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残昼,霜寒风冽,今日的?风比往日更冷了些。
姜肆出去时就披了一件赭红绣梅银狐轻裘披风,软绵绵的?毛领子束在脖领间,头上只簪了一支玉钗,兜帽罩在顶上。
入了养心殿,一股暖洋洋的?热浪打在脸上,姜肆摘了兜帽,鼻尖冻得发?红,眸中染上了一抹雾气?。
她说完那句话,眉眼含笑地看?着?萧持,交叠的?手轻轻轻轻蹭了一蹭,似是在取暖。
萧持手执笔,笔尖的?墨点落在桌案上,他犹无所觉,只是抬头看?过去,脸上是看?不透的?深沉与平静。
“什么法?子?”
姜肆眼睛微亮,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向前一步:“陛下夜里发?梦吗?”
萧持想了想,道:“有?时。”
“那您现在困不困?”
萧持夜里觉少,白日也不觉困,即便是最疲倦的?时候也睡不着?,他本?想摇头,但看?姜肆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便将否认的?话咽了回去,道:“还?行?。”
姜肆弯了弯身:“民女斗胆请陛下,回寝殿小憩一会儿。”
萧持看?着?她头顶上的?玉簪,眉头纵了纵,被她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有?些莫名:“这就是你说的?法?子?”
平日里她来诊治,三分真心七分戒备,虽然医术上并不藏私,却没像今日这般积极过。
姜肆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听陛下的?问话,还?以为他并不相信自己的?方法?,抬头想要解释,却见陛下已经从龙椅上站起身,走了下来。
萧持垂着?眸,不知在看?着?哪里。
“今日外面很冷吗?”
姜肆听着?这句驴头不对马嘴的?问话,缓缓点了点头:“有?点……”
“你先暖一暖身子,再?按照你说的?法?子为朕诊治。”
姜肆顺着?他方才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这才知道他方才在看?哪里,她进来之后就一直无意识地搓手,因?为背着?的?药箱是铁环的?提手,她拿了一路,手指冻得发?麻。
却没想到陛下连这样的?小细节都?注意到了。
姜肆眨了眨眼,赶紧退后一步,弯身道:“已经暖和很多了。”
她转了个方向,伸出手:“陛下,请。”
萧持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进去。
依旧是那方长榻,萧持躺了上去,想起她的?话,闭上眼睛,姜肆正在药箱里翻找什么,萧持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偏头看?过去:“如果?睡不着?呢?”
“陛下先等一等!”
姜肆翻箱倒柜,语气?有?些敷衍,萧持皱了皱眉,竟真没再?说话,片晌后,姜肆拿着?大一号的?针袋过来,从中拿出一根银针,银针长三寸许,较一般针灸的?针体更粗长一些。之前净了手,姜肆见一切准备就绪,握着?针凑了过来。
萧持耳力?敏锐,鼻尖也嗅到淡淡清香,缓缓睁开?了眼,却见姜肆指间拈着?长针过来,微微瞪大双眸,从榻上坐起了身。
姜肆一怔,莫名地看?着?他:“陛下,怎么了?”
萧持目光紧锁在她的?那只手上,张口:“这是何物?”
“针呀。”
“平日里朕见过的?,不是这样。”萧持眸中有?几分凝重。
姜肆没发?觉出陛下不对,只以为他跟别的?病人一样对针灸的?针知之甚少,便将针袋都?拿过来,一个一个打开?给他看?:“我们针灸时用的?针都?是各不相同的?,根据病症不同,选用的?针也不同,《灵柩.宫针》中有?载,针分九种?,此乃九针,九针之宜,各有?所为,长短大小,各有?所施也。①”
萧持眉头仍未松展开?:“那这是——”
姜肆认真给他讲解:“我用此针,刺入陛下的?安眠、神门、三阴这三个穴位上,辅以按压之,陛下就可快速进入睡眠。”
“所以,为什么要用不一样的?针?”
问题又绕了回来。
姜肆啧了一声:“陛下怎么就不明白呢,每种?针都?有?不一样的?用处,我手中的?这个——”
说了半道,姜肆看?着?对面眉心紧蹙的?人,脑中闪过什么,忽然卡了壳,半晌之后,她试探地问了一句:“陛下,你该不会是害怕吧?”
