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FmIV.006

LCC休息室出现频率最高的物件,标准答案:一把黑色的户外折叠椅。

即使演出场地更换,出现频率百分之百,同一把椅子,扶手杆掉漆也不换。

高阳谈康成一度非常好奇躺在上面究竟有多舒服,以至于他们过流程或背词,无论多大声,都吵不醒窝在躺椅里的某人。

今天终于有机会亲身体验。上台前五分钟,两人蹑手蹑脚摸过去,站在全身镜前的人,背后像装了雷达,立刻回头,凉凉瞥他们,直至两双爪子收回去。

高阳谈康成俩兄弟回到自己位置,频繁用余光关注萧阈。

太反常。

衣服特意搭配,浮烟与灰粉相互呼应。

没戴头盔换了冷帽,额发编两股脏辫,末梢带小银珠。

潮进每处细节,那范儿更张扬外放了。

当他换了副边框镶钻的墨镜,停在全身镜前摆正右耳骨钉。

高阳忍不住出声:“哥,你今天穿得怎么有点......”

“?”

帅是帅,就是非常,“骚。”

谈康成给高阳竖大拇指。

平日萧阈穿衣搭配大部分深色为主,辅以亮色点睛,什么时候穿过粉不拉几的颜色。

这打扮像他妈狐媚子,骚断腿了。

一包纸巾砸过去,“滚。”

萧阈垂眼注视镜面,掏出黑色的usb,默几秒,说:“出场第一首给我吧,我唱新歌。”

高阳啊了声,“这倒没什么问题,但不用彩排吗?”

“不用。”

混好的伴奏,每分钟120拍,四分音符为一拍的每小节四拍。

原曲高二那年练习到滚瓜烂熟。

到入场通道时,萧阈的手握话筒往半空抛,接住,喉间轻哼着旋律。

聚光灯射进瞳膜的那一刻,眼睛刺痛,黎初漾所有动作入了他的眼。

她的目光没有停留,侧耳与旁边的男生交谈甚密,那人甚至不是林魏赫。

他睨着她。

她的下巴有些短,鼻尖微翘,眼睛浑圆,稍稍上扬的眼梢偏尖。

不笑时皎洁月光般疏冷,笑时孩子样,弯着唇角露出几颗珍珠小牙齿,像幼猫排齿。

音乐声太大,听不见聊天内容,只知道那男生很讨她欢心。

收回视线,他眺望前方,强光直逼瞳孔深处。

——为什么会有萧阈这种人?我真的好讨厌他,真的好讨厌。

日记本最后段落一晃而过。

萧阈闭眼,骨节捏的发白。

“The fake one(虚伪的人)。”

黎初漾稍顿,歇了语声,冷不防抬头。

萧阈站在面前,那么高,挡住天花板所有光源。

灯光璀璨映到他下半张脸的皮肤,淡淡金色氲出光雾。

模糊一片,她的手心不自觉抓住衣角,本能觉得危险。

危险。这并不是应该出现在素昧不识的人身上的词语。

忽然意识到,无论从身高还是脸庞棱角,他都是一个极具侵略性的人。

不对,怕他做什么?又没做亏心事。

“新歌。”

全场如锅热油般沸腾,观众往前拥挤,她被迫往前趔趄,手撑住警戒围栏。

薛之宁大喊,“漾漾!漾漾!你有没有事?”

“Hold on。”咬字清楚,语气略微不虞。

如接圣旨观众乖乖等待,黎初漾无语,俯下腰身回直。

萧阈抬起两扇密匝匝的睫,朝舞台右侧稍稍压掌,“第七首。”

之前明明说得第十五首,DJ挠挠头,拖动鼠标挪到第七首伴奏,调试设备点击播放。

旋律出来他觉得更奇怪,这实在不像萧阈现在的水平。

配器选择和段落编排简单而具有时代感,直接鲜明,没有刻意精雕细琢。

细碎的808鼓点铺垫重低音的起承转合,有种强烈、被凝聚的感情——愤怒。

“虚情假意/在我面前的包装假的可以”

“谈话不对劲/三岁小孩玩得把戏/不想拆穿你的诡计”

灯光蓝红交替,萧阈的声音低淡,音色和腔调非常抓耳。

他语速很快,像质问又在表达不满。

和周围观众一样,黎初漾纯当欣赏音乐没有多余情绪,猜想歌名Fake one暗喻现实而不是特指某人。

语速越来越快,左手握的话筒尾端上扬,灯光一暗,舞台只剩白色光柱,他站在其中,仰起头,鼻梁秀拔形成折角,下颌缘紧绷出分明线条。

“困在约定背后的我并不亏欠你/被欺骗的恨意藏在卑贱里”

