五色糯饭和红鸡蛋是一早就准备好的,雁洄正在用丝带编彩蛋笼。
彩蛋笼的用途是装红鸡蛋,编好六个并留了长长的绳,雁洄摆在盛糯饭的篮子旁,就进屋换衣服。
换上盛装瑶服,系花腰带,雁洄不缠头戴帽,只梳椎髻。髻上贴玉兰花银饰,髻后弯月银板垂了十来串银珠,行走时叮叮清脆。
一打开门就看见阿乌,他先从头到尾打量雁洄一眼,然后开口:“雁洄,你答应我的。”
“什么?”
阿乌目光笃定,“我要出去,看祝著节。”
雁洄家后院几乎与世隔绝,他是从哪得知今天就是祝著节。
雁洄走到院子,阿乌紧跟。她用手指勾起彩蛋笼,对他说:“虽然我也不喜别人问我过去,但在某些时候,阿乌,我对你真有点好奇。”
阿乌严正的脸表现出几分诚意,“你问,我说。”
雁洄直直看他两秒,噗嗤一笑,“不问。己所不欲,我还是懂的。”
她笑,阿乌也笑,仿佛听懂了似的。
雁洄跟平时逗猫一样,拿彩蛋笼的穗甩到他面前。阿乌闭上眼睛,感觉到领口微动。
睁开眼,是近的不能再近的,雁洄的脸。
她将彩蛋笼挂在阿乌脖子,虔诚地说:“祝愿你,得偿所愿。”
雁洄转身,银珠簌簌颤落。
阿乌也取了彩蛋笼,替她挂上,依葫芦画瓢,“祝愿你,事事顺遂。”
雁洄乐弯了腰,梳了髻露出的光洁的脖子,在阿乌的眼里,又细又脆弱。
祝著节所里公休一天,值班的同事觉得高访魔怔了,还在查架珠的潜水事故。
“不回家过节在坐什么冷板凳?所长都让你拿证据了,你又没有,不然我们哪有权利盘问别人。”
“肯定有什么细节漏了……”高访喃喃自语。
同事小亮撇嘴,“我看你啊,真是想转正想疯了,还因此越过谢队去跟所长报备,小心结梁子!”
唉!所里也不安宁,高访和小亮打过招呼,就走了。
街道很冷清,居民不是登圣山祭拜密洛陀,就是去县城参加祝著节盛会了。
高访独自走着,想起雁洄的那句话:别假手他人。
顿时,高访有思路了,脚下生风。
因为死了人,民居不肯接待李昶等人,现在他们在公社那条街的旅社住,走过去也不远。
去到时旅社门口停了一辆小型厢车,大刘在往车上搬装备,看样子是要准备离开地苏了。
高访到旅社柜台买了两瓶冰汽水,递给一头大汗的大刘,大刘谢过,仰头咕咚咕咚猛地喝完了。
“还要不?”
大刘打个气嗝,摇头说不用了。
“这么多的装备,很贵吧?”
“贵!寻常一样小东西,平常人家都玩不起。”
“潜水到底有甚好玩的?”
“刺激呗!小众又能显摆。”
……
两人闲聊过几句,高访也帮起忙。
车厢里气罐足有十来个,高访说:“这次的潜水意外,国外的洞潜专家推断是发生了氮醉。”
“已经听李昶说了,混洞潜圈的都知道,在失去潜伴的情况下,发生氮醉几乎是不可逆的。”
“林为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简单,纯粹的富家小姐。”
高访问:“为什么这样评价?”
大刘语气有些不屑,“潜水本来就是高危运动,你见过哪个娇滴滴的女生会为了一个男人去接触,去学习的吗?况且这个男人毫无根底,还靠着林为旻实现了阶级跨越。”
另一个同伴也加入谈话:“国内潜水技术欠缺,我们几个都是在国外的潜水机构认识的,一同学习和进修。那时的小旻就特别依赖李昶,遇事也容易慌,即便在开阔性水域,她也不敢独自下潜。可就是这么一个女孩,为了实现李昶的梦想,和他天南地北地去冒险。”
“诶,你听说了吗?小旻的另一个阶段气瓶是满的。”
老刘叹气,“她的潜伴一直是李昶,同步潜水时,切换气瓶后会有一个交叉检查程序,她可能过于慌乱而进行了错误操作。在120米以下深度遇难,是否因为她想替李昶去破记录?”
