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动作要比祝闻语想象中更快,昨夜与她说的婚事,今早便叫了人上门提亲,怕是也很快也会对狱中的母亲下手。
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容她犹豫了,她必须极快的见到谢晏词,被奚落也好,羞辱也罢,她顾不得更多了,她种的因,就必须由她去承这份果。
春锦伶俐,瞬间会意,默不作声加快了手中动作,帮着祝闻语洗净后,又匆匆起身去帮祝闻语取了件干净的衣衫。
祝闻语看了眼春锦抱回的月白色衣裙,思索了一瞬,摇摇头:“不要这件,去换红色的来。”
她做长宁郡主时,这京中女子谁让都比不得她受人尊崇,便素爱张扬夺目的事物,世家小姐们多爱穿些端庄的月白,或是娇俏的嫩粉,唯有她,平日里只穿那耀目的红色。
哪怕是她当年想要习武,也是命人去连夜定制了一件红底的骑装,与谢晏词初见那日,她便穿着那件衣服。
半年前太后去世,为了给祖母守孝,她才改穿了白衣。
“闻语并非自愿,祖母莫怪闻语。”穿上春锦重新翻找出的大红色裙装,祝闻语悲戚万分,心中默默念了句。
“郡主真美......”春锦一边为祝闻语描着眉,一边情不自禁的喃喃道,祝闻语收起愁绪,这才抽出心思端详镜中人,沐浴过后的面颊又恢复了往日的红润,墨黑的秀发仅用一只白玉簪拢起,肌肤细润如脂,朱唇不点即红,眉眼含娇,仙姿佚貌。
她向来傲于自己的容貌,可事到如今,却要走到以色侍人的境地,羽睫轻颤,祝闻语又险些落下泪来。
春锦未察觉到祝闻语的波动,自顾自描好了最后一笔,拍拍手道:“好啦郡主,后院正有一辆马车,郡主跟着奴婢直接出来便可。”
祝闻语忙敛回了那一汪泪意,吸了吸鼻子,一前一后的和春锦到了后院。
“您的御銮......被抄家之人收走了,如今府中就剩了这辆李掌勺先前用来采买用的车子,郡主就先将就着,日后就好了。”看着面前破旧不堪的木头马车,春锦十分为难的回头看了看祝闻语,小声开口。
“无妨,走吧。”祝闻语却神色如常,未等春锦上前搀扶,便攀住车栏两三步自己先上了马车。
春锦见状也不再多言,坐在前头驾车驶出了王府。
行到街上,祝闻语掀开窗帘向外探去,一扇扇禁闭的门户在她眼前略过,往日繁荣热闹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自古帝王受命于民,未尽好这份职责,本就死有余辜,祝闻语说不出什么,只是想到幼时那个将自己抱在膝头,朗声说着要让闻语成为全京城最幸福女子的叔叔,清澈的眸子再度湿润起来。
“郡主,到宫门了。”
马车渐渐停下,春锦的声音从车前传来,祝闻语平复好情绪,抚平衣襟,掀开帘子就着春锦的手跳下马车。
“来者何人?”
足尖刚点地,前方便传来一道厉声呵斥。
“宫门重地,不得继续向前!”那女子依旧充耳不闻低头向前走着,守卫警惕的再度出声呵斥。
见对面几欲拔剑相对,祝闻语这才停下脚步,抬起头,露出那张白皙瘦削的脸庞。
那女子一袭红衣立于料峭寒意中,裙裾的下摆在猎猎寒风中飞扬,通身似有光华萦绕。
“长宁郡主......!”待看清那张脸,打头的守卫愣了好大一会,这才反应过来。
“齐大人,好久不见。”祝闻语微微点头。
“不敢当不敢当,郡主来这是为了......”祝闻语一开口,齐成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曾在是临崇守宫门的将士,与长宁郡主有过几面之缘,而如今他穿着新朝的兵服再与她这前朝皇族相见,自是十分尴尬。
到了此地,祝闻语惊觉,她竟忘了事到如今长宁郡主的令牌恐已不能再用来出入宫门,到底是不甘心,祝闻语咬了咬唇,冲着齐成鞠了一礼,语气隐有急切:“齐大人,时间紧迫,我也不与您过多寒暄了,我有要事要见皇上,齐大人能否通融我一次。”
“您是这皇宫里出来的,这规矩您再清楚不过,小的实在是无能为力......”听到齐成委婉的回绝,祝闻语的心顿时凉了大半,齐成是守宫门的将士,私开宫门是死罪,齐成万万不会放她进去。
仅存的一丝希望破灭,祝闻语望着眼前高不可越的宫门,红了眼眶。
美人盈盈落泪的模样,让齐成心中生出了几分不知味,他无声的叹了口气,低声道:“郡主,莫哭了,新帝虽已登基,但下令将这宫中的前朝之物全部更换翻新,里面还没修缮完,所以如今只有皇后娘娘住着,皇上他......还住在外郊的练兵场。”
“言尽于此,郡主多保重。”语罢,朝着祝闻语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满是灰烬的深渊再度燃起了一缕火光,祝闻语抹了抹眼睛,感激的看了眼齐成远去的背景,不顾风度,提着裙摆向马车跑去,声音激动的有些发颤:“春锦,快,我们去练兵场。”
不比皇宫,练兵场设在锦阳城边界的远郊,加之先前耽搁了许久,等到了她们练兵场外时,天上的金乌已经没了大半,昏黄染上了半边天。