“虚假主导的电影/起身离开其实没有多难/押了一万个韵的不愿意/剧院胶片已经播完”

寥寥几句歌词的情绪太饱满,仿佛是他情绪的宣泄口,她的心尖往下坠,产生了共情。

恨、卑微、自我拉扯、渴望、徘徊,最后无奈。

现实的利刃一刀切断所有,伴奏慢下来,钢琴音键敲击着,他唱出副歌。

“when the hotline bling/fake one showin\'wrong thing(当铃声响起,虚伪的人展示虚情假意)”

“ever since left the city/i reach back/like win one million(自从离开这座城市,我找回状态,就像赢得一百万)”

腔调辗转低回,萧阈低头,深邃目光压在凛冽眉骨。

跨越这么多年,如今他的爱完整不了,恨也不纯粹,怎么办才好。

黎初漾有瞬间的怔仲。

浓稀不匀的光,视线被薄镜片阻挡,他的眼神无法辨清,她觉得他似乎在看自己。

零散的音键,诺大的空间好像只剩下两个人。

他看着她,喉结上下攒动,发出涩声,“But the fake one,even to me(但论虚假的人,我也一样)。”

歌词通篇阐述对“虚伪的人”的恨与远离,最后却说

——我也是虚伪的人。

所以,前面都是假话。

观众静默一瞬爆发尖叫,拥上警卫线,极为热情想握台上人的手。

萧阈利落收麦,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撕开步子转身离开。

他一贯的低调做派,仅专注于音乐。

黎初漾脑中茫茫空白,凝视那道神形极具相似的背影。

耳朵依稀还有回音,旁边薛之宁和男生说真好听,她攥住掌心,稍探头看向沉默的林魏赫,“林魏赫,我的东西落你车上了。”

“什么东西啊?”薛之宁疑惑,见她情绪不对,转而牵住她的手,说:“陪你去拿。”

她拍拍她手背,摇头,“不用,你好好看演出。”

演出持续燥热,808门口的路进出不完整,每道砖石缝隙成为小小陷阱,一个不注意高跟鞋鞋跟卡进去。黎初漾弯腰拔鞋跟。

林魏赫看她,身侧手指往里蜷了下,“弄得出来吗?”

“嗯,高跟鞋这玩意果然不适合走路。”她语气轻松说着,心中却持续酸麻。

鞋跟拔出来后,黎初漾垂眼不语,林魏赫也无交谈意愿,缓了好一阵,抬头,绒长的睫毛掀开,与他对视。

“萧阈。”

七年未曾说出口的名字让她停顿稍许,笑着问:“他还在国外吗?”

“在国外。”

谎言和欺骗轻如呵气,如此顺滑出了口。林魏赫看向别处,背后黏层微凉的汗。

是萧阈自己隐瞒,对,对,就是这样,所以他才会顺水推舟。

“他,他现在什么样子?”

“老样子。”

“这样啊。”黎初漾心里紧涩,嗓眼发苦,唇边撑不起笑。

太像了,怎么会有感觉如此相像的人。

萧阈,萧阈。

不,不行,不能,不应该。

“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你帮我和宁宁说一声。”她神色焦急,匆匆离开。

接单的是辆白色SUV,司机年近中年话特别多,总想找话题聊。

黎初漾面色很差,单手支着侧脸,太阳穴钝钝的胀。

实在忍不住了,“师傅,你能让我安静会儿吗?”

“好好好,记得给我五星好评哈。”

手机响动,助理袁卉说下次拍摄短视频的时间地点约好,下周末中午十二点半凉川附高。

因干净青春的面容,初黎账号的人设捏造方向靠拢校园风,视频主题团队上周已确定,暗恋。

最不愿拍摄的主题,下意识遗忘,她按压眉心,心情更加烦闷。

一路再无任何声音。

大大小小的快递盒堆积门口,打开门,纸箱推进去。

家里空间格外空阔,白墙,线条平滑,没有主灯,散漫米色光,柔和舒适的色调让心情稍微舒缓。

踩掉短靴,黎初漾抱着两个长方形纸盒直奔衣帽间。

30多平的空间,衣服、包、首饰整整齐齐码在右边柜子,而左边,三面墙的鞋架,其中一面由亚克力砌的球鞋墙,透明鞋盒里的每一双球鞋由保鲜膜包裹以此防止氧化。只有最底下那格,被黑布遮盖。

