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甘愿

灯火晕染的大街上,一辆的低调的乌篷马车,停顿了一瞬,复疾驰远去。像众多马车一样,很快淹没在喧阗中,唯留一缕暗香消散在夜色里。

车内角落里放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赵宴礼一身黑袍,面容掩在阴影里,捂着胸口的伤,瘫坐在窗边。

“小王叔,是你吗?”南宫月潋滟的双眸盛满了水光。

她咬着唇,小心靠近却又碍于对方的气势,踌躇不前,好似近乡情怯,人在眼前,反而不敢相认。

还好,他安全回京了,还好,他不是带兵回京的。

她向前挪了挪,拉了拉他的衣袖,呐呐出声,反复求证,“小王叔,是你吧?”

赵宴礼头发有点凌乱,刀刻般的脸庞依然俊美到妖异,剑鞘般的眉峰隐着肃杀之气,薄薄的唇线慢慢抿直,幽深冷淡的双眸,牢牢锁住南宫月那双似潋滟秋水般的眼睛。

“是我,”他心里又补充了一句,“好久不见,我的陛下。”

两年未见,赵宴礼岿然如松的身影,凌厉逼人的气势更甚从前。

南宫月被他幽冷双眸子迫得移开视线,低头看向他的胸口,匕首还陷在皮肉里,鎏金镶玉把柄处,不断有血珠渗出。

这柄金鞘匕首,还是她十四岁生辰时,赵宴礼送她的礼物,她日日带在身上,没想到会用在了赵宴礼身上。

南宫月急忙拿着帕子按住伤处,血丝立刻浸染了她的手指,那血好似怎么也止不住。

她慌乱无助地抬头,带着哭腔歉疚道,“怎么办啊,小王叔你疼吗?”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灯光忽然一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拉近。

南宫月跪坐在赵宴礼身前,双手捂着他的胸口,像一只豢养的幼兽,惊慌颤抖在他怀里一样。

赵宴礼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防止马车突然抖动伤着她,一只手垂在膝上,五指并拢,摩挲着拇指上的玉龙戒,慢慢攥紧。

南宫月仰着脸,将两人的距离突然拉近,近到赵宴礼都能数清楚她浓密卷翘的睫毛,近到她一双水润的眼睛,清澈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太久未见,他已经想象不出她会是什么样子了。

在北疆,他牢记两年之期,想着京都有个人一直盼着他回去。想着他的陛下,温柔坚定地说信任他,让他莫辜负了这份信任。

为此,他不惜冒险在暴雪来临时突袭凌渡关。

可是雪太大了,到处白茫茫一片,他被困住了,却似做了一场梦,经历了一世动荡。

醒来后像是死后重生般,找到出路,绕过凌渡关,直接杀进北越王庭,诛杀了北越王室。

如今再见到她,看着她眼中的自己,看着她为自己落泪,觉得重来一次的选择,或许是对的。

街上晃动的光晕,透过摇摆的车帘,迷离地照在南宫月娇艳如花的脸上,给她披上了一层柔光,像是不谙世事下到凡尘的仙子。

原来,她长大后这么美。

一行清泪从她眼眶中滚落,楚楚可怜得像是找不到家的孩子,满眼委屈和依赖。

近在咫尺,赵宴礼抬起手,拭去她眼角的泪,语气放缓,“不疼,并未伤到要害,莫哭了。”

南宫月被这句话安慰到,一颗凄惶惶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她拉住这只大手,感受来自他掌心的温度,想到从他失踪至今,自己那颗忐忑的心,终于绷不住,埋首在他怀里,呜咽着哭了起来。

她早过了撒娇的年纪,可在赵宴礼面前,她想再脆弱一回。

“寡人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母后走了,父皇也走了,连你也不要般般了。”她趴在他胸口呜咽着说。

身子颤颤,馨香入怀,猝不及防。

赵宴礼身体僵直,抬起右手犹豫再三,终于拢住南宫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他眼神微暗,疾驰的马车,京都的夜景,怀里温软的美人,一切都那么真实,这一切都和凌渡关那个梦境不一样了。

……

一个月前,他率军与北越鏖战,重伤了北越大皇子耶律恪一只眼睛,斩杀了北越大将军摩多。一鼓作气,将北越赶出北境数百里。

他和守将魏仞定好计策,他在凌渡关牵制大军,魏仞从后方抄袭北越王庭。可等他到凌渡关,却遭到北越埋伏,他受了重伤,不得已进入了雪山。

他们在雪山三天三夜,到处白茫茫一片,找不到路。

也是那时,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带领的七万人在雪地里坚守了十日,大批士兵在睡梦中被冻死,被饿死,失足掉进冰窟,被埋在雪堆里。

