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府,西厢房,庭院内虫鸣阵阵。
霍跃站在门外,屋内男人坐在书案后垂下长眸,仿若仙人云鹤般静默安然地翻阅着手中书卷,似乎并未察觉有人正在靠近。
男人背脊挺直,身着寻常长袍亦显出他的清逸儒雅,脸庞五官犹如精心雕刻一般登峰造极,浓眉,挺鼻,薄唇,每一处皆完美的与这张脸融合。
即使现下带着些病态的虚弱,脸色微微苍白,也能窥得其人不凡的英姿。
任人一看便知,这是最容易令女子倾慕的长相。
犹记得半个月前在云雾山的山脚下捡到该男人时,霍跃便细细打量过此人。
霍跃经商起家,自是结识过天南地北的人,以他多年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判断,光看面相便知此人生性薄情,常年封闭内心。
当时男人处于昏迷,眉宇间却也紧紧蹙起,恐是常年处在不够让他安心的氛围内,对人时刻带着警惕,这种人寻常怕是难以接近他,更是不易动情之人。
如今半个月未见,现在的云公子倒与第一眼给他的印象截然不同。
好似少了许多戾气与冷漠。
犹如脱胎换骨。
霍跃的打量与脚步声,终是引男人的视线从书卷上移了过来。
燕湛站起身,“霍老爷。”
男人身量颀长,将将站起身便将窗外的光亮尽数遮挡了去,霍跃颔首,收敛了打量的眼神,温声问:“云公子这半个月可休息好了?”
燕湛淡笑:“霍老爷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这半个月府内亦照顾周到。如今在下已养好了身子,是时候该离开了。至于报酬一事——”
未等燕湛说完,霍跃诶了一声抬手制止:“云公子说的哪里话,况且当日我救你也并非奔着报酬的心思去的。”
他心道,那可是奔着这张脸呀!
燕湛又笑说了几句。
眼见他又提出要离府,霍跃愈发心急,“云公子莫急着走,既然你在府内住了半个月,岂能直接这样走了?”
燕湛问:“可是霍老爷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霍跃沉吟嗯了声,又愁着怎么开口,只能在屋内踱步走了几圈。
燕湛拢了拢袖口,一双湛然冷眸落在霍跃身上,盯着他的后背,唇角不禁微微扬起。
待霍跃想好后转回了身,燕湛又极快恢复了方才云淡风轻的清润俊逸,淡淡微笑。
“这样好了,怎么说我与云公子这般有缘,便邀公子共用晚膳以做饯别宴,公子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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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您可别把二姑娘说的那些话放心里去,她这摆明了是盼不得您好呢。”
梅香见霍汐棠从雅临亭回了后一直闷闷不乐,便这样安抚着。
霍湘菲自小便与霍汐棠不对付则是有原因的。
霍家虽说如今已是霍跃当家做主,可上头还有霍跃父亲的续弦,三房则是由霍跃父亲的继室所出,虽说老太太并非霍跃的生母,但霍跃已在父亲临终前曾许下誓言,会好生照料父亲的继室。
而霍跃曾独身离开扬州,去往长安居住过十年。
直至十六年前,霍跃才带着续弦沈氏和三岁大的儿子及尚在襁褓的女儿回到了扬州,便也顺利接手了霍家的产业。
这十六年以来,霍家在霍跃的能力带领下,也日渐繁荣。
霍湘菲不止一次在想,二房人丁稀少不争不抢,若非霍跃忽然回了扬州,这霍家产业的大头只会留给三房,那扬州首富千金的美名便是她霍湘菲,而非霍汐棠了。
霍湘菲说出的那席话,心思昭然若揭,无非是见不得霍汐棠比她过得好。
“我在不在意也没用,她说的也是事实,以往我倒觉得没大碍,碰不了男人也没什么损失,但如今忽然来了这道赐婚……爹爹和阿娘指不定这两日都没有睡个安稳觉。”
霍汐棠托着下巴叹气:“我忽然觉得很不孝,都十六岁了,还让爹娘这样为我操心。”
霍汐棠自小受尽宠爱,无忧无虑,桃香和梅香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自家姑娘有为什么事这般愁苦了。
除了四年前,那位曾在霍家借住了两年的少年离开后。
桃香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什么,凑过去出主意:“姑娘,奴婢有一法子,不知您可愿一试,就是得委屈您了。”
梅香睁大了眼:“你不会打算让咱们姑娘……”
“你想哪儿去了?”桃香看着这主仆二人皆满脸惊奇看她,噗嗤一笑:“姑娘,奴婢的意思是以毒攻毒。”
霍汐棠下意识摇摇头:“你让我主动去接触男人?”
桃香降低了声音:“那些大夫不是说姑娘并未得病吗?奴婢觉得指不定是您何时受了些刺激,若是主动去接触,一来二去,时间久了想必也不会那般害怕,既然男子对姑娘来说很是恐惧,那姑娘便以毒攻毒,彻底拔掉这根刺!”
