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疏柳正在整理姜肆从清水县带过来的书箱,因为东西很多,姜肆又不喜欢让外人碰,所以都是疏柳一个人在收拾,得空了就理一理,并不着急。

听见姜肆问闻杏的话,她抬头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也慢下来。

闻杏不知姜肆用意,却是有问必答,她先是耐心地想了想,指头在脸颊上敲着,喃喃道:“眼睛和鼻子不像,小少爷眉眼像夫人,都是桃花笑眼,看着就令人稀罕,小小少爷是单眼皮,细眼狭长……奴婢觉得不像。”

姜肆垂下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桌案旁的灯盏,眉头渐沉,过了片刻,她复又抬头看着闻杏:“你来将军府多久了?可知道我从前的一些消息?”

闻杏摇头:“将军开府后奴婢才经人牙子之手卖到这府上来,算来也不足三月,关于夫人的消息,奴婢还真不知道多少。”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起来脸颊上有一个憨憨的酒窝。

姜肆眸光微顿,继续问她:“是谁把你派到红鸢居来的?”

“是将军。”

那也就是跟王氏无关了。

姜肆遂放下心来,但心里还是有点拧巴,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一时说不清为什么,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她绞干了头发吹熄了灯。

自打那晚霍岐被皇上叫走之后,这几日府上都不见他影儿,听说冀北那边兵马频动,霍岐身上背着繁重军务,日日留在兵部跟他们商讨着要怎么应对冀北,毕竟陛下刚攻占京城没多久,现在的江山还远没到安定统一的时候,而根基未稳之前不宜大肆用兵,守住当下的局势更为重要。

冀北一乱,所有人都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姜肆都两日未进皇宫了,听闻陛下那边也是焚膏继晷,连召她进宫请个平安脉的时间都没有。

姜肆这两日除了看医书就是陪阿回,有时候看他坐在床上练字,常常能看到他偷偷抬头往门口望,她就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阿回嘴上不说,但其实心里还是很期盼能看到父亲。

霍岐来了两日不来了,他就要开始多想。

“阿回,你是不是好奇父亲为什么不来看你?”姜肆坐在床案对面,跟阿回相对而坐,手里扒着新鲜的柑橘,酸涩的汁液在空气中弥漫,香橘的酸甜也蔓延到鼻尖上。

阿回抬头望着她,摇了摇头。

姜肆扒了一瓣塞到他嘴里,不管他怎么回答,耐心给他解释着:“父亲是陛下亲封的大将军,有许多军务要处理,他不是不来看你,阿娘问了门房,你父亲就回府喝了一口水,又被兵部尚书……就是兵部的老大叫走了,等他闲下来,一定会来看你。”

阿回嘴里被橘子填满,入口之后都是甜味,他慢慢咀嚼着,眼神缓缓安定下来,什么也没说,又开始闷头练字,但这次不再时不时地回头望了。

姜肆说完没多久,霍岐连官服都没脱就匆匆来了红鸢居,一跨进门就着急道:“肆肆,怎么了,管家说你找我?”

姜肆赶紧起身迎上去,用眼神示意他闭嘴,回头看了看阿回,她将他拉到外间,手指触到他衣服一阵刺骨的凉,又让他去红炉前烤手,轻声问:“今日还有公务要忙吗?”

霍岐愣了一下,摇头:“没有了,怎么了?”说着眼神又担心起来。

姜肆整了整他形容,外面刮起了大风,他头发被吹得有些乱,霍岐绷直身子,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忍不住抚上她的手,姜肆回神,把手抽出来,对他道:“既然无事,你陪着阿回练练字,他几日没有看到你了。”

霍岐往里面望了一眼:“阿回想我了?”

姜肆的火莫名就蹿了出来:“他长到五岁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爹,你说他想不想你!”

霍岐本是有些得意,看姜肆变了脸色,那句话也戳他心窝子,他没了玩笑的神色,拉着姜肆转身去了里间,阿回那小脑袋“吧嘚”就抬起来,最后将目光放到两人牵着的手上,又默默挪开。

霍岐笑着走过去:“阿回在练什么字?”

