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地苏地下河在当地原也有些名气,伏流经处常有地面出水口,裸露的天窗当地称落水洞。

落水洞怪石嶙峋,深不可测,河水来去无踪,鱼类繁多奇异,常有探险者和钓鱼爱好者慕名到来。

后因一批武警在此训练作业,发现水洞里的神秘生物,摄像资料一经公开,更是传到了国外。

几近封闭的山区,这些年才陆续有生人到访,更何况金发绿眼的外国佬。

乡民们没见过大世面,得了口耳相传的消息,拥挤地踩在洞边岩石上围观。

这些飞机汽车辗转而来的洞潜专家,携带了昂贵的潜水设备,人多手杂,高访今天的任务就是看好这些移动人民币。

天气尚好,深幽的绿水赏脸了几分透明度。

就见这些外国人背上气罐,从岩石阶走下水,打起灯,在水中游几下,便随着光消失了。再过片刻,就连气泡也不再往上冒。

水面上的唏嘘声此起彼伏。

水面久久地平静。

有人开始离开,有调皮的孩童挣脱控制,想去摸那稀奇的气罐。大人忙去拽孩童回来,低声呵斥,并神色敬畏地念着什么,远离水源,不再靠近。

围观的人群中,高访注意到两根长竿子,再看那两个打扮城里城气的男人,就不觉得意外了。

而人群外,是六七十年代水利建设而遗留的引水渠和风车。

风车荒废已久,固定轴承的石柱长满暗青的苔,雁洄穿着靛蓝瑶服,就高高地站在那儿。

那纹饰百褶半裙,和吹过的风一般缥缈。

高访朝她挥手,她慢了会,才攀住风车跳下,走过来。

“小雁同志,今天不营业吗?”

手中有颗石子,雁洄抬手一掷,平静的河水泛起涟漪,“已经开过张。”

高访凑近,揶揄道:“又宰客啰。”

雁洄往旁让两步,不咸不淡地回:“明码标价的生意,你情我愿。”

高访端详她片刻,然后仔细嗅嗅,还是只有清新的薄荷味。他抛开疑虑,闲聊道:“你说这些外国人大老远的来做什么?”

雁洄盯着水面,说:“找那些可爱的小东西。”

高访按住发凉的脖颈,放低音量,“什么可爱的小东西,听说是一群发着白光的婴儿灵。”

小时候潜水练闭气,雁洄就见过那群小生物,“哪来那么多的‘灵‘。”

“小孩子啊!”高访神秘兮兮地,“水洞里暗流漩涡,‘吃掉‘的孩子有多少啊,被吸走魂的夜哭郎又有多少,不就是那些灵啰。”

雁洄斜他一眼,不以为然道:“你虽是外聘的联保员,但也成天进出派出所,接触党的春风,也有这种迷信。”

迷信?高访实在好笑,“你一个钓那玩意的,跟我讲是迷信,奇了。”

水面断续冒出气泡,雁洄不再搭理高访。

半小时后,潜水人员接连出水。

高访和一位翻译迎上前帮忙。

叫斯蒂文的男子摘下潜水面镜,解下脚蹼,转身跟同伴打了个向下的手势。

两人用英语交流,翻译听个大概,伸脖子去看他们手腕的潜水表,咕哝了句“113米”。

“是水洞的深度吗?”

身旁忽然有人说话,翻译愣愣地点头。

“就113米?”

翻译复述听到的内容:“不止,只是准备不够充分,无法再继续下潜。”

声音没了下文,翻译正奇怪是谁,高访一手拎一套气罐,乌泱泱地恰好挡住他的视线。

直到斯蒂文喊翻译,说今天的行程结束,他们要回住处商定下一次入水事宜。

一行人到开阔的陆地等接应的车子,看热闹的乡民也逐渐散了。

雁洄也要走,高访喊住她,问:“专家们说要在水底布引导绳,现在是不够用,你那渔具铺里有没有?”

雁洄点头说“有”。

高访不太信,“你什么时候进的货?符合标准吗?这可不是能坑人的。”

雁洄回他一句“我不拿人命作玩笑”。

高访愣了愣,表情肃正起来,“那明早八点你备好,我准时去取。”

车就是那种银灰色皮卡,高访和翻译坐在后车斗的一堆设备里,跟着送他们回去。

有个男人挡住雁洄,手臂戴了白布,朝她跪拜。

刚刚高访在说话时,翻译认出雁洄就是问他深度的人,“那一男一女在干嘛?”

高访说:“男子报丧,请寻溺亡人。”

“请那女子寻?怎么寻?”

怎么寻?高访是见过几次雁洄操作的,她对各个村子的天窗了若指掌,水下暗道及深浅熟记于心。

“地下河里水路寻呗。”

翻译问:“她又不会潜水,怎么知道暗河底下如何?”