异口同声的“傻。”
他们都在这个年轻女孩惋惜。
遗体暂时安置在镇医院,李昶和黎俪去跑火化的手续了,所以这两人才肆无忌惮地议论。
高访指着气瓶说:“这么多罐子你们分得清吗?”
“当然,这个这个和那个,是我的。”
“我的是边上几个。”
“那李昶的呢?”
“喏,有标记的,罐把上点了漆。”
装车完毕,高访和老刘他们告别。
车已经驶走,高访走进巷弄,从另一头抄近路。
“停车!司机师傅,下来有点事跟你说……”
村里登山公祭,雁洄家从来不参与,因阿公是外来客,还有他们家的特殊成分。
带上贡品,雁洄要进鬼喊谷。
阿乌在后面跟,雁洄不回头,不停步等。
进鬼喊谷的路在巴独村。
几里石路,翻越峰丛,往西南向,在曾流淌过又干涸的峡谷里通行,零乱的砾石碾得脚底生疼。
峡谷尽头,又一峰横于前。
雁洄检查全身,衣袖镶边的纹饰都勾丝了,裙围精致的图纹瑶锦也染上青汁。膝盖以下用布条缠裹,浸了灌木和草丛的露水,湿进鞋里。
她握住彩蛋笼,贴覆在额头,凉凉的,像那一边吹来的风。
雁洄不回头,开始登峰。
这处在当地属禁区,所以一路来被挖空的兰花、红豆杉在这里屡屡可见。栖在漆树松树底下的铁线蕨和叶片锋利的杂草,缠着逐渐疲累的脚步,大叶榕根蔓垂吊,寄生的青苔一股子泥腥味,雁洄欲用匕首割开,却被身后一只手抢先。
那只手可靠有力地将根蔓扯开,等雁洄先过。雁洄不客气,步伐迈得有力了些。
日头比他们的脚程更快,蒸干了峰顶裸露的石苔,雁洄找了块地方坐下歇息。阿乌立于她前面,俯瞰峰林围袭的一片谷地。
波光粼粼,风吹皱一池。
那是谷地吗?也算是,不过是被水淹没的谷地。
谷地因狭长,峰脊岩层断裂蚀成大小无数溶洞,风急过,呼啸而出缠绵悲壮的怪声,故名鬼喊谷。
再走近一些,隐约还能看到谷底水潭里树木的轮廓。
水常年不竭,从哪来,有多深,不得而知。
谷底水位的极限是一片杉树林,雁洄每年来此,水量变化不会差距两棵树。也就是说杉树林中的三座坟茔,完好无损。
林中山地湿润,露水未干,雁洄薅了些松针隔地面,将贡品摆上,上香敬酒。
雁洄跪,阿乌也跪。
雁洄磕头起身,发现阿乌还在跪着。他面前是一块不知名的碑,只有姓——蒙氏之墓。
还有事要办,雁洄暂且先离开。记录水位,放置参照物,回来时阿乌还维持着跪姿。
雁洄抓起贡品的糯饭吃,再剥了两个彩蛋入腹,她对阿乌说:“跪够了没?”
阿乌颤悠地抬起手,“我腿木了。”
呃……雁洄扶他起来,好重,连带着自己也晃悠了两下。
阿乌背靠杉树,缓缓。雁洄问他要了两个彩蛋笼,各自挂墓碑上。
“他们是谁?”
雁洄按立碑的顺序说:“蒙氏不知,雁沅雁崇是我的阿公和阿巴。”
“为何要葬在此处?”
“因为他们都死在这里。”
“这里……是?”
“鬼喊谷的水潭。尸首异处,只有衣冠冢。”
阿乌目光经过雁洄平静的脸,垂眸,掩饰眼里的痛恶。
走出杉树林,身影双双映入潭中。
雁洄和阿乌之间有丝天光,波纹将他们渗入彼此,面目难辨。
波光无垠,目及处仍是无垠。
广袤未知的水域,藏两具尸轻而易举。
从这头走到那头,就是人短暂的一生。
杉树叶落到水里,推开了雁洄的影子。
“阿乌,你不是活人,不靠呼吸,是不是就意味着可以长时间在水下活动?”