“姑娘这样貌美,将来若是嫁入东宫,没了这怪疾,必能讨太子欢心。”
霍汐棠听着怔神,门外传来了父亲的嗓音。
“桃香这丫头说的在理。”
“父亲。”霍汐棠站起身迎过去,离霍跃几步远时停下。
霍跃含笑点头,进屋落坐了。
“棠棠,昨夜为父想了一整晚,和你阿娘也商量过,决定再不能这样惯着你了。”
霍汐棠眨了眨眼,不解父亲这句话所意。
看着女儿纯净的眼神,霍跃也心有不舍,毕竟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与一个陌生男人发生那些事,实在不合常理。
但因棠棠体质特殊,若没有启蒙先生亲自教导,恐怕她永远迈不过这关。
寻常去找个男人那定然不行。
他们霍家乃扬州首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行业竞争下,大事小事都有人盯地紧紧的。若让外人知晓他为棠棠找了个男人亲自教导如何与夫君相处,届时传扬到皇家的耳中,定是大罪过。
而那个男人正是最适合的人选。
云公子并非扬州人士,且心地仁善,知恩图报,最重要的则是,他不仅仅是失忆了,还长了一张令任何女子都无法拒绝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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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笼罩,皎洁的月光如水铺盖霍家庭院。
澄华堂灯火昭昭,佳肴美馔早已上齐。
下人领着燕湛入了堂内,霍跃见到来人站起身,遂十分熟稔般走上去拍着燕湛的宽肩笑道:“云公子来了,快坐。”
燕湛面色淡如水,不动声色地将肩膀微挪。
霍跃尚未察觉他的疏离,只忙着招呼他坐下,又给他斟酒:“云公子,这可是上好的女儿红,你可得多饮几杯。”
青瓷酒盏盛满了清透的酒水,燕湛微微推拒:“有劳霍老爷,但在下向来滴酒不沾。”
仪态温文尔雅,就连拒绝人都这般有风度,还滴酒不沾,霍跃是越看越满意,渐渐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好好,不饮酒好,不饮酒好,那云公子便品一品咱自家出产的茶水如何?这款顶尖的玥莱尖在长安城也卖得相当火热,如今长安的几条街都有开上我们霍家的茶铺。”
霍跃边说边亲自给燕湛斟茶,倒是未曾注意他提到长安二字时,燕湛沉浸无波的眸色微有变化。
燕湛伸手接过茶盏,颔首道谢。
霍跃目光落在他的双手上,见他骨节分明且纤细修长,在灯光下似泛着隐隐玉泽,即使左手虎口处有道伤疤,亦未影响美观,足以证明除了这张脸与身形,这云公子的手也是极其出众。
再看看自己的一双手,粗糙黝黑,对比下登时臊得他老脸一红。
霍跃轻咳了几声将视线挪移。
一番寒暄后,霍跃便问:“我观云公子仪表不凡,现下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可曾想好往后的去处?”
燕湛道:“在下因失去了记忆,现在犹如白纸,便只能先去霍老爷捡到在下的云雾山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一些记忆回来。”
云雾山……
那可不是一般人会去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扬州的人都不敢接近的山。
半个月前,霍跃会在云雾山的山脚下捡到这位云公子,也是因他生意上的事有些纰漏要去云雾山另一头处理,这便大清早途径了云雾山的山脚。
“云公子有所不知,这云雾山野兽成群,瘴气弥漫,一般人进去了可就难以活着出来,云公子如今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这,若是再去,岂不是白白送命吗?”
燕湛淡笑,声音清润如水:“霍老爷的意思是,劝在下别去云雾山了?”
“公子能在云雾山遇难,想必也是因森林内的瘴气与野兽导致,若是再去一趟云雾山,保不齐难以齐全走出。况且,公子这条命可是我救下的,见公子涉险,我自当要劝上一劝。”
霍跃说完,燕湛站起身,宽袖微曳,对霍跃作揖:“霍老爷的救命之恩,在下定当报答,霍老爷若有什么需要在下的,在下定能竭尽所能完成。”
霍跃面上笑容愈盛。
他等的就是云公子这句话!
霍跃客套说了几句,又让堂内下人尽数退下,“棠棠,你可以出来了。”
燕湛浓睫微动,半垂眼睑,遮住了眼底的暗色。
再抬眸时,眉梢舒展,似清风朗月。
但见来人自百鸟锦绣屏风后而出,身着碧绿色轻罗纱裙,身段婀娜,腰间宫绦勾勒出细柳纤腰,柔纱轻拂时溢出淡淡诱人的清香,随着她的走近,堂内烛火悠悠,清晰地照亮那张姣好的容颜。
面如白玉,眸如秋水含情,这张脸庞生得极其艳丽妩媚,灼灼耀目。
莹白耳垂上的琉璃耳坠,随之行动间折射出润色光泽,亦如她般,摇曳生姿。
燕湛望向她澄澈的眼神,同时看清了她眼底的陌生。
他轻微摩挲指腹。
不急,小姑娘这会儿还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