有人终于忍受不住寒冷和饥饿,发生了哗变,趁着他昏迷之际,拖着他,降了北越。

等他伤情好转,已经身在北越阴湿的地牢里。大雍也收到了他投敌叛国的消息,诏御四方,征讨他。

他百口莫辩,大雍视他叛国逆贼,北越将他禁锢王庭,日防夜防,他苦不堪言。

他的旧部拿他在北越换来了高官厚禄,偷偷见他,言辞愧疚却并不后悔,透露他们被困雪山,是大雍京都之人的设计,即便不降北越,也是埋骨雪山。劝他留得青山在,何愁不能东山再起,愿意和他并肩作战,反了大雍。

他不为所动,直到,听到大雍昭和帝大婚的消息。

他从阴暗的地牢里爬了出来,答应和北越公主成亲。却在大婚夜诛杀北越王室,后率领残部和收服的北越军,挥师南下直逼雍都,逼迫昭和帝退位。

那夜,天空下着大雪,他再次登上了雍都皇城的摘星楼,朦朦胧胧看到南宫月一袭白衣,脸色苍白地冲他笑,

“恭喜小王叔得偿所愿,这杯青梅酒还是小王叔走时,寡人命人埋在凤栖宫的,原想等着小王叔班师回朝的时候,为你庆功……现在也不晚,总要庆祝的,还请北越王满饮此杯。”

彼时他已不再是大雍的摄政王,而是北越的王。

南宫月一副臣服的模样,恭敬地低头朝他行礼,白衣胜雪,长发如墨,在凛冽的寒风中,孱弱得像是要羽化飞去的蝶,挥舞着翅膀才能勉强站立一样。

他眼中生涩地疼,人在眼前,竟然模糊地看不清她的脸,他往前走了两步,那白影却似受惊般后退。

她在怕他,怕得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罢了,乱臣贼子已经做了,她与他,已没了转圜的余地。

他接过她的青梅酒,一饮而尽。

酒杯放下,只听她道:“南宫月在此祝小王叔岁岁年年,平安顺遂,来世死生不见。”

眼前白影一闪,竟是直接跃下了城楼。

“不!”

他大喝一声,飞扑上去,却只抓到了一片衣角。

心神俱裂,胸口剧痛来袭,他抓着那片衣角,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气血翻涌,呕出一口鲜血。

身后的侍从脚步慌乱起来,高喊着,“大王中毒了,快,快去喊御医……”

中毒了?是那杯青梅酒?

他扒开众人,朝宫墙下看去,哪还有人坠楼的影子?

视线回转,南宫月身穿龙袍,站在一列手拿锐器的士兵身后,冷冰冰地望着他。

而他带来的守卫,悉数被大雍军压跪在地。

他笑了,嘴里血腥味怎么也压不住。

兵不厌诈,他甘愿死在她手里,只是,“来世死生不见”的话,能不能收回去?

……

赵宴礼挣扎着从前世旧梦中醒来,正是兵士哗变之时。

有了前世的经验,他果断诱杀了叛将,斩马饮血,挣扎着带领残军横穿雪山,绕道凌渡关,突袭北越王城,血洗北越王室。

北越事毕,将善后之事交给副将,率五千人马快马加鞭赶回雍都,路上却遭到三波黑衣人的追杀,皆道是奉御令诛杀他。

御令?是南宫月吗?

他假意遇刺坠崖,隐藏行踪,悄悄回到京都,正好看到南宫月微服进入安南王府。

在王府稍间,他将祖母和她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祖母说她是他新妇的胡话,她并没有反驳,还收了祖母给的玉佩。

他尾随她的车架,看到她去了若水河畔,看她点了一盏天灯,虔诚地许愿,天灯上平安吉祥四个大字,是为他祈求平安吗?

想到这里,赵宴礼不自觉收紧了胳膊,将怀里兀自哭泣的人儿拥得更紧。

不管前世结局如何,此刻,她还愿意扑进他怀里痛哭,这就足够了。

至于前世那杯毒杀他的青梅酒,今生那个将他陷进雪山之人,他也一定能找出来。

南宫月渐渐止住哭声,鼻尖闻到了一股血腥之气,这才看清赵宴礼玄色的衣袍上满满都是血渍。

“你哪里还有伤?我看看。”

南宫月顾不上许多,好像在赵宴礼面前,她总是忘记自己国君的身份,抬手就要解开赵宴礼的玉带。

“陛下,”赵宴礼按住了她的手,幽深的黑眸一瞬不瞬盯着她,“不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