纸盒外包装划开,露出两双款式一模一样的球鞋盒,一双37女码,一双43.5男码。

坐下来,取出男码的球鞋,拉开工具箱。用保鲜膜细致完整地裹住鞋面鞋底,放进保存性更好,贴有便签的亚克力鞋盒。

本该12月22日做的事提前至今天,她的目光浅淡,从薄薄的眼皮伸出来,落到黑色数字,48。

那是七年岁月剥蚀的缺口,无法生长出任何绿扑扑的植物填补。

演出结束,萧阈在808私密包间等林魏赫。杯中咖色的杜松子酒,奶油浮沫一层巧克力碎粒。这款酒口感偏甜,他喝了一口,舌尖发涩,按铃叫侍应送来鲜奶油。

林魏赫来时,点杯纯伏特加,几片柠檬叶,一块熟冰。

“我们的口味还真天差地别。”萧阈玩笑般地轻谑,“纯酒不嫌单调乏味啊。”

“偶尔换,你倒不嫌腻。”

林魏赫有时很佩服萧阈。

喜爱的衣服鞋子款式所有颜色都要集齐,吃同一种食物,同一部电影,同一首歌。若东西掉了坏了必须买一模一样的回来,很夸张,他见识过萧阈为了一个碎掉的水杯,出入一家店五次,店家不再补货,他又去网上找同款,直到停产。

他的执着与不厌其烦,让人瞠目结舌。

想到这里,不自觉想到今日的卑劣,林魏赫口中的酒不知其味。

萧阈眸中审视一秒消逝,往后靠,手中的铁勺搅动绵密奶油。

他没穿外套,卫衣松软休闲,语气也懒散,“你这么多年呆在黎初漾身边,她一次都没问关于我的事吗?”

林魏赫默然,许久才开口:“你要听真话假话。”

萧阈嗤地笑了,“这就是真话了,有什么不好说,我又不是不知道......”

说着说着,眼睛渐渐失去神彩。

他点了根烟,偏过脸,心尖浸在水里,绞拧干。

“听说凉川最近扫黄打非力度很大。”话题转移,萧阈言语之间诙谐:“我前几天看到街边都是警车,你和那些只知酒囊饭袋的老家伙应酬,小心被请去吃牢饭。”

林魏赫低着头,手垂在身侧,攥紧又放松。

“有一次。”

“什么?”渐渐回味过来,萧阈指间的烟没夹稳,掉在地面迸溅火星。

不自觉地,抬手轻触自己的鼻梁。

“你唱完歌,黎初漾问我你是不是还在国外,我说在。”

他看着林魏赫,眸色沉几寸,很快恢复松散,“嗯,还是你了解我。”

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气散掉了,林魏赫容色安静,心里隐隐预知答案,“如果你想,我可以马上告诉她,Threshold就是萧阈。”

“不用。”萧阈语声很慢,很清晰,“就这样,认不出来算了,反正她和别人也聊的挺开心。”

回到家,林魏赫脱掉西装外套,洗干净手,径直走进书房。

烟灰缸积灰后,他俯身,手探向桌子最下层的抽屉,迟疑几秒,拉开。

抽屉里安静地躺一本被透明pvc塑封的日记。

封面蓝白横条,款式普通,几年前售价一元。

它被保存得极好,除了原主人使用的痕迹。

他翻开微微泛黄发卷页脚,摊开轻轻折起的两页。

【2014年10月15日/晴】

【奇怪的一天。

早上外婆说新做的地菜包子盐给多了,多给我五角钱买豆浆。

走廊吃早餐的时候,萧阈拿了瓶牛奶说给我喝。

他总这样,随心所欲,不知道想做什么。

我吃完后,回到教室看到他又在吃三明治。

他的早餐每天都是三明治。两片面包夹着蔬菜、番茄、鸡蛋,还有我不认识的肉类(应该是鱼),前三项雷打不动的标配,但里面的肉类可以是牛肉饼、火腿、培根、鸡肉......PS/萧阈口味很怪,水只买佳得乐橙子味,零食只吃口感偏脆偏甜的,比如前面裹了巧克力的饼干棒,而且只吃草莓味。(感觉他应该有很多蛀牙)