两个人一起在他对面坐下,霍岐上了床,盘着腿却坐得笔直,仍有行伍之风。

阿回的眉头松了松,垂眸道:“是梁王嬴懋的帖子。”

霍岐没有直接拿起阿回练字的纸,而是靠过去仔细看了看,口中赞道:“你这一手好字,可快赶上爹爹了。”

阿回没说话,眉头却悄悄扬了扬,别人不知道,姜肆可看得出来,这是相当骄傲的神色了。

她又扒了一瓣橘子塞给阿回,霍岐见了,也拿了一个橘子,三下五除二扒光它的皮,从中间掰开,一半给姜肆,一半给阿回。

“阿回也五岁了,京中那些高门贵族孩子这么大时已经开始启蒙,我要不要也给阿回找一个先生?”

姜肆最近也在想这件事,正考虑该怎么跟他提,以姜肆的能力,最多找一些私塾先生,多是秀才的身份,但霍岐不同,虽然他是武官,肯定也跟那些文臣打交道,能找到的先生一定比她好。

她接过霍岐的橘子,后者眼见着笑开了,她当没看到,看着阿回:“阿回想不想跟先生读书?”

阿回看了看霍岐,又看了看姜肆,张了张嘴,却说的是“不想”。

说的时候低下头,看着桌案上的青铜蹲虎镇纸,姜肆一看就知道他是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不想,实际上却在看人脸色。

“阿回为什么不想读书,难道你喜欢习武?”霍岐却不知道阿回在想什么,直接问了出来。

姜肆忍不住瞪他一眼,然后温柔地看着阿回,轻道:“你父亲不会觉得麻烦,这也不是承他人情,他是你爹爹,为你找先生教你读书本来就是应该,那你要是不想的话……读书辛苦,莫非阿回想再玩两年?”

“不是!”阿回有些着急地反驳。

“那就好,”姜肆摸了摸他的头,转头看着霍岐,“大哥,这事还得让你费心了。”

霍岐根本不知道姜肆为什么要给阿回解释那么多,但是看她又像从前一样依赖他了,心中一喜,也揉了揉阿回的头:“包在爹身上!”

三人正说着话,疏柳匆匆走了进来,在外间站定,朝里面道:“夫人,宫中来人了。”

话音顿住,姜肆慢了半拍:“是陛下又要我去看诊吗?”

“是。”

得,霍岐一空闲下来,说明陛下也没那么忙了,她就来活干了。

姜肆下床,对霍岐道:“你好好陪陪阿回。”

“我知道,”霍岐这声应得痛快,只是看着姜肆不免担忧,“陛下近来心情不好,千万不要惹怒陛下。”

姜肆换了身衣裳出了府门,等着她的还是张公公,马车前脚一走,消息后脚就递到了翠馨居,王语缨对镜描着花钿,秋月站在后面传话:“姜氏进宫了,将军还在红鸢居没出来。”

见主子没说话,秋月端详着她脸色,小心翼翼问:“用不用奴婢把将军叫过来,就说小少爷不舒服?”

“用不着这种手段,没用。”王语缨淡漠地放下手,敛眉想了想,吩咐她道:“把府上所有账本都打点好了送到红鸢居,还有账房钥匙,今后就是姜氏管家了。”

“小姐?你真的要这么做?”

王语缨回过头看她,神色极度不耐:“你以为她一个农村野妇能接手这么大的府内庶务吗?”

