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前来悼念的人几乎都离开,经理要开始对收尾工作进行安排。
“要去扶一下那位先生吗?”外面大雨如注,手下人问。
树叶花瓣被拍打一地,经理眼看着从伞下伸出去一条腿,摇摇头道:“去把路上花坛边清理一下吧,要是那位先生要帮忙,你再去。”
“师傅这看碟下菜的功夫不错。”
经理笑笑。
不过,那位居于上位的先生,他倒有几分眼熟。
比起张绪刚才的逾矩,现在的情形更令简容无措。
她把人认出来的,但是忘了他的名字。
下意识、报复性地将人踹了一脚,却被身旁人看得一清二楚。
将腿收回后,因为做贼心虚,简容装作不经意地低头将珍珠耳环塞进包里,只有耳尖倏红。
身旁人身上有着冷冽的清香,她却实在平静不下来。
男人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看她不带一丝犹豫地踹向张绪,又看她低下头时袒露出来的后颈。
——比珍珠还要亮白。
随后,简容向后撤了一步。
可她那声“谢谢”还没出口,便被对方的眸光制止。
“还掉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
“那就回家去。”
他的语气,像是两人无比熟稔。
简容一怔,余光掠过反光的水洼。
张绪正在用一双阴鸷的眼睛看着面前两人。
浑身是要裂开的疼痛。鹅卵石滑,他也难以爬起来。
简容力气不大,张绪自然以为只是自己脚滑摔了下来。
看见蒋照,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不想在这人面前出嗅,便喊了声,“简容,过来扶我一把。”
此刻他十分狼狈,衣服被雨浸湿,尽管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已经基本离开,但怕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看见嚼耳根子。
简容还在犹豫,身边人则是直接拦着她:
“别动。”
这道声音落到张绪耳朵里,目光在两人间扫过。
简母说过,简容平常接触人不多,以后也没有进公司的打算,圈子里大部分人她都不认识,蒋照大概只是路过而已。
他连忙解释,“蒋总,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和简小姐之间相互认识,是你情我愿的关系,况且她母亲介绍给我,就是希望我们能有所发展,只是简小姐内敛,所以我主动些。”
简容无可奈何,“可我明确拒绝过你。”
张绪闻言横眉怒视,“拒绝?嘴上说着拒绝,然后把我送的礼物照单全收?还有简容,我一开始就是奔着结婚去的,你别装作不知道。要不是我急着结婚,你真的以为还会有别人愿意娶你吗?”
“谁跟你说,没有人愿意娶她的?”蒋照听完他这话,将伞移交到简容手上。
空气中微微一滞。
他站在台阶上弯下腰,望着底下的人,眼底如有寒潭。
“倒是你,既没有分寸感,又喜欢推卸责任,还妄自尊大,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别人?“
雷声不像之前猛烈,而是逐渐弱下来,与雨混杂在一起变得浑厚,将雨水之下更为深沉的东西覆盖。
张绪实在是痛得难以起身,工作人员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蒋照起身,握住上方的伞柄,示意简容将手松开,接着将人拉到自己的另一侧,轻声道:“跟我来。”
隔着衣袖,宽大的手掌覆住手腕。
从手腕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度,驱散了那一抹从脚底钻上来的寒意。
等来到张绪面前时,他悄然松开。
雨伞却是朝简容偏向的。
简容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便看见他朝张绪伸出只手。
“张总,起得来吗?”
他语调平和,像是将一切风轻云淡地揭过,又像是施舍。
张绪闪过一丝茫然,却不好拒绝,还是借着那双手的手,好帮自己站起来。
下一秒,蒋照顿然将手收回。
张绪一脸惊愕,身体不可避免地沉了下去,倒向的似乎不是泥水混杂的石子路,而是沼泽。
将他深深地拖拽住。
蒋照甩甩手上的水珠,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一眼。
“不好意思,手太滑了。”
走出殡仪馆的大门,雨正好停下来。
蒋照将伞递给在门口等候的司机,随后目光打量向简容,“送你一程?”