此时确定了谢晏词就在那练兵场中间的帐子里,祝闻语紧张的手心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许久,终于狠心下了马车,听着场内将士整齐划一的口号声,祝闻语的呼吸又急促了几分,连脚步都觉得有些轻飘。
北齐军大都是非京城户籍,这的将士多半都是不认识祝闻语的,天色愈发临近傍晚,见入口处几个坐着插科打诨的士兵看了过来,祝闻语也顾不得扭捏,走上前先一步开口:“几位军爷,民女名叫祝闻语,有要事要承见皇上,还请军爷帮忙通报一声。”
那几个士兵面面相觑,又反复打量了她几眼,只觉面前女子风姿绰约,端看一眼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姑娘在此等候,我去通报一声。”兴许是把祝闻语当成了当朝哪家贵族的女儿,怕真是误了正事,一个士兵思索过后起身朝着练兵场内走去。
祝闻语堪堪松了口气,那股子心慌减轻了几分。
中军帐里,炉火烧的极旺,烘的屋内更甚春日般和煦,火光照在顶上,将整个帐中的摆设都映的辉煌夺目。
身着黑底软甲的男子双腿搭在帅案上,软甲的左肩带着金色的蟠龙纹饰,一直辗转蔓延到腰间,那双寒玉般骨节分明的手转动着那枚传国玉玺,稍许,像是厌了,随意的动了动手指扔回案上。
上好的蓝田玉碰撞间发出的声音让下座的玄衣男子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千百年来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权利象征,此时就在那人手里被视作垃圾一样扔来扔去,他咳了咳开口:“晏......皇上,这玉玺您不能稍微轻拿轻放一点吗......”
谢晏词侧目,又往后靠了靠,戏谑道:“你心疼?送你?”
曹裕自小跟着谢晏词一起长大,后来又成了战场上交过命的兄弟,即便谢晏词如今称了帝,曹裕在他面前也向来不忌讳什么,被这一句话哽住,连连摆手,讪讪道:“我哪敢。”
谢晏词嗤笑一声收回视线,轻描淡写的开口:“天下是朕的天下,不是这个死物的。”那话张狂,偏偏从谢晏词口中说出,曹裕便觉得极对。
摸了摸鼻子,话题便被转移了过去,曹裕一口气干了半杯茶,问道:“你打算何时回宫去,你如今已经做了皇上,成日住在这练兵场像什么话,再说,你还记得你是有皇后的人吗。”说到后半,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接话:“昨夜皇后去了荣王府,你知道的吧。”
谢晏词垂着眼眉把玩着一只玉杯,侧颜越发俊朗清冷,漠然道:“朕为何要知道。”
曹裕又道:“别扯了,要是没有你的默许,谁敢做那档子事,不是我说......”
曹裕的话刚说了一半,帐外便传来士兵的通报声,得到应允,那士兵走进帐中单膝下跪,冲着谢晏词道:“启禀陛下,练兵场外有一女子求见,说她叫祝闻语,是否要带她前来觐见。”
帐中顿然陷入一片沉寂。
还是曹裕先回过神,一股脑干掉了剩下的半杯茶,傻愣愣的开口:“祝闻语,哪个祝闻语。”
那士兵视线慌乱,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支支吾吾的道:“这,这,属下也不知。”
“这京中还有几个祝闻语。”谢晏词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子,面上虽是一贯的冷静自持,只是握住杯子的手却已然用力到青筋崩起,半晌,冷冰冰的抛出两个字。
“不见。”
帐中此时的气氛太过骇人,得到回答后,那士兵一刻不停的退了出去。
“想起末将帐中还有点事,就也先退下了。”谢晏词此时脸色阴沉的可以结冰,曹裕也不敢留在这触他的霉头,干笑两声,跟着那士兵后脚一同离开了。
“咔——”的一声,那枚西域进贡价值连城的和田玉杯便碎在了谢晏词手里,细小的碎片在掌心里划出几道血痕,有的甚至扎进了肉里,可那人却似不知痛般的越握越紧。
此时营外,天色又灰暗了几分,祝闻语正焦急的踱步着,终于在探首间看到了先前进去的士兵身影,她急忙迎了上去,带着礼貌的笑容问道:“军爷,可以带我去见皇上了吗。”
“姑娘请回吧,皇上说不见您。”还沉浸在刚才的气氛中,那士兵面色不虞,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祝闻语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复蹙眉问道:“军爷可有提到我叫祝闻语。”
“姑娘,我真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你这名字不提还好,一提,皇上脸色难看的吓死人。”士兵心有余悸的回答道。
士兵的话让祝闻语如坠冰窟,眼中耀目的光辉随着太阳的落下一点点消沉下去。