“是,”顶着雁洄算计的意味,阿乌这头是点得实诚,“但我行动太迟钝。”
就是说他无法熟练操控自己身体。
雁洄说:“无妨。”
返程不是按原路,途经那些焦黑空旷的溶洞,阴风阵阵,冷得刺肤。
阿乌问道:“这些溶洞作什么用的?”
“你识字吗?”
阿乌努力辨认岩石上模糊的字体,印象无法重合。
“认不全。”
“那上面写着‘麻风病‘,旧时麻风病病人据病情严重关一处,拖着养着,治不了时一把火焚了。”
壁上观者的云淡风轻,残忍吗。
雁洄的路走了一半,就地取材,择了野薄荷叶,给各自的香袋换上。
完毕后,她笑,“我们其实有共通之处。”
阿乌真诚发问:“哪处?”
“臭不可闻!哈哈……”
阿乌笑了笑,回首再看一眼这个称作“鬼喊谷”的地方。
他们没有回渔具铺,径直去了县城。
祝著节盛会已经开始,铜鼓喧天,载歌载舞,围观的人很多。
雁洄将阿乌的上衣领口再提高点,遮盖脖颈的筋脉,然后拉着他挤进人群。
人潮成墙,密不透风,四周的躯体散发着热气,雁洄喜欢这种炙热到窒息的感觉。
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敬畏的语气,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在意她的薄荷香袋。
雁洄跑得太欢快,挤到了前排,以至于阿乌丢了都不知道。她跟着气氛鼓掌,和身边的人拉起手,随歌声跳舞。
跳着跳着到了场地中央,有一束巨型的火把,嘭地一下燃起,火光滔天。
太过热烈,倒不真实了。
雁洄回头看到了阿乌,在远方冷静地等待她。随后她脱离舞队,退出人群。
外围都是些摊贩,卖山里的野货和奇花,还有卖祭祀献品的,在和游客讲解他们的民族信仰。
庞记者听得津津有味,边用照相机记录祝著节的热闹。
有一类人,天生就有吸引目光的磁场,镜头定在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身上,阳光正好,照淡了他的面容。
之后,一名女生闯进画面,黑色瑶服,镶围彩锦,银饰熠熠。
一淡一浓,相生相成。
雁洄碰碰阿乌,和他一起看向照相机。她微微笑,他错愕,像一场羞怯的恶作剧。
庞记者长期举相机的手臂有点不稳,当下即决定,他要把这动容化成实物。
“雁小姐,你也来看祝著节吗?”
“是的。庞记者呢?”
“我也一样。这位是?”
“阿乌。”
“你好。”庞记者伸手。
阿乌点点头,不回应好意。
庞记者无所谓,收回手。
参加完献品环节,雁洄两人要离开。
庞记者也一道回地苏,有些事要做。
在进城大道等巴士。
一旁的茶水铺里坐了许多老人,都是包头帕,着黑衣布鞋的穿着。
听不懂的土话,沸水咕咚,炊烟从草铺的顶,从支撑的四根木柱中散去。
木柱包了一层黑色油浆,茶水铺看起来很老了。
茶水铺外蹲坐着一位瘦弱的阿婆,阿婆也缠头包帕,抱住双膝,身体缩得小小的。她的眼眶凹陷,眼睛浑浊木然,望着什么方向。
土锈色的巴士停在前方。
车、茶棚、老人,记者对画面构造敏感,将这副时代的抛弃定格。
车里人不多,雁洄找到位置,让阿乌靠窗坐,她坐外侧。
陌生的车,唯一熟悉的语言,阿乌不由看向茶水铺,看向那些或许与他共存过的老人。
巴士缓慢驶离。
那瘦弱的阿婆,竹节般的手臂撑在泥土上,挪膝爬行,呀呀地喊着。她的喊声越用力,越嘶哑,她看着远去的车,瞪大双眼,迎风落泪。
作者有话要说:随榜更。
因为是连载,有些细枝末节,是边写边想起来的,会有修改的情况,一般不影响阅读我就不特意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