简容没有拒绝,只是叮嘱司机先将蒋照送到,再送自己回简家。
“谢谢。”司机递来一些小零食,简容拘谨地接过。
里面居然还有她最喜欢的小熊软糖。
“先去简家。”
男人语调冷淡,有些不容置疑。
他靠在头枕上,微微阖着目,鼻梁显得更为坚.挺。
“您认识我?”简容单纯以为,他是看到张绪行为粗鲁,出手相助一下而已。
不过想来也是,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应该不会多管闲事。
蒋照睁开眼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我和方行,是旧相识。”
和方行……
简容沉默下去。
“今天麻烦……”简容一顿,面如火烧,“您了。”
赶紧把话接下去,“改日有机会,我会登门道谢,别的不说,若是您有感兴趣的文物,或许我可以帮帮忙。”心里早就组织好的说辞,说出来还是结结巴巴。
她虽惴惴不安,却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语调,倒看起来比谁都要冷静。
就这么坐着,嗅着一车的檀木香,她有些坐立不安。
她开始琢磨,蒋照是否信佛,自己要不要给他弄尊佛像送过去。
车内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身旁的人太陌生,叫她不知该挑起什么话题,才能缓解尴尬。而不是让气氛更加窘迫。
蒋照瞥过她唇色浅淡,眉目紧拧,心下一沉。
“手臂好点了吗?”他问。
简容拿衣服盖着,他也分辨不出来。
不过,将她揽入伞下时,皮肤上那抹樱红格外刺目。
“算了,直接去医院。”
“好点……”
简容就隔了几秒,蒋照的话还是赶在了她前头。
“不用去医院。”简容叫住他。
“他没用很大力气,我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蒋照转头看着她,压抑着眼里汹涌的情绪。
他过来的时候,便是看见简容被人握住手臂,死死抵在墙上,然后一声不吭。
仿佛跟很久以前一样,只会顺从。
看见她踹了人一脚,他才松口气。
不过欺瞒是她管用的伎俩,蒋照还是二话不说将她送到医院。
小事上,简容一般会顺从,况且对方也是关心他。
趁此机会,从浏览记录里再次看到人的名字。
蒋照。
简容默念三遍,莫名地心脏紧缩,越跳越快,她也不知缘由。
到达医院停车场。
司机帮忙开门,简容笑容温和,“您不用等我,待会儿直接送蒋总回去就好。”
蒋照脱下黑色西装外套,气质要温煦很多,“我陪你上去。”
简容原本以为顶多让助理来陪她,却没想到蒋照亲自下了车。
她半湿拿在手里的外套,被蒋照接过,拎在手里。
男人看了她一眼,“走吧。”
简容跟上去,很快就安排好了检查项目,她在X光室里,一抬头便能看见蒋照在外面。
“小姑娘挺耐造啊。”这是医生拿到片子后的第一句评价,“下雨天全身上下会疼吧。”
“还好。”简容垂眸下来,轻声道。
“没什么问题,就是要注意一下旧伤。”医生看向她身旁的蒋照,“你是她男朋友吧?注意平常不要让她干重活,多休息休息。”
“片子拿走吧。”
简容慌乱地朝身边看去,“我们不是……”
“好,谢谢您。”蒋照丝毫不在意被误会,将袋子接过,还隔着简容的外套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将人带出诊室。
“只会见这一次而已,没必要过多解释。”
简容从他手里把自己的外套抽回来,蒋照便将手收了回去。
这句话也适用于两人之间。
只会见这一次而已,没必要和他解释。
出医院后直奔简家,蒋照闭上眼小憩,简容便一声不吭地望向窗外。
蒋照下午应该是需要工作的,也就是说,自己耽误了他中午休息的时间。
简容不禁愧疚,神色恹恹地望着窗外。
距离简家宅院还有200米,简容便叫司机停了下来。
“我散散心。”看见蒋照睁眼,她解释道。
蒋照没有阻拦,只是叮嘱:“拿上伞。”
这天气,反复无常。
简容瞧见,她离开后,半遮的车窗投下阴影到那张深邃的面庞上,男人没有了睡意,用手拢着打火机,点燃了香烟。
到简家的时候,穿过回廊,恰巧碰见简诚从餐厅里出来。
简诚看着她欲言又止,但迎面相逢,总不可能招呼都不打一个。
“姐,耳环找到了吗?”
“找到了。”简容打算直接回房,便在拐角处停了一停,和声回答。
“那你……怎么回来的?”