秋月虽是被斥了一句,却明白了主子的意思,笑着福了福身:“是奴婢考虑不周了。”

正说着,二门进来一个丫鬟,说是宋家来信,秋月急忙上前接过,当着王语缨的面打开,才在信上扫了一眼,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

秋月回头,吞吞吐吐道:“表少爷……不知为何……双腿没了,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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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肆第三次到养心殿,已经轻车熟路,但是这次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皇宫上下都跟往日不同,似乎更阴沉压抑了。

乌云压顶,红墙碧瓦上立了三两只寒鸦,甬道上空寂无人,看起来就像一座死城。

而且她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

医者对血的味道异常敏感,几乎刚踏进皇宫的那一刻她全身的汗毛都耸起来了,此时再退却已是不可能,姜肆硬着头皮跟在张尧后面,不多看,也不多问。

连张尧的话都比以前少。

到了养心殿门前,张尧端着拂尘欲言又止,在姜肆踏进前的那一刻,在她身后小声道:“姜医女切记谨言慎行!”

他不提醒还好,这话一说,她的心立马提了起来,这次进养心殿,既没有第一次那么尴尬也没有第二次那般惊险,她抬头就看到陛下坐在书案后面,正在闭目养神。

昏黄的灯火照映下,他的脸色看起来忽明忽暗,辨不出喜怒,也看不出精神如何。

姜肆走过去,刚要跪下,座上闭眼的人像是知道她是谁一样,出声道:“别跪了。”

姜肆曲了一半的腿又直了起来,那三个字说得她心头一凛,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陛下看起来有些不一样,跟河边那晚不同,跟前两次相见都不同。

她轻轻吸了下鼻子,养心殿中没有之前浓郁的沉香香气。

“过来吧。”

萧持再次开口,仍是听不出喜怒,姜肆想要走过去,可脚下却像生了根,怎么都抬不起来,她深呼一口气,将心中涌动的恐惧和害怕强压下去,拎着药箱走到他身旁,照例开始净手。

就在这时,萧持忽然睁开了眼。

他幽深莫测的黑眸中不见一丝倦意,在姜肆用手巾拭手时侧头看着她,眼帘半遮,突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你会熬粥吗?”

姜肆一愣,茫然地看向他,回神后急忙回答:“会……”她明明之前给他熬过粥。

“经常给阿回熬?”他抬眼看她,眼神里的笑意有几分乖戾。

姜肆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赶紧绕至他身后,将他头顶冕旒褪下,开始按压起他的穴道。

不在他视线之中了,才淡淡轻出一口气。

萧持淡笑一声,向后靠了靠,他开口,低沉的嗓音有几分随意:“前日大理寺少卿来朕御前求旨,想要朕给霍王氏一个一品诰命。”

听到“霍王氏”三个字,姜肆的手突然停下,心跳漏了一拍,大理寺少卿,是王家大哥吗?

他真的到陛下面前请旨了?

萧持犹如没察觉到她的变化,慢慢说着:“王谙这个人,虽古板老成,本性却纯良正直,绝不会做为人不齿的事,他所思所想也不过是来求一道圣旨,给王家遮住颜面。”

说到这又是一顿,“但他父亲却不是这样的人。”

姜肆回过神来,把手指重新压到他头顶的穴位上,心中波澜起伏,维持着面上的平静:“陛下想告诉民女什么?”

萧持笑道:“想要保全王家的颜面其实很简单,只要该死的人死了,所有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萧持说完,姜肆动作停下,她细细思量着他的话,从茫然不解到不敢置信,脸面慢慢变得惨白。

他的意思是说,王家人会杀了她,还有阿回?

杀人这种事,姜肆想都不敢想,她是医女,行医救人是分内之事,她每天脑海里想的都是拼了命地救治别人,可她忘了,她现在是在京城,权力纷争的漩涡之中,这里最繁华也最肮脏,就连皇宫这么神圣的地方,也会飘来血腥味。

他们想要杀一个人太容易了,而她和阿回手无寸铁。

霍岐,霍岐能护得住她吗?

姜肆甚至连赌都不敢赌。

萧持闭着眼,像是料中了她每一个心事,骤然开口:“朕可以帮你。”

姜肆一惊,仓惶看着他。

“不过,有一个条件。”

他睁开眼,直起身子,抬头看着前面,姜肆瞬间看不到他的神情了,只能听到这一句充满诱惑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