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二章

阿回的眼睛亮晶晶的,在广袤无垠的黑暗里,温柔得如月晕皎洁的光。

大雪簌簌下着,在橘黄的灯火映照下,似火红飞絮曼舞,冰天雪地里染上了一层暖色。

姜肆恍惚中还记得用手擦了擦眼角,任凭阿回拉着她走到屋里,阿回将门一关,将外面的风雪阻隔,吹进来的几片雪花很快就被屋里干热的空气消融,姜肆转身看着他,想了想,开口轻声问他:“怎么还没睡?”

姜肆眼圈发红,鼻尖也冻得红通通的,说话时有闷闷的鼻音,但很温柔,阿回却没说话,拉着姜肆走到大炕前,把她往里推,然后颠颠跑远了,过了一会儿,抱了个掐丝珐琅勾莲纹的手炉过来,蹬着地爬上炕,把手炉往她手上一放,一气呵成,做完了之后才呼呼喘气儿。

“我在等阿娘……回来……我有话想要告诉阿娘。”

姜肆低头看着怀里的手炉,心上破了洞的口子好像被补上一块,暖暖的,可她却鼻腔发酸。

“嗯,你想告诉阿娘什么?”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炕上,阿回捡起自己的小被子罩到身上,嘱咐姜肆:“阿娘,你也盖上,我们慢慢说。”

姜肆不禁笑出声来,好像从前是她经常这么跟他说话。

“阿回,把衣服穿好,外面冷。”

“阿回,桌上的饭热乎的,快点吃。”

“阿回……阿回……”

她养了阿回五年,今日她忽然发觉,阿回也陪了她五年,他们是互相的依靠。

姜肆点了点头,看着阿回一副认真的模样,也换上认真的表情,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旁边的锦被裹在身上:“嗯,你说,阿娘听着。”

阿回抿了抿嘴,低头看着自己盘起来的小脚丫,先说了一句:“那阿娘不要打断我。”

“好。”

姜肆心里越发好奇,阿回到底要跟她说什么,值得他这么郑重其事。

阿回抬起头,双眼像星星一样炯炯有神,脸上满是孩子般的真诚,却又有一丝超脱年纪的沉稳和冷静,他慢慢说:“其实,爹爹回来的那天,我就有满肚子的问题想说,我不喜欢爹爹,他身上有陌生的味道,他还试我有没有劲儿,他不知道我身体不好……但是阿娘,我不骗你,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又很开心很开心。”

姜肆心头一颤,听他开始说起霍岐,眼睛慢慢睁大起来。

阿回却不停歇地说着:“我们从小草房搬到大房子那天,看到有一个比我小的弟弟,抱着爹爹喊‘爹爹’,阿娘,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里,好疼好疼,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也很生气,气他为什么还有一个儿子可以喊他‘爹爹’,而我长这么大才见到他第一面。”

“阿回……”姜肆看他摸着自己心口说好疼好疼,突然也跟着一起心疼,但她想要伸手安抚地摸他头顶时,阿回忽然站了起来。

他对着姜肆弯了弯身,认真又有些拘谨,复而抬头,打断她的话道:“阿娘,你教阿回一定要懂得感谢,阿回想要谢谢阿娘。这几天我问了闻杏姐姐,她已经把事情的……来龙……来龙去脉,都告诉阿回了,阿回知道爹爹没有不要我,他对我也很好,而且是真心对我好,阿娘说的话,阿回都一一记得,我不是一个被爹爹丢在一边的孩子,没有人不要我。”

姜肆听他磕磕绊绊地表达自己的意思,眼睛一热,她点点头,将阿回抱过来,在他胸口上抚了抚:“对,没有人不要阿回,我们阿回是全天下最乖最懂事的孩子,你那么好,怎么会有人不要你不爱你?”

她抚着他心口,为他顺着气,阿回却一下抓住她的手,爬起来坐正了身体,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道:“爹爹很爱阿回,但阿回全天下最喜欢阿娘。”

姜肆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毫无预兆地,就是在那个瞬间,当阿回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告诉她,他全天下最喜欢阿娘时。

她的心被一个温热的手掌心攥了一下,又疼又暖。

阿回上前替她擦眼泪,不顾姜肆有些错愕的眼神,一边擦一边说:“爹爹对阿回好,但却对阿娘不好,他让阿娘伤心难过,阿回就不喜欢他,阿娘,我什么都知道,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你不要为了我,把伤心难过都忍着,我都看到了,你不想让爹爹碰到你,你想躲着他,有时候,你还想跟他吵架,但是你一看见我就忍下了,阿娘,我其实不关心他到底爱不爱我,我只想让阿娘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姜肆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有不敢置信,但更多的是源源不断涌上心头的疼惜,她没想到阿回会想那么多,也没想到阿回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蠢,她以为阿回只有五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其实阿回比她想象中懂得更多,她发觉自己的保护也是种伤害,是她让他自己用眼睛看清了实事和裂痕,而不是凭她告诉他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

在她纠结难过的时候,阿回会不会也像她一样纠结难过?