高访不想说太多,“这个嘛,传家的本事。”

连地质队都眼红的‘本事’。

下午有活,雁洄今天都不会开铺。

等高访拿了绳子,他却不走了,“进县城的公路被塌方的泥石掩埋,挖了一夜,可累死我了,我就在你这眯一会,等下还要去给专家们跑腿。”

“怎么会突然塌方?”

“据县里消息说,云贵高原频发地震,影响到我们这边,加上前晚的大雨,所以才会塌方。”高访自得地拿凳子拼个位,躺下了。

相识已久,雁洄知道他有分寸,便放任他在渔具铺休息。

回到后院,雁洄将门窗锁紧,从大厅右侧的走廊,弯弯绕绕地走,推开尽头一扇门,湿腐腥膻的风扑面而来。

她短暂闭气两秒,便泰然踏阶而下。

嗒——嗒——嗒——

嗒——嗒——嗒——

是脚步回响,是水滴在坠,还是它们在撞击石壁。

入目皆浑色,雁洄辨认不清。

越走近,洄流急哗,腥腐斥鼻。

大约在某个位置,雁洄蹲下抱起个瓦坛,这时候眼睛已经彻底适应黑暗,她在两座石池中停步,手扣击石壁。

像接收到了什么讯息,石池沸腾了似的,里面的东西拧打成一团,龇着利齿争先渴求着什么。

雁洄倾倒瓦坛,黏稠的液体混着块状物流出,血腥味令它们更加疯狂,啃啮着食物,并试图冲出水面抢夺。

一如既往的时间,投食结束,石池很快恢复常状,黑暗里轻微地交织着牙齿咀嚼的声响。

放下瓦坛,雁洄思索委托人口述的讯息:男,四十三岁,约一米六五高,身形骨瘦。

姑且算55公斤,根据水中的拉力,十几斤的白鳝足够了。

在石池里巡视一圈,雁洄迅速出手,两指从后钳进一条白鳝的腮,发力拎起来,扔进另一个空石池。

饿了两天的白鳝,才只尝个鲜,不甘地扭动身躯,冲撞石壁。

摸出事先穿连的鱼钩和线,雁洄凝聚视线,瞬息捏住白鳝的头。白鳝近两米长,鱼身快速缠上她手臂,绞得死紧。

雁洄艰难地伸展手臂,并趁短暂的松动,用力撑开鱼嘴,另一手熟练地避开利齿,伸进白鳝喉口,手腕微半转,特制的鱼钩就扎进了白鳝上颚。

白鳝被甩进石池,却变得安静了,雁洄抚摸滑腻的鱼皮,轻声细语:“不疼的,先忍忍,很快就能尝到美味了。”

出了地下溶洞,雁洄净手回卧室。

她的卧室很简单:木架床,苎麻纱帐,开裂的桌椅,掉漆的书架……

衣柜?没有,装着她最多印记的是一只旧沉沉的樟木箱,里面有几套近几年常穿的衣服。

满书架按日期摆放的手写册和绘制图,只有最末不到五厘米厚的位置,是真正属于她的。

雁洄走到书架前,指尖点滑,不用细看,便能精准抽出一本羊皮册,和一本线订本。

分开的两摞绘制图,各自取出巴独村的那张,在桌面左右摆开。

两张天窗切面图呈斜井形,数据并无大差异,裂隙式溶洞多有进水口泄水口,久经溶蚀,有的洞道甚至可容人。

时间为1921年,阿公的羊皮手册描述了巴独水洞与七百弄源头的潜在关系,洞中数个暗河溶蚀的廊道大小。

线订本上的1964年,逢旱季,阿巴重探了这个水洞:天窗深度约三十米,岩块裸露至一半多,内部存在崩塌,暗河廊道通阔,少量地下水仍以急速流动。

雁洄抽出一张白纸,三两下画出水洞的地表形态,岩基特征。

委托人是死者弟弟,目睹了溺水的全过程,据他所说,落水的方向正好能看到七百弄最高的山峰——弄甲山。前天的事故,前晚的大雨,地下暗流汹涌,尸体已经不太可能在常规下落的范围。

画图标记,时间过得很快,室内没开灯,雁洄推窗看天色,一径地灰霾。

阴天有利,但落雨就不好了。

雁洄的家是两进的房子,前院单独可进可出,后院也如此,有个侧门。收拾好所需物品,裤腰缠好匕首,挂香袋,她背上黑布覆盖的鱼箱从侧门出去。

“哈啰哈啰!小雁同志!”

要不是在路上逢着高访,雁洄还差点忘了他在渔具铺这事。

“你才起?”

“哪能啊,已经到乡镇跑过来回了。”

雁洄走自己的路,“那你忙吧。”

高访将摩托车的速度放慢,脚蹭着地,配合雁洄的步伐,“去哪?捎你啊!”

“你有空?”

“有的。今个天不好,专家们不下水。”

“那行。”

高访停车,雁洄扶着他的肩膀上去。坐好了,车子半晌没动静。

“不走吗?”

高访不自然地摆正身子,起腔调:“走咧!”

