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借!”她的目光和他在半空中交接,分步不让。
江照微微眯起眼睛,眸光寸寸冷却。
舒梵既知他来意,是要置自己于万劫不复的死地,也懒得再跟他虚与委蛇,只暗暗捏紧袖中的三枚暗器,只待他动手便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这样僵持,他反而冁然笑道:“你这么反对我行事,莫不是真喜欢上了那个狗皇帝?”
舒梵和他不睦已久,只是平日费远不在,她碍着他在漕帮的势力不敢跟他正面相抗,如今听他三番四次言语侮辱,实在忍无可忍:“你心里就只有情情爱爱这些小道吗?”
“昔年大梁为何而亡?皆因战乱、灾荒,各地节度使割据自守,百姓流离,盗贼四起。如今中原勉强一统,百废待兴,你却要杀皇帝。李玄胤一死,河套以北的诸藩必乱,届时,柔然、党项再犯中原,天下大乱,是你我可以担当得起的吗?”
“你以为我很喜欢李玄胤吗?我和你一样讨厌他,但我不能让他死,不止是因为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更是大瑨的君主!他死了,你能取而代之平定各方,对抗蠕蠕吗?!”
“你当然没有这个本事,你也不管百姓死活,你只是为了一己私利!”
江照哑然,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印象里,这个师妹一直都比较安静,不喜跟人舌辩,没想到今日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却偏偏一句句一字字都刺在他心坎上,让他无力辩驳。
江照的脸色逐渐转青,阴恻恻地望着她,就那样一言不发盯着她看了许久。
舒梵心里也不由害怕起来,但她不能退,放缓了语气恳切道:“我小时候与我母亲流亡燕云一带,我外祖父在党项进犯时城破身死,幸得师父相救,才有我的今日。师父是梁人,尚且不主张在这个时候反瑨,你为什么一定要一意孤行?”
各中缘由江照自然不能细说,他只是冷冰冰地望着她:“你真的不借?”
舒梵一字一句:“不、借!”
江照握紧了手里长剑,舒梵的眼皮便跳了一下。
这时外面却火光大亮,江照脸色微变,急转跳到窗台上朝外探去,只见四周的山林中隐有火把四起,林中应该埋伏着不少人手。
他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急转上梁,翻到后院鸡棚里离开了。
电光火石的也就在刹那之间,等舒梵赶到院子外,早没了他的人影。
“姑娘受惊了,陛下为防姑娘出事,早让属下派人暗中追随,以保姑娘万全。”一身便衣的萧凛跟她抱了抱拳。
舒梵忍着火气没对他发作,心里却想,哪里是叫人保护她?李玄胤一开始就不相信她,大抵是为了缉拿江照拿她作饵罢了。
心里清楚,多少还是有些落寞,她垂下眼帘没有作答。
两年之前的那场雪夜,是她一生之中最耻辱的时刻,事后她站在积雪茫茫的雪地里不知过去多久,鞋袜已经被雪浸透,发丝上、衣襟上沾满了盐粒似的雪,心里茫然不已。
“你要这样在雪里站多久?不怕冻病了?”身后传来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听着像是苛责的语气里却有几分温淡的关切。
回头就见李玄胤站在她面前,神色冷淡端严,清贵平静,仿佛方才那个狠狠扣着她腕子索求的男人不是一个人。
舒梵不知要用什么态度面对这个人,一时怔忡不言。
他说先帝驾崩,举国大丧,叛乱又刚刚平定,实在不宜举办大型的庆典,又要拨乱反正分身乏术,待三年过去就会迎她入宫,又握住她的手,将肩上的大氅解下替她披上。
明黄色绣着五爪金龙的大氅在雪夜里格外明亮,披在她肩上,却好像压着沉甸甸的金石。
她心里惶恐,却也不敢推拒,只好由着他握着手回了廊下。
其实在此之前她并不讨厌他,虽言语不饶人,冷峻漠然性情古怪。
可她莫名的就是不讨厌他。
他那时还是皇子,因朝中两党相争死伤无数,二皇子又病弱、那时已危在旦夕,被太傅从掖台带回主持大局。
原以为只是太傅一党用来制衡五皇子一党的棋子,以防二皇子有什么不测作为后备太子人选,根本没人将他放在眼里,岂料二皇子一死,他借着太傅一党的势力扳倒了老三和老五,成功登上帝位。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登帝前信佛不过是卸下他人防备的幌子,登基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规模灭佛,将长安周边大大小小百座佛寺尽皆夷为平地,收回战乱年间被僧侣侵占的土地,解放佃农和其妻小亲眷,并废除所谓的初夜制度,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她那时候回京没有多久,母亲手里有两亩旧产被一佛寺侵占,卫敬恒根本不管,她去击鼓鸣冤,唯有新上任的县尉听闻后替她主持了公道,依的就是这条新颁布的法令。
他从来都是那样的人,怪不得他先前知道她是漕帮的人也没有处置她,不过是利用她捕杀江照罢了。
她就像他的提线玩偶。
那日,她在萧凛的护送下回宫,换了身衣裳就被带去了紫宸殿。
“怎么这样看着朕?”李玄胤批完一则奏疏,抬头看她。
他眉眼深邃,是极硬朗俊美的长相,严肃的时候威慑力十足。
舒梵心里有怨也不敢对着他发,只垂着头道:“臣女不敢。”
皇帝如有实质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看得她心惊肉跳,更不敢抬头,将身子伏低了些。
空气里的气氛有些僵,原本清淡好闻的熏香似乎也变得恼人,盘桓在周身无孔不入,鼻息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
她说不清是酸楚更多还是不忿更多,亦或者是无力。
他做的一切好像都理所应当,从来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
侍奉的小太监夏毅更是惶恐,捧着茶端下去不是,搁下也不是,尴尬极了。
好在皇帝神色如常,从他手里接过茶盏喝了口,让他退下。
“奴婢告退。”夏毅忙退了出去,不忘将殿门紧闭。
此时已是深夜,内殿只亮着两盏纱灯,更用明黄色的纱罩笼了两层,屋内光线黯淡而柔和。
皇帝高大修长的影子静静投映在金石砖地上,站了半晌,复又看她:“你是在怪朕利用你诱杀江照一事?”
