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进内苑,只有两个法子。
一个是像顾云盼那样,从兽苑小门进去,这条路专门留给兽苑宫女喂食兽宠。
另一个则是自御花园深入,绕过几道垂花门,沿着隐蔽的石子小路直走。
等闲游玩的贵人,知晓宫中规矩,见过御花园景色,夸两句散散心,就会自行离开。
真有执意一探究竟的,走到半路,也会被内侍劝回去。
骤然瞧见树丛后冒出的奶团子,顾云盼怔愣不已。
面前的小孩子,个头和她蹲下来一般高,估摸着五六岁的模样,面目白皙,腮颊因疾跑泛红,睁着圆溜溜黑宝石般的眼睛盯着她,眉头故意摆出小大人的气势皱着,眼尾挂了两道泪痕,被他随意拂开,像只小花猫。
顾云盼蓦地笑了一声。
“不准笑。”小团子眉头皱得更紧,“你,你还没回答本太子,为何偷偷躲起来,辱骂父皇。”
他说得一本正经,顾云盼稍有窘色,只细细再看,小团子身上的袍子,绣着蛟龙出海的图案,金丝滚边,缀些许白绒毛,肩膀处虽沾了些泥土,略有脏污,但浑身上下的尊贵气派仍能窥见。
目光灼灼看她的神色,和解北淮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自古皇室婚姻为大事,解北淮有这么大的儿子,也很正常。
只顾云盼暗自腹诽,明知宫中传言甚广,还随口乱说,他倒是不怕闲话被孩子听去,平白给她惹麻烦。
顾云盼偷骂解北淮,被抓了现行,她只能假笑解释道:“太子殿下,如何觉得奴婢在骂可汗呢?”
小太子“唔”了一下,突然眉头舒展,慢慢摇了摇头。
顾云盼不免感叹小孩子当真好骗,旋即轻声哄道:“正是呢,奴婢方才想着可汗此番征讨西狄得胜,一时感慨西狄可汗暴行,便骂了几句,北越幸得可汗英勇,让那西狄人吃了许多苦头,奴婢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偷骂。”
一听到夸赞,小太子顿时眉开眼笑,神气骄傲的扬了扬头:“那是自然,区区西狄,哪能是父皇对手。等父皇忙完政务,我要让父皇把追击西狄特勤的事再讲一遍!”
顾云盼偷偷失笑。
她倒是亲眼见过解北淮高举西狄特勤的人头,可这事真要说出来,怕是会吓坏小孩,不过小太子脸上满是孺慕之情,显然是发自心底地崇拜解北淮。
“殿下,此乃内苑,平日只有兽苑宫女来往,您怎么进来了?身边的内侍呢?”
顾云盼拍了拍他肩膀上的灰尘,后头覆盖着石子路的杂草被脚印压弯,小小的,显然是小太子来时之路。
小太子忽而变了脸色:“我来找珠珠。”
顾云盼:“珠珠?”
小太子:“嗯,珠珠。”
他指着不远处草地上横躺着的小狗,“父皇送给我的小狗,说等他征战回来,要看我把珠珠照顾得好不好。今日我带珠珠去御花园玩捉迷藏,它跑走了,莫公公说珠珠自己会回来,可是我等了好久,珠珠都没回来。”
“那奴婢替殿下找,好不好?”顾云盼笑了笑,擦去他脸上的泪痕。
内苑猫狗众多,问清楚珠珠的花色,她牵着小太子往西边找,那儿靠近围墙,生长着一丛丛灌木,因不点灯,乌漆嘛黑的,不容易被人察觉。
拨开墙角的茂密叶片,一只白黑相间的小狗正窝在里面睡觉,它将头埋在身子里,皮毛不时浮动。
“珠珠!”小太子连忙将它抱起来,捧在心口。
珠珠似乎不满被吵醒,“嗷呜”了好几声,挣扎着翻身,黑亮的眼睛瞧见小太子,欢快的凑过去,用潮湿的鼻头蹭他的下巴。
顾云盼笑眯眯地看他们俩玩闹,远处的狗听到叫声,也跑过来围观。
突而石子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呼啦啦一群人跑来,小狗吓得四散,顾云盼也往后退了几步。
为首的太监方脸大耳,细眉细眼,整个人惊慌失措,瞥到小太子时,吊着的五官瞬间放松下来,长舒口气道:“哎呦,我的小祖宗,可算找着您了。”
他身后的几个小太监,忙不迭跪下去,头死死抵在地面。
小太子是偷跑出来找珠珠的,顿时愧疚地垂着头,“莫公公,我等了好久,珠珠都没回来,就…就自己来御花园找,没告诉您,累您找我,是我不对。”
夫子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莫公公累的满头是汗,他十分过意不去。
莫公公笑道:“殿下折煞老奴,都是他们不好,殿下要找珠珠,吩咐他们一声便好,哪里需要自己动手。”
珠珠从小太子怀里跳下来,立即被莫公公身后的小太监抱好。
“既然珠珠找到了,殿下就跟老奴回去吧,可汗下了朝就来找您,这会儿还等在长信殿呢。”莫公公擦了擦汗,喜气地提醒着。
小太子高兴得要跳起来:“父皇回来了!”