他语气中带着揣度,让简容不由得抬头看了眼,却见他面上有着几分愧色。
“碰到个好心人,愿意载我一程。”
简容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探向自己的目光,“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稍等。”简诚忽地朝她靠近,从她头上捻下朵红色的小花。
简容不明所以,便转头去看他,目光正好撞上朝他们走来的大伯。
那朵小花被弹落在地,在涅白的地砖上煞是艳红。
“多谢。”被舅父看见,定时要指责的,多半还会盘问她追悼会上是否顶着这朵花。
简诚回她一个笑,目光深沉,见她身影渐离。
半晌,回过神来,才发觉他这个表姐,倒能引发人的保护欲。
难怪听闻当年方行顶着压力也要和她订婚。
他转身回房,父亲严厉肃然的模样直映入眼帘,叫他心头一震。
“不要随便对人动手动脚的。”
“知道了。”
简诚低着头回应。
简容知道舅父是要骂简诚的。
自己要是站在那儿平白挨一顿骂,不是傻吗?
回到房间里,将携带的东西放好后,她含了块巧克力在嘴里,便去淋浴。
因练过芭蕾舞,即便整日将自己埋在一堆文献资料里,简容的身形体态是顶好的。
披了件浴袍,却也身线清晰勾人。
今天不用再出门,但明天要陪简纯参加画廊的开幕酒会,简容便进到衣帽间,选择明天的着装,她隐约听说,表妹是打听到自己喜欢已久的人会前往,才趁此机会想出现在对方生活里,那简容只需要在一旁陪衬她就好,只拿了条白色的裙子出来。
连衣裙是挂着的,一拿出来,简容瞥见柜子深处袒露出来的一截蓝色丝带,她顿时闪出不好的预感,蹲下身将东西全部拽出来。
就在柜子下方。
各种各样的包、高跟鞋、饰品,都一一用精巧的包装盒装好,和当时她收到的,没两样。
简容打小记忆力好,当初张绪差人送来时,她便注意了价格,零零碎碎加起来,够她付套郊区房子的首付。
难怪。
难怪他“认定了”自己。
原来是有人替她做出了“回答”。
估摸着简纭就是算准了她即便住在家里,衣帽间也只是布置着各种场合需要配备的服饰,她不常进来,直接放在桌上她也不一定会注意到,更何况是藏在柜子里。
可事已至此,再去责怪谁也无用。
她要把东西亲自还回去。
翌日,天气果真是反复无常。
晴光从青瓦上折射而过,像针一样,直扎人的眼睛。
晚上要陪简纯参加酒会,只有上午有时间。
之前都是叫人上门来取,贵重的便嘱咐人亲自送到张绪手里,其余的都用快递的形式寄回去。
这次她叫上司机,抱着个大箱子,打算去张家一趟。
她不想撞见张绪,打算把东西送到张家管家手上便离开。
她走的偏门,却还是撞上了母亲。
凉亭下树影斑驳,一身墨蓝其实也不大容易注意到。
简容装作看不见,简纭却直接出声了。
“你手里抱着的是什么?”
“一些用不着的旧东西,打算拿去捐了。”她面不改色。
“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也有些旧物,也叫人清出来一起捐了好了,你先别急着去。”简纭信了她的话,又或是随便扯个幌子将人叫住。
“过来坐会儿吧。”
知道没好事,简容却也拒绝不了,将粘在箱子上的胶带压实了,才走过去,坐在她身侧,将箱子放在脚边。
“我们母女也有些时候没说过话了。”简纭一脸关心地看着她,“你说你读这么多书,还要忙方家的事,累不累?”
“不累。”
“我知道方行去世给你的打击不小,可人总要走出来的,妈也不知道你一个人,会不会感到孤单。”
简容沉思片刻,“还好。”
“……妈也是怕你一个人太辛苦了。”简纭拉过她的手,“你瞧张家那孩子喜欢你喜欢得紧,人家也说了,愿意和你分担方家的事。”
她知道简容不是油盐不进,她这个女儿是最听话的,大概只是从方行去世的伤痛里有些走不出来,她多劝劝就好了。
如果她真是自己“妈妈”就好了。
简容这样想。
可惜她十五岁才被接回简家,对面前这个人,只能称得上一声“母亲”。
简纭在她刚出生时将她扔给那个潦倒的父亲,认定劣质基因只会延续下去,就从来没有想过再将她接回来。
简容是幸运的,在中考过后去同学家的书店帮忙,以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被简老爷子认出,之后一波三折接回了简家。
她一言不发,简纭当她在思量,便接着道,“张绪特地写了封信来,说昨日是他太莽撞,一懊恼不小心摔了一跤,人也躺在床上动弹不了,他想找个时间和你打个电话道歉,你看可以吗?”
听到提起昨日,简容攥起了手心。
等到简纭话落,她才反应过来。
——因为蒋照,张绪压根不敢提起其中的衅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