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五十四岁的白人男子穿着布克兄弟西装,坐在自己曼哈顿的办公室里,内心正在激烈地斗争着。
做,还是不做?
这个问题很重要,事关生死。
打扮整洁、身材结实的威廉·阿什伯里向后一靠,椅子被压得嘎嘎作响,他眺望着远处新泽西的地平线。这间办公室不如他在下曼哈顿的那间高雅时髦,但这才是他最喜欢的。这个二十乘三十英尺的房间位于上西区城颇有历史的桑福德大楼,归他担任高级主管的银行所有。
他考虑着:做?还是不做?
阿什伯里是一名保守的金融家和企业家,比如当网络股一飞冲天时,他不为所动,甚至它主宰了市场时,他也没有因此而失眠过一次,只是不时安慰一下那些不听劝告的客户们。这种拒绝跟随潮流的作风,加上对蓝筹股的准确投资,尤其是对纽约市房地产的投资,使得他自己和桑福德信托银行都赚进了大把的钞票。
保守?当然,但是只是某种程度上的。哦,他的年薪超过百万,加上华尔街赚来的优厚红利,让他过着舒适的生活。他有好几幢房子,是名声良好的乡村俱乐部会员,女儿们天生丽质,又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和妻子还参加了几个慈善团体。因为常常到海外旅行,他有一架格鲁曼私人飞机。
但阿什伯里还不是那种福布斯式的企业总裁。你会发现,外表之下的他仍然还是那个来自费城南部的粗人。父亲是个专横的工厂工人,祖父则为安杰洛·布鲁诺和菲尔·泰斯塔做假账以及其他更为复杂的工作。阿什伯里自己也曾和一群粗人混迹街头,靠刀子和头脑赚钱,对一些肯定不会回来找他算账的人下手。但在二十出头时,他意识到如果他一直干这种放高利贷、收保护费的事,或者整天在费城街头混,以后的结果除了能买得起奶酪牛排三明治外,就是在监狱占有一席之地。而如果他在商业区做类似的事,出没于下百老汇和曼哈顿上西区,他会变得非常有钱,而且能在奥尔巴尼或华盛顿拥有一幢豪宅。说不定还能接替弗兰克·里佐的位子呢。为什么不呢?
于是,他去读法学院的夜校,又取得了房地产经纪执照,最后在桑福德银行谋得一份差事——先在柜台,然后一路升迁。他开始赚钱了,起初很少,然后逐步增加。后来凭着他严厉而毫不懈怠的手段,击败了银行内外的竞争对手,成为银行最重要的部门——不动产运营部——的主管。最后又以欺骗的手段成为桑福德基金会的领导。基金会是银行做善事的部门,但他也知道,这是搞政治关系的最佳途径。
他又看了一眼新泽西的地平线,内心还在挣扎着,手下意识地在大腿上摩挲着。他的大腿由于打网球、高尔夫、帆船等运动而结实有力。做,还是不做?
生或是死……
一只脚永远根植于南费城十七街的威廉·阿什伯里心里盘算着,要结交城里的重要人物。
例如,汤普森·博伊德。
阿什伯里从一名纵火犯那里知道杀手的名字。那名纵火犯在几年前犯了个错误,烧毁了阿什伯里名下的一幢商业建筑,并因此被捕。阿什伯里知道他必须杀了吉纳瓦·塞特尔之后,便雇了一名私家侦探找到了这名已经获得假释的纵火犯,付了他两万美元,让他去找个职业杀手。那个邋里邋遢的人建议阿什伯里找汤普森。阿什伯里对这个提议印象深刻。没错,汤普森真他妈的令人害怕,但不是费城街头的那种手段。令人害怕是他的冷静,沉稳。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感,也从不说粗话。
银行家解释了自己的需要,然后他们安排费用支付——二十五万美元。(博伊德甚至没有要求提高价钱;他似乎对于杀一个年轻女孩很有兴趣——也可以说是兴奋,好像他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似的。)
然后就等着博伊德成功完成任务,女孩死去,阿什伯里的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但是,接下来的却是灾难:博伊德和他的帮手,那个叫阿林娜的女人,都进了监狱。
因此,现在要考虑的是:做,还是不做……阿什伯里应该亲手去杀吉纳瓦·塞特尔吗?