那些已然隔绝了千山万水的回忆接踵而至。
她刚跟着谢晏词开始学习剑法时,娇生惯养惯了,她连剑都握不好,几次险些划伤了自己,练的烦了,她把剑往地上一扔,皱着一张小脸赌气般的冲谢晏词说道:“我不练了,再练下去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谢晏词只是笑笑,替她把剑捡起来,蹲在她面前抬头和她对视,眼尾那枚淡淡的桃花痣在日光下格外惑人。
“郡主不会死的。”
“我在一日,便会保护郡主一日。”
彼时看起来只是哄她开心的话,少年却说的格外真挚。
回忆戛然而止,在那几个士兵惊愕的目光中,祝闻语提起裙角,缓缓跪在了地上,她对着那士兵垂首道:“辛苦军爷再跑一趟了,替我给皇上带句话,我会在这里一直跪到皇上肯见我,皇上若一直不肯,我便一直跪着,到死为止。”
快入夜了,下了训练场的士兵也多了起来,祝闻语的一袭红衣在这片枯黄之地中格外显眼,来来去去的吸引了无数目光,那门口的士兵显然慌了神,打仗他在行,这种事他如何处理过。
“那姑娘等着吧,我再去通报一次。”来往围观的士兵越来越多,他只能硬着头皮再次起身向着中军帐跑去。
此前还烧的正旺的炉火不知何时竟熄灭了,帐内仅剩了一盏灯还在燃着,四方都被拢上了黑色,那士兵战战兢兢的跪在帐前,隔着帐子大声禀告:“启禀陛下,那女子正跪在练兵场外,她说,您若是一直不去见她,她就一直跪到死......”
“进来。”帐中传来谢晏词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士兵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的走了进去。
在昏暗的光线下,谢晏词的表情变得晦暗不清,却仍然有袭人的寒意在周身弥漫着。
“她愿意跪到死,就让她跪到死,不必再来通报了。”
入了夜的郊外温度骤然直下,春锦想给祝闻语披件外袍,也被祝闻语拒绝了,抬头见那士兵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回来,不等他开口,祝闻语便已了然结果。
谢晏词果真如此恨她。
“姑娘,我劝你还是快回去吧,皇上都不让再去通报了,这到了后半夜就更冷了,你受不住的。”士兵虽无奈,但也有一丝不忍,出言相劝。
祝闻语轻笑着摇头,见她执拗,旁人也不再说什么,任由她就这般跪着。
星依云渚,夜晚笼罩下的练兵场陷入了黑黝黝的一片,只有枯叶刮过的沙沙声在耳边回绕,接近后半夜,温度果不其然降了数个度。
祝闻语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冷到了极致,是会化作疼痛的,地面的寒意一点点侵蚀着她的骨缝,久跪的双腿已经陷入了麻木,却又被清醒的极寒赋予着另一重痛苦。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祝闻语死死咬着嘴唇想保持一丝清醒,只是那疼痛越清晰,她越觉委屈,几滴眼泪在黑夜中无声的坠落。
她竟觉得,她可能要死在这个寒夜里了。
不知不觉间眼睫已经挂满了泪珠,便是在这般煎熬绝望中,祝闻语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一点火光,她甚至以为这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直到那光离她越来越近。
一双云纹黑靴一步步走到她跟前,她不知所措的抬起头。
谢晏词居高临下的冷眼看她,眼底带着不可言说的恨意。
祝闻语冻僵的嘴角弯了弯,无论如何,他还是来了。
她赌赢了。
祝闻语僵硬的缓缓俯身下去,温顺的向着谢晏词行了个标准的宫礼,用夹杂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开口:“民女祝闻语,拜见陛下,求陛下救救我母亲,她被皇后娘娘押入大牢了,又受了很重的伤,如果再不得到救治她会死的......”
谢晏词觉得荒唐至极。
他就该让祝闻语这么一直跪下去,或直接冻死在这荒郊野岭里,唯独不该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出现在她面前。
可是当他经过了半个清醒无眠的夜晚后,却还是这么做了。
他看着面前的跪拜的祝闻语,一如四年前的那个下午,她穿着穿着红色的骑装立于高阁之上,像是天上遥不可及的一轮赤月。
而此时此刻,那月亮却坠于他的脚下,触手可得。
一只手抚上祝闻语的下巴,指腹上的薄茧摩挲着她光洁的下颚,突然用力,让她抬起了头,她慌乱的对上近在咫尺的漆黑如墨的一双眼睛,呼吸骤然停顿了一刻。
谢晏词嗓音微沉,看着她一字一句的开口。
“朕凭什么帮你。”
“你以为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