莫公公:“是呢,殿下快跟老奴走。”
小太子抬脚就要走,倏忽想起什么,又往树丛旁看了一眼,顾云盼正安静站着。
莫公公也瞧见了,低声问道:“这是?”
顾云盼适时回道:“奴婢云娘,是兽苑宫女。”
小太子扯扯莫公公袖子:“就是她,帮我找着了珠珠。”
莫公公摸了摸下巴,眼睛眯成一条线,虚空点点她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这小宫女有运气,替太子找到爱宠,也是功劳一件,正好可汗也在,跟咱家走一趟吧。”
顾云盼怔了怔,低头福身:“此乃兽苑分内之事,奴婢岂敢邀功,太子殿下找到爱宠,奴婢又有宫务在身,面见可汗实在惶恐,劳公公见谅。”
兽苑少灯,夜色又浓,她一直垂着头,别人看不清她的面貌,若是去见解北淮,怕又要听他讽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顾云盼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得跑到草地,拿起木盆走了。
莫公公看着小宫女的背影犯嘀咕,这年头,还有蠢到送上门的好事都不要的?
“莫公公,我们去见父皇吧。”
小太子急切地扯着他往前走,莫公公连忙应声,蹲下去替小太子擦脸,理好衣襟,笑得像花一样道:“是,这就走。”
·
东宫,长信殿。
解北淮白日来过一趟,恰逢夫子教学,太子认真读书,他在屋外看了一会儿,便回凝晖殿处理政务。
等夜色稍显,换了身常服,又来了一趟。
屋外守着两个小太监,屋内空无一人,桌案摊着几张字帖,上面用墨笔圈出来两三个字,写有批注,嘱咐勤练多思,在“思”字底下,画着小狗吐舌的图案,一看便知是孩子搞怪。
解北淮举起来看了看,外头嘈杂起来,字帖刚放下,小团子猛地扑向他怀里,一把圈住他的脖颈,奶声奶气道:“父皇。”
莫公公跑进来,长吁短叹,连忙向解北淮行礼。
“解玄卿,你又去哪疯玩了?”
解北淮沉声,故作严肃捏了捏小太子的脸,真把两个人放在一起对照,就能瞧出眉目间的相似。
解玄卿捂着脸,小声道:“父皇,我很听话的。”
“是吗?”解北淮将字帖展开,指着那处图案,道:“字帖贵重,夫子让你多思多练,你这画的是什么,这也叫听话?”
解玄卿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头一歪,埋进解北淮脖间。
莫公公暗暗发笑,立时解释道:“可汗容禀,太子殿下平日里乖巧懂事,对待夫子恭敬有礼,布置的功课一日未曾落下,有时更是挑灯夜读,只偶尔被训斥两句,画上些涂鸦,也算孩子心性。”
解玄卿认真点头。
解北淮睨他:“你倒会替他说话。”
莫公公:“老奴不敢。”
解玄卿换个姿势,坐在解北淮大腿上,仰着脸问道:“父皇打退西狄特勤,这段时间,是不是天天能来看我?”
解北淮瞥见孩子眨巴着眼睛,满脸都是期待,微微叹了口气,这孩子母亲早亡,当时自己又忙于政事,草原之上强敌众多,有时候出征耗去一年半载,父子见面的机会极少。
“嗯。”解北淮应了,细细打量解玄卿,脸颊肉乎乎的,瞧着十分神气,只身上的衣袍有些脏,光是刚才抱他,手掌就沾了尘土。
他想起来的时候没见解玄卿,便问道:“你这一身土,是从何而来啊?”