雁洄住在七百弄底,巴独天窗在地下河主流的第一分支上,所以距离不远。

三四公里的路,骑车十来分钟就进村了。

巴独和地苏的环境没什么不同,整个县区内都是这种岩溶地貌,峰丛耸立,房子稀稀落落地夹在之间的谷地上。

路上少见人,雁洄一眼就注意到那座高峰。

委托人名叫从山,早已等在水洞旁,见了雁洄,神神叨叨地念:

“我父母去得早,我大哥这辈子没享过福,给弟弟们娶亲,送妹妹们出嫁,吃了不少苦,也耽误了自己。现在就求个落叶归根,以后我们几个兄妹有钱了,再给他寻个好人,也不会孤独了……”

天色越来越昏暗,雁洄要抓紧时间准备,打断道:“我要的东西呢?”

从山正擦泪,反应过来赶紧翻口袋,“带了的,带了的,就在这,你看看。”

高访旁观着,探一眼,原来是欠条。

订金都没得,就一条啊。

收下欠条,雁洄面向弄甲山。

弄甲山在北向,暗流集中在东南、西南方,水洞斜竖而蚀,洄水湾的流向要走更远……

雁洄走到背对的位置,卸鱼箱,绑钓线。

准备需要一段时间。

因为雨季,河水几乎涌溢,高访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却又不敢拿水玩。

过了好一会,他不禁念叨:“我听说过崇叔的事迹,你明明这么精明……”

“什么?”

“赊钱啊!”高访嗓门拔高。

穷惯了的人,钱比真诚善良都来得高尚。

从山赤着一张脸,掩饰性地将视线放远处。

鱼线绑好,雁洄检查是否妥当,抽空回道:“乡民都纯朴。”

“呵,纯朴?!”高访好无语地嗤声。

敲敲鱼箱,里面传来的动静令雁洄满意。她往水里洒饵料,暗红色的颗粒逐渐下沉,被河水稀释得几乎不见。

高访还在身旁乱动,雁洄需要集中精力,冷睇了他一眼。

高访老实了,择一平坦的岩石站上去,观望。

掀开黑布一角,雁洄看一眼便伸手进鱼箱,很快接好鱼线。鱼竿插进岩石缝中,打开鱼箱往水里倒。

高访站得高,就见一长影迅速潜入水底,鱼线继而在河面上盘旋。

雁洄握住鱼竿,另只手放线轴上。感受到拉力,她开始松线。

白鳝开始下潜了,线轴唰唰地转,高访不止一次见,每次都觉神秘诡奇。

可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雁洄侧脸。

雁洄神色冷静,全神贯注,动作有条不紊。除了那双眼睛里的空白——齐刘海,乖觉的及肩黑发,肤白身巧,很难想象出,这个女孩常年在跟各种腐尸打交道。

停止下潜了,估摸时间,饥饿难捱的白鳝已经咬进尸体脏腑。

再等一、二、三……

五秒,收竿!

鱼线猛地绷紧,以逆反的力量,拖着雁洄往水里去。竹制的鱼竿连带着她的手都在颤,重量远比原先预估的要重!

高访已经跳下岩石,要去拉雁洄,可她更快地用脚踩到个石缝,作为着力点借力,上半身后仰,不慌不忙地继续收竿。

鱼线切割着幽绿的水面,再然后,逐步稳定。

从山咬牙紧张地看着,见收竿越来越顺利,不由呼出一口气。

水里能看到隐约的人影了,竹钓竿几近弯折。

雁洄放慢手速,小心地,匀速地,缓缓地收。

一滴水忽落在雁洄眼睑,她闭了闭眼,仰头望,七百弄峰顶乌云翻腾。

夏天的雨,没规没矩,没完没了。

刚皱眉,线断了,雁洄猛地往后跌,高访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雨势忽骤。

钓尸多年,雁洄极少碰到过半道断线的情况,更何况是在即将露水之时。她吐出口中的雨水,狠啐了句“咩蒙”,便纵身一跃,跳进水里。

雁洄一句脏话就给高访唬住了,一不留神人就失了踪影。

愈密集的雨点砸进水洞,噼里啪啦,隐没了所有的动静。

从山在边上跳脚,“怎么办哦!怎么办哦!”

吵得头疼,高访扭头怒吼:“给我闭嘴!”

他转身拿起钓竿,不停地在水里捞,却无济于事。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忽然钓竿被什么东西勾住,扯不动。高访面露欣色,赶忙往上拉。

钓竿浸了水,太滑,高访十分的力气只能用八分,他喊来旁边男人帮忙。

终于看到了,先是一只纤细的手,再是雁洄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庞,她身后拖着的是,一副被鱼身紧紧缠着的“躯体”。

为什么说是躯体,而不是尸,高访言语不出那股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阿巴即爸爸,妈妈唤做阿乜,是壮语。

都安当地原住民多为瑶族,后因壮化,慢慢地主语系变成桂柳话和壮话,所以称呼这里我改动了。

地苏乡即地苏镇的意思,其下囊括地苏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