萧持神色不变,却没有?回答,这般神态在姜肆看?来就是默认,因?为阿回死不承认自己害怕什么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摇着?头道:“陛下,这不疼的?。”
萧持的?眼神并不像信了她。
姜肆哪里会想到英明神武、心狠手辣的?皇帝陛下也会有?畏惧的?东西,眼中笑意更深,她亮了亮手中的?银针,伸出手去:“真的?不疼。”
萧持的?眉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视线移到针尖上,姜肆看?他仍有?顾虑,收回手,将袖子往上撸了撸,露出一小截玉腕。
“不信我给陛下示范一下。”
姜肆说着?,右手拿着?银针便要扎,视野中忽然出现一只手,萧持手心覆上她手腕,轻轻握了握,道:“朕知道了,你来吧。”
姜肆的?手腕很细,不盈一握,萧持的?手心空落落的?,松开?时,那触碰的?热度好像还?残存在指尖上。
他重新?躺下去,仿似一切都?没发?生。
姜肆用手背摩挲着?被他碰过的?地方,像燎过了一簇火,她压下心头莫名的?感觉,坐在后面的?玫瑰凳上,端正了陛下的?头。
她循着?他耳后的?穴道,下了第一针,萧持的?身子似是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挣扎,姜肆不禁笑了笑:“我说过,不疼吧?”
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在哄阿回,让陛下听了会不会很没面子?
正纠结的?时候,就听那人一声低沉的?“嗯”。
姜肆在另两处穴道也下了针,坐回到床头前,伸手在他后脑上轻轻按压着?,一边放低了声音:“现在,陛下觉得困倦吗?”
那人没出声,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才应了一声。
姜肆轻道:“我接下来,要给陛下讲一段故事,陛下什么都?不用想,只听我说的?话就好。”
她温柔嗓音声音如耳边浅浅的?呓语,本?就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萧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黑暗中撕开?一道裂缝,光芒翕动,草木山林纷至沓来,虫鱼鸟兽在十?方世界中奔走,潺潺清泉从手指缝隙间流过,伴着?三两声虫鸣。
置身在一望无际的?苍翠中,舒适的?风从身旁吹过,他向前走着?,看?到从树叶间隙中落下的?斑驳日光,似是有?了前进的?目的?。
忽然,脸上一疼,温柔轻拂的?风化为钢刀利刃,豆大密集的?雨点打在身上,日光被浓云席卷,很快变成一片黑暗。
“嗖!”
破风声忽然袭来,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呼啸而过。
他豁然回头,看?到黑夜暴雨中,丛林深处有?几个人影向他奔来,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他们似乎在逃离什么,脚步匆忙又慌乱,时不时回头去看?。
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的?手,背上还?背了一个。
无垠黑夜,前路也没有?尽头,紧促的?喘息声在耳边一遍遍放大,连风雨的?声音都?被掩盖。
“持儿!跟着?娘,别停下!”女人的?体力?已经到了尽头,却仍苦苦坚持着?,她不停地叮嘱着?跟随自己的?孩子,一面要戒备后面穷追不舍的?追兵,一面要留意前路,一个不妨,她脚下绊了一下,连人带背上的?孩子一起摔了出去。
“娘!哥!”
就在这时,第二支箭飞射而来。
贴着?两人的?脑顶飞射而过。
萧持看?了一眼身后,面露焦急,他快速将另一个孩子从地上拽起,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催促道:“娘!要追上来了!”
女人一听这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拉着?两人继续向前跑。
雨越下越大,根本?辨不清前路。
也是因?为这雨,敌人的?箭才会失了准头。
从京城中逃出来,已经过了五天,身后的?追杀的?人层出不穷,而他们的?人却一个个减少,到了现在,只剩下他们母子三人。
而齐地,还?隔着?千山万水。
像眼前的?路一样,看?不见尽头。
“娘……如果?逃不掉了……你们就……丢下我吧……”萧持扶着?的?人忽然开?了口,在雨夜中显得尤为刺耳。
秦归玉眼圈一红,萧抉本?就身子弱,一路上他都?是勉力?支撑,现在已经发?了高烧,而她一介女流,最多也只能带一个走。
总会支撑不下去的?。
她却咬着?牙道:“抉儿,别说傻话,娘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绝不会!”
“哥!你别说话了,保存体力?,咱们一定能逃出去!”