解玄卿献宝似的道:“我去找珠珠了。”
莫公公后头还跟着一个小太监,仔细地抱着一只沉睡的小狗。
解北淮记得这只狗是有一日下朝,路过御花园,自顾自跑到他步辇下的,看着花色喜人,就交给玄卿做伴。
莫公公生怕解北淮生气,张惶跪下:“殿下今日带爱宠去御花园,也不知怎么,小狗钻进草丛里不肯出来,老奴想到时饿了肚子,小狗自然会回来,没成想,小狗一直不见踪影,太子殿下爱狗心切,便跑去找了一通,劳得殿下亲自找寻,老奴罪该万死。”
解北淮摆摆手,颠了颠解玄卿,“你看看你,把莫公公急成什么样了。”
解玄卿略带愧色,郑重道歉:“儿臣知错,夫子上回教我‘赏罚分明,见恶辄取’,意思是做了好事,有功就该赏,做了坏事,就应该责罚,那父皇,珠珠是别人帮我找到的,我是不是应该赏她?”
解北淮微愣。
莫公公又道:“殿下顺着御花园的石子路,不小心闯进内苑,正好有个兽苑的小宫女,帮着殿下找到了珠珠,老奴当时便要请她过来听赏,只小宫女说此是分内之事,不敢要赏,又言宫务在身,没等老奴再喊,就跑走了。太子殿下仁慈,还一直惦记着呢。”
“兽苑?”解北淮低声呢喃,又抬眸柔声问道:“玄卿有多想赏她。”
解玄卿嘟着嘴想了许久,才道:“很想,她不仅帮我找到了珠珠,还夸父皇,说父皇文韬武略,英勇无双,让西狄吃了好多苦头。”
解北淮起了兴趣,看向莫公公:“可问到名姓。”
莫公公:“说是叫云娘。”
云娘?解北淮念着名字,突兀的冷笑了一声,遮遮掩掩,只当他猜不到吗?怪不得不敢随莫公公来领赏,是怕他发现呢。
顾云盼啊顾云盼,这才几日功夫,就学会阿谀奉承,从前的骨气呢,真是笑话!
“既如此,那便赏。”解北淮无情无绪说着,头抵在解玄卿额头,调笑问道:“玄卿想赏她什么?”
解玄卿试探开口:“黄金百两?”
解北淮摇摇头,眯缝起眼,“她既是找到太子爱宠,又懂审时度势,赏黄金怎配得上,要孤看,就该赏她不一样的。”
解玄卿不明所以,歪了歪头。
莫公公倒是听出点奇怪的意思,可又摸不透,只能推敲道:“那可汗是要……”
“野河近日进献了几筐鲜鱼,让膳房给她做几道菜,务必要心思奇巧。她可是能说会道,这膳,如何也要配得上她那张嘴吧。”
解北淮凝眸浅笑,当初赶路时没吃下他给的鱼,这回在宫里,御赐的好处,不想吃也得咽下去。
·
顾云盼喂完围场里的狼,将木盆洗净还给膳房,回到兽苑厢房时,隔壁厢房漆黑一片,仔细听还有绵密呼吸声。
阿笑守在门口,捂着两个馒头塞给她。
红雪早早上床躺着,两条腿蜷缩起来,一边揉膝盖,一边唉声叹气。
阿桃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开门声,支着胳膊瞄了一眼。
顾云盼三两下就吃完馒头,她累得不行,连和红雪争辩床铺的心情都没有,只想早些洗漱睡觉,尤其是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更让她难耐。
兽苑的浴堂靠近西厢房,要走一段路。
顾云盼收拾好,正准备出去,隔着几步路的庭院,霎时亮起灯,接着连游廊的灯也一盏盏点起来,一群捧着食盒的人鱼贯而入。
阵仗大得东西两边的宫女都起夜看,连陆掌司也匆忙穿好宫服迎上前,屈身恭敬道:“全公公。”
小全子颔首,挺胸提气,摆出架势走了两步,就将兽苑宫女的脸孔尽收眼底,朗声道:“你们中,可有一个叫云娘的?”
作者有话要说:“赏罚分明,见恶辄取”出自东汉·班固《汉书·张敞传》
顾云盼:balabala夸了一大堆违心话。
解北淮:真好听,继续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