无功不受禄,我问他为什么给我牛奶。

他这么说的:“哦,我妈妈特别喜欢李光洙,就那个挺火的韩国明星,所以家里买了很多他代言的牛奶。”

当时无语到家了,我又不知道李光洙是谁,忍不住问:“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用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当然有关系,我妈总记不住我讨厌香蕉,我不想喝,你是我同桌,帮个忙呗。”

牛奶瓶身是韩语,应该很贵,我不能接受,让萧阈带回去或给林魏赫喝,结果他说林魏赫对香蕉过敏。即使他俩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我也不信,因为萧阈这人挺不着调,有时说的话蛮离谱。

我问林魏赫是不是对香蕉过敏,他没否认。PS/其实问的时候很担心林魏赫不搭理我,他可能有自闭症,话特别少,而且他好像挺讨厌我,每次看我的眼神很不屑,以后少和他说话。

我本来想问王霏,想到她乳糖不耐受,算了。

更奇怪的来了!

萧阈说我帮他解决牛奶,作为交换他帮我打水。

非常诱惑人的条件,学校打水的机器只有一台,好多人排队,很浪费课间宝贵的时间。

而且我有点想尝尝那个香蕉味的牛奶,毕竟在超市没看过。

最终拜倒在口腹之欲下。

唉,我真是......不过,香蕉味的牛奶真的好好喝!

不知道萧阈明天会不会信守承诺。

反正我感觉不会。】

林魏赫看着纸张上自己的名字,伸手细细摩挲,面色看不出分毫波动。

散不去的烟味浓重到近乎让人窒息,阖上日记本,小心翼翼把它重新放回塑封袋。

窗帘自动敞开,椅子调转方向,他遥望夜色中清辉凌凌的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想要趁虚而入的想法。

林魏赫究竟什么时候离开走了多久。萧阈失去概念。

live house拉开夜生活的序幕,他兴致缺缺回到家,去浴室洗了澡,湿着发躺到床上。身体被床头灯的昏昧浸泡,头脑一片混沌。

什么时候注意到,林魏赫对黎初漾的态度改变了。高考完他带着失意与愤怒离开凉川前往美国就学,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通过林魏赫打探消息,以旁观者的身份参与她的生活。

渐渐的,林魏赫提供的细节越来越多,他心中产生异常,清楚明白只有投以频繁关注才能触摸如此之深。

因为过去的自己,学生时代也是这样分享。

对黎初漾默默的凝望与守候,林魏赫一清二楚并保持自持与分寸。

但刚刚的戏码,萧阈心中有数。

前有虎视眈眈,后有狼隐忍窥视。

中间的羊,不止厌恶他的真实认不出他,还和别人如斯缠绵。

和那些肥皂古偶剧里的坏男人有什么两样。

流连花街柳巷的坏女人,他倒像深闺等待的怨夫。

萧阈呼出口淤浊的气,中途变成叹息。

手机嗡嗡震动,网店助理发来新款打板图样,粗略扫了眼,拨通语音。

“这面料是准备穿一次就当抹布么?哦,这种垃圾当抹布都没人要。”他淡声说,助理扯借口,事不过三,于是不耐打断,“衣服螺纹用三本针加固,后背捆条的细节用机器出链条样式的车缝线,必须红色打枣缝线。”

“还有,领完这个月的酬劳,把手头工作对接。”

音筒没再传声音,与萧阈工作的人都知道,他平时好说话,牵扯到原则问题,脾性极大,说出的话向来笃定决绝,从不改主意。

挂断,手机一扔,小臂搭向眼睑,他的嘴唇同样不舒展,型状紧绷,此刻显得凉薄。

泯泯夜色愈发浓稠,萧阈倏地想到什么,翻身坐起来,切换工作号打开黑名单,手指飞快往下滑。

腰脊紧张到肩颈,他手指敲得飞快,急切如同懵懂早恋的少年。

4RealMe:【我回国了,要不要出来吃个饭,谈谈今年的合作?】

好半天收到回复,【被盗号了?】

他哑然失笑,觉得自己当初的举动着实有失体面,顺她的话胡诌理由。

4RealMe:【没有,之前被盗号了才找回来。】

黎初漾没有再回复。

等到后半夜,他按耐不住席卷的困意,手机从掌心慢慢滑落,屏幕还停留在消息界面。

工作号的备注:漾漾。

作者有话要说:黎姐的日记本大有玄机。

阈子哥表面笑嘻嘻,内心可多心思了。

三个人的游戏。

晚安啦,小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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