他运用做生意的标准程序,开始风险评估。
除了蛇一样的个性,博伊德的犀利也很让人害怕。他了解死亡这一行业,也了解刑事调查的程序,知道如何利用动机来误导警方的方向。他想出了几个误导警方调查的假动机。首先,是企图强奸,结果没成功。第二个更加巧妙。他埋下了一颗肯定会发芽的种子:恐怖活动。他和他的帮手在珠宝交易所附近,计划杀死吉纳瓦·塞特尔的建筑物对面,找到一个缠着头巾的家伙,他给手推车和餐厅运送中东食品。博伊德找到了他工作的餐厅,对那个地方进行了监视,知道了他开的是哪一辆厢型车。博伊德和他的伙伴布置了一系列的线索,让整件事看起来像是阿拉伯人在搞恐怖炸弹袭击,吉纳瓦之所以被追杀,是因为她发现了这次计划。
博伊德还特意到珠宝交易所后面的垃圾箱去捡了些办公室丢弃的废纸,在其中一张上画上地图,在另一张纸上用阿拉伯语式的英文写了一张有关那个女孩的便条——一个阿拉伯英文网站帮了大忙——以误导警察。博伊德原打算将那张纸条留在犯罪现场附近,但后来的效果更好:在他准备布置这个证据前,警方先在博伊德的安全屋找到了这张纸条,使得与恐怖活动有关联的说法更为可信。他们以中东食物作为线索,从附近地区用公用电话打给联邦调查局,假报有恐怖分子进行炸弹袭击。
博伊德原来想这个猜谜游戏到此为止。但是,那个该死的女警察出现在基金会,在档案室里到处翻找!阿什伯里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保持冷静,和那个美丽的红发女人东拉西扯,并且提议带她去参观图书室。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走到书堆里,故作轻松地问她要找什么,因为这样太容易引起怀疑。他还不得不让她带走一些资料。
当她离开后,他去察看那些书架,并没有发现任何让他不安的事情。
但是,她出现在基金会,并且借走某些资料这件事,让银行家知道警方并没有抓住他们制造的恐怖活动这个动机。阿什伯里立刻打电话给博伊德,让他要使这个故事看来更可信一点。于是杀手从介绍阿什伯里和自己联络的纵火犯那里买了一枚炸弹,将它放置放在送货的厢型车里,还炮制了一封给《时代周刊》的谴责犹太复国主义的信。博伊德刚做完这件事,就被捕了。但是他的同伴——那个来自哈莱姆的黑女人——引爆了炸弹,终于让警方得出了恐怖袭击的结论。
那个送货的包头巾的家伙死了,警方便会撤掉对女孩的保护。
这给了阿林娜·弗雷泽一个机会结束这件工作。
但是警方的聪明又胜过了那个女人,而且她也被捕了。
现在的大问题是:主谋死了,两名杀手就擒了,警方会相信那个女孩已经没有危险了吗?
他认为警方也许不会完全相信,但警戒程度会降低。
那么,如果他亲自动手,危险程度有多大?
是最低的,他认为。
吉纳瓦·塞特尔就要死了。
现在,他只需要一个机会。博伊德曾经说过,她已经搬离了西哈莱姆的公寓,住在另一个地方。而阿什伯里唯一有的信息,就是她的学校。
他站起身离开办公室,乘装饰华丽的电梯到楼下。走到百老汇大道上,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永远用公用电话,绝不使用私人线路。而且,千万不要用手机。”谢谢你,博伊德。)
他从查号台得到一个号码,拨了电话。
一个女人的声音:“兰斯顿·休斯高中。”
他看了一眼停在附近的一辆送货车,对接电话的人说:“我是警察局的梅西警探。我需要和行政管理人员说话。”
过了一会儿,电话被转到副校长那里。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那个男人匆匆问道。阿什伯里可以听到背景里有十多个声音。(这位商人痛恨自己在学校里的每一分钟。)
他再次说明自己的身份,然后说:“我正在追踪一件意外事件,牵涉到你们一位学生。吉纳瓦·塞特尔。”
“哦,她是目击证人,对不对?”
“是的。我今天下午要拿一些文件给她。地方检察官想要她指认几个涉案人,还需要她在一份声明上签字。我能和她说话吗?”
“当然,请稍等。”他向旁边的人询问那个女孩的课程表。阿什伯里听到一些她缺席之类的话。副校长回到电话上:“她今天不在学校。要星期一才会来上学。”
“哦,那她会在家吗?”
“等一下,别挂……”
另外一个声音在对那个副校长说话。
阿什伯里想,但愿……
那男人又回到电话上。“她的一个老师说她今天下午在哥伦比亚,在做一个项目。”
“大学?”