舒梵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道出缘由,一时竟有些怔住了。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他竟也不恼,又低头喝一口茶,将那茶盏随手搁置案上。
轻轻的“啪”一声,却像是拿什么东西投掷到她心湖里,激起阵阵涟漪。
他望着她倔强的模样,虽碍着身份极力忍着,但眉眼间都能看出不忿,忍不住失笑,语气却柔和许多:“朕并非有意。”
不是他不信卫舒梵,只是为保万无一失,需得试上一试,以确保她和江照不是一路的。
他倒也没有将江照一行人赶尽杀绝的打算,逼他至此也只是打压居多。漕帮在江湖上的势力可见一斑,要是漕帮垮了,其余那些大大小小的反瑨不臣的帮派更没了掣肘。
虽只是猜忌多少有些愧疚之情,此刻她跪伏在那边,瘦瘦小小的样子,实在伶仃可怜,他心里恻然,将手平直地递到她面前:“起来吧。”
舒梵余光里看到他宽大的手掌,骨节分明的手指,隐含力道,那样大大方方地展现在她面前。
她心情复杂,终是借着他手里的力道起了身。
“过些日子便是新元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他和颜悦色地问她,不似往日那样疏离。
语气虽淡,眼神却让她有些发怯。
舒梵那日犹豫了会儿,说:“我想要和团宝在一起。”
过了二月,天气愈发严寒,宫人的衣服都换了一轮,一应穿上夹厚绒的大袄,舒梵也领了新衣。
一开始她并没有发现端倪,直到有日春蝉替她收衣服时面色不对,揉着衣服翻开看了好一会儿,嚷嚷道:“怎么你的衣服要比我的衣服柔软许多,这棉絮也要厚得多。还说你不是刘公公的亲戚,他干嘛这么关照你?”
刘全这样在宫里浸淫多年的太监,最懂得的就是察言观色,不用主子开口就能明白主子的心意。
舒梵知道他是看皇帝的态度行事的,但想着他之前不允她出宫和团宝在一起的事,多少还是有些不忿,并没有什么感激之情。
只会允一些小恩小惠,却不让她出宫和团宝团聚。
她不是个多会隐藏情绪的人,这日去御书房侍奉时,不慎打翻了端砚。
一旁的小太监正磨墨呢,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直呼“万岁饶命”。
皇帝并不着恼,也不看那小太监,反朝她斜挑来一眼:“对朕不满也不用这么明显,吓到旁人了。”
他是噙着三分笑意的,说完这话也不管她尴尬忐忑的神色和小太监诧异的神情,敛眸四平八稳地将最后一笔书写完,又将笔搁回了御案上。
他写的是塞上曲之一的一首,用词简略,但字里行间豪迈胸襟跃然纸上,尤其是那句“不遣胡儿匹马还”,一笔一画如铁画银钩,大开大合,可字体偏窄长,豪迈磅礴之余又不失清雅秀丽。
舒梵知他不是耽于享乐之人,侍奉他的这个把月,他每次御膳所食不过四碟,月锦缎绸帛不过二匹,实是勤俭之至,珠宝银器等物更不怎么碰,实在没什么兴趣。
他幼年被寄养在刘贵妃膝下,衣食是没有短缺过的,过的也是富足优渥的皇子生活。只是他天生不喜奢靡,过惯了那种日子也挺厌倦。
他当政后其实国力已经蒸蒸日上,国库也不似前些年那么空虚,只是他不好享受罢了。
他在掖台修行时可忍受清苦贫瘠的生活,甘之如饴,成为天下之主后也不耽于享乐,品性坚韧,其实舒梵这一点还是挺佩服他的。
“你先下去。”皇帝对那小太监道。
早跪得惶惶不安的小太监如蒙大赦,忙退到了殿外。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里好似掺了胶,气氛变得尤为古怪。
舒梵垂着头,呼吸都迟缓了很多,只觉得皇帝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格外强烈。
“跟朕置气?”半晌,他似乎无声地笑了笑。
虽然语气随意,舒梵一点也不敢托大:“奴婢不敢。”
“此间只有你我二人,不用自称奴婢。”皇帝似有些不悦,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还是放缓,收敛着道,“不是不让你出宫,得过些时日。你一个女官,将孩子接到宫里养着成何体统?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他说得恳切,不似平日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可舒梵还是不理解,没多想,脱口而出:“那为何一定要强留我在宫里?我……”
“你说为什么?”他敛了笑意,双目炯炯地望着她。
漆黑的眸子清晰倒映出她茫然怔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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