这对一个孩子有多残忍?

他越是这样懂事,姜肆就越自责越心疼,是她沉浸在自己的悲欢和保护欲里忘记了阿回的感受,这种忘记是一种不信任,让她认识到自己的浅薄和惭愧。

姜肆一把抱住阿回,在他背上轻轻抚着,不停念叨着:“是阿娘错了,对不起……是阿娘错了……”

阿回说:“阿娘没有错,是你让阿回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可怜的小孩。”

阿回抱着姜肆的脖子,像她每次安抚他那样,伸出小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头发:“但是,我好想告诉阿娘。”

“阿回不管什么时候都站在阿娘这边,所以阿娘也要站在自己这边。”

“阿娘在有阿回之前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阿回的娘。”

寒风吹动门窗,哐哐的巨响好像砸到了心上。

但姜肆耳朵是失聪的,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了。

她有那么一瞬间,看到了蹲在雪地上孤立无援的自己,绝望时,她想姜子期,想吴氏,甚至想霍叔叔,她也是一个普通人,她也想要人偏爱,她也想要依靠,可她身上还背着一个人,她有那份责任。

所以她隐藏了自己所有的不痛快。

但人就是这样,戴上了面具,眼神还是会将人出卖。

人永远没办法藏住自己的情感,总会有纸包不住火的那天。

相互依靠,相依为命的亲人,要做的不是一味忍让,而是互相成全。

每个人首先是自己,然后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娘亲,谁的妻子。

姜肆不是不懂那些大道理,她一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心里从来都藏着那些最自私的想法,可是当她发现自己与人潮背道而驰时,她觉得自己很累,也想要那么妥协。

可是这时候有一个人坚定地告诉她,你没错,你可以做自己,不必为了我,去成为你讨厌的人。

仅仅、

仅仅只需要那一丝理解就够了。

仅仅、

仅仅只需要那轻轻一推就够了。

仅仅只需要一点光。

姜肆抱着阿回,手缓缓攥紧了他肩头的衣服,她将她的脸藏在阿回的小小怀抱里,不用躲着谁,也不必害怕谁笑话她,她大哭出声,将所有的委屈不安、痛苦纠结全都哭出来。

阿回永远站在她这边,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姜肆抱着阿回放声大哭,阿回也不是什么小神仙,他本来说话已有哭腔了,被姜肆这么一勾,也哇哇哭起来,母子两个像经历了生死离别,震天响的哭声快要把房顶给掀了。

闻杏急匆匆跑进来,一脸惊恐:“怎么了这是?夫人小少爷你们怎么了?”

两个人不管她,还是哭,给闻杏哭懵了,还以为谁死了,都要猜是不是将军出什么事了,过了一会儿,姜肆放开阿回,抽抽搭搭地跟闻杏说:“烧……烧一桶水吧。”

闻杏着急:“夫人,到底怎么了?”

姜肆摆手,一边下地一边道:“没事,想到了开心的事,阿回,你咋还哭出鼻涕泡了,快快,快打捅水得给你好好洗洗。”

阿回吸了吸鼻子。

闻杏一看这两人,又的确不像有事的样子,狐疑地转身去烧水,没一会儿,耳房就冒起蒸腾热汽,阿回坐在浴桶里面,皱着眉跟姜肆说:“阿娘,我自己洗。”

姜肆看着他,水位正好在他脖颈处,眼睛弯了弯,她往后退:“行,你自己洗。”

阿回眉头松开些许,撩着水擦着身子,很认真,姜肆看了他一会儿,就真的放心了,安心地坐在旁边,忽然,外面传来“咣啷”一声,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姜肆耳朵一竖,好像听到男人在问:“夫人呢?在哪?”

回过头,阿回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姜肆沾了水摸了摸他的头:“你先洗会儿,水温了就出来,阿娘出去看看。”

阿回没阻拦她,点了点头,姜肆走到屏风边,背后忽然传来阿回的声音。

“不管住草房还是大房子,只要有阿娘就好,别人我不在乎的。”

姜肆一顿,肩膀颤了颤,良久后,她点了下头:“嗯,阿娘都知道。”

姜肆走出去,阿回眨了眨眼,忽然从浴桶里爬出来,飞快地穿上衣服,颠颠跑了出去。

到了正房,姜肆看到一身风雪的霍岐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里面,回头见到是她,快步上前,眼中满是焦急担忧:“我听管家说,今日陛下又召你进宫了,你去了?”

姜肆睇着他,半晌,忽然笑出声:“那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