这话是安慰别人,同时也是安慰自己,在枯枝烂叶上飞驰而过,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又很快被大雨冲刷。
就在这时,跑在最前面的?人忽然没了影子。
萧持发?现时,脚下已经踩了空,情理之中,他抱着?萧抉的?肩膀,两人一起滚落山崖。
失去意识之前,他只记得自己的?腿如撕裂一般发?出刻骨的?疼。
他疼昏过去。
醒来时,雨声还?是淅淅沥沥的?,只是被阻隔在屋外,萧持从破草垛里睁开?眼,看?到眼前有?一个凶神恶煞的?金像,似乎是广目天王,他想要坐起身,刚动了动就感觉到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低眸看?了看?,自己的?腿上绑了破布条,被两根木棍固定住了。
咣啷一声,有?东西碎裂,萧持抬起头,看?到秦归玉扑到他身前。
“持儿……你醒了?”
萧持有?些愣怔,印象中,娘亲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他。
他与兄长是双生子,但兄长自小体弱多病,娘亲总是关心兄长更多一些,娘亲总说他更像父亲,因?为讨厌父亲,也连带着?一起讨厌他。
去做质子的?那几年,是萧持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只有?在这时,娘亲会忘记父亲对她的?辜负,对他和颜悦色一些。
但更多的?关心却是没有?的?。
“兄长呢?”萧持第一句话是问萧抉。
秦归玉怔了怔,随即偏开?身子,露出后面正沉睡着?的?人,正是萧抉。
“你兄长没事,只是受了些擦伤。”
萧持看?着?睡得香沉的?人,松了一口气?。
两人摔下去时他一直护着?他,虽然是出于本?能,到他并不知道他有?没有?受到别的?伤害。
“娘呢?你有?没有?受伤?”萧持问。
“没事,娘没事。”秦归玉抚了抚他的?脸,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
萧持别开?眼,有?些不习惯她这样碰触。
“我的?腿……”萧持试着?抬了抬,除了疼感觉不到别的?,“是不是断了?”
秦归玉眸光一闪,却温和地笑了笑,对他道:“没有?断,休息几天就好了。”
“追兵呢?”萧持没戳穿她的?谎言,而是问了别的?问题。
秦归玉有?些怔忪:“不知道……大概还?在山中寻找我们。”
萧持转头看?了看?,这里似乎是一座破庙,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房顶破开?一个洞,梁顶挂着?蛛网,还?有?一个大蜘蛛在网上挂着?,不用问也知道,这里距离他们摔下山崖的?地方并没有?多远,凭娘亲的?力?量,也没办法?将他们带离这里。
萧持刚要说什么,旁边的?萧抉突然醒了。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瞥到一旁的?人正看?着?自己,转瞬露出欣喜的?神情:“二弟,你醒了!”
两个人低声说着?话,都?没留意到秦归玉眼中的?犹豫和疼惜。
“持儿,你饿吗?”
萧持回头,看?到秦归玉正满眼慈爱地看?着?他,肚子空空的?,的?确很饿,他看?了看?地上刚刚摔碎的?碗,里面的?白粥洒了出来。
虽说是白粥,却只有?几粒米。
他们带着?的?干粮已经所剩无几了。
“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呢?”秦归玉起身,去破旧的?陶罐子里又探了探,火堆里煮着?伤药,她换下来,倒上了所剩无几的?米,又去外面接了一点雨水。
萧持的?目光始终粘在她身上,神色微微惊诧,良久过后,秦归玉捧着?一碗热粥过来。
“给兄长——”
“张嘴。”秦归玉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了吹,然后递到他嘴边。
萧持仍有?些迟疑。
“吃了才有?力?气?逃跑。”秦归玉道。
萧持一听,再?无迟疑,张开?嘴吃了一口。
他皱了皱眉,米没有?熟,是夹生的?。
可是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心里暖暖的?,比热粥还?暖,于是第二勺热粥递过来的?时候,他又吃了一口。
秦归玉看?着?他,眼睛慢慢红了。
“如果?我们逃不走,就算死,也不能落到那些人手里。”
萧持抬了抬头。
秦归玉还?在喂着?他,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哽咽:“你父亲筹谋那么多年,才有?今日之功,如果?他们抓住我们,以性命要挟你父亲,那么齐地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功亏一篑了,你知道吗?”
“所以,就算他们抓住了我们,也只能是得到几具没用的?尸体。”
“嗯。”萧持点了一下头,咽下一口粥,“我知道。”
秦归玉笑了笑,眼泪却从眼底滑落。
“乖,持儿,喝了这碗粥,就不疼了。”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①《灵柩.宫针》:“九针之宜,各有所为,长短大小,各有所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