“对。你试试看找马瑟斯教授。抱歉,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尽管副校长听起来根本没有起疑,但为了确保他不会打电话去查他的身份,阿什伯里用一种打发的语气说:“没关系,我电话给保护她的警察就行了。谢谢。”
“好的,再见。”
阿什伯里挂了电话,站在那里看着繁忙的街道。他只想要她的地址,但是这样可能更好——虽然阿什伯里提到保护她的警察时,对方并没有感到惊讶,这说明仍然有人在保护她。他必须考虑到这个情况。他打电话给哥伦比亚大学总机,知道那个教授今天的办公时间是从一点到六点。
吉纳瓦会在那里待多久?阿什伯里想着。他希望她会待上大半天: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下午四点三十分,威廉·阿什伯里开着他的宝马M5穿过哈莱姆,环视四周。他并没有从种族或文化的角度来看这个地方。他将这里视为一个机会。对他而言,一个人的价值是由他是否有能力准时付账单而决定的——尤其是,从一个人利益的观点来看——一个人能准时支付桑福德银行在哈莱姆区的住宅租金或房屋贷款。至于借方是黑人、白人、西班牙人还是亚洲人;是毒贩或广告业务员……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按月付支票就行。
现在,在一二五街上,他经过一幢他的银行正在投资重建的建筑。那些涂鸦都被清除了,内部的装饰、建筑材料都在一楼的地上。老租户在得到一点好处后都迁走了,也有些人是被“劝”走的。即使他们认为重建工程在六个月之内无法完工,但好几个新租户还是签下了昂贵的租约。
他转向一条拥挤的商业街,注视着那些街上的店铺。不是他需要的,银行家继续搜寻——这是今天下午的最后一项任务,但却同样重要。离开他位于桑福德基金会的办公室后,他去了新泽西的别墅。从那里的枪柜里取出了他的双管散弹枪。在车库的工作台上,他把枪管锯掉,使这把枪变得只有十八英寸长——真是件力气活,消耗了六个电锯刀片。他将锯下来的枪管扔在屋后的池塘里,然后看看四周,想着大女儿明年从法萨尔学院毕业后,就会在这里举行婚礼。
他又在这里待了好一会儿,看着太阳落入冰冷、发蓝的水里。然后,他给锯短了的散弹枪装上子弹,把枪和另外十二发子弹都装在一个纸箱里,上面放了一些旧书、报纸和杂志作为掩护。他不需要更好的道具,教授和吉纳瓦可能不会有机会往纸箱里多看一眼。
穿着不搭配的运动衣和西装,头发往后梳,戴着药店卖的阅读用眼镜——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佳伪装——阿什伯里驶过乔治·华盛顿大桥,进入哈莱姆,寻找这出戏的最后一个道具。
啊,在这里……
银行家停车下来。他走到伊斯兰民族街,买了一顶穆斯林库法帽,店里的那个男人惊讶地看了他好几眼。阿什伯里用戴着手套的手拿着帽子——再次谢谢你,博伊德——然后回到车子旁。趁没有人注意时,弯腰假装在检查轮胎。他将帽子在一部公用电话下方的地上擦着,他想过去一两天里,肯定有许多人在这里站过。那顶帽子会沾上一些尘土和其他的物证——最好有一两根毛发——可以让警方进一步被错误地引导向恐怖活动。他把帽子翻过来在电话的话筒上擦着,以获得足够用来作DNA样本的汗水和唾液。然后他上了车,将帽子扔进装着枪、杂志和书报的纸箱里,向晨边开去,进入哥伦比亚大学校园。
他找到马瑟斯办公室所在的那幢旧教学大楼。这位商人注意到一辆警车停在大楼前,驾驶座上的警察警惕地扫视着街道。是的,她真的还有保镖。
不要紧,他能应付。他经历过更艰难的情况——在南费城的街道上,在华尔街的董事会会议室里——他都生存了下来。出其不意,是最重要的。
沿着街道继续开,然后车头一转,停在了建筑的后面。这辆车隐蔽得很好,而且对准了高速公路。他爬出车子,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嗯,这次也许能成功,他可以从侧面接近办公室,然后趁那警察看着别处时,偷偷溜进前门。
至于如何脱身……这个建筑有一道后门。底楼也有两扇窗户。如果那名警察听到枪声后立刻朝建筑物奔来,阿什伯里可以从正面的一扇窗户对他射击。任何情况下他都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将那顶帽子留在现场作为证据,并且在其他警察赶到前,跑回自己的汽车。
他又找到一部公用电话,打给学校的总机。
“哥伦比亚大学。”一个声音说。
“请接马瑟斯教授。”
“请稍候。”
过了一下,一个带着黑人口音的声音传来,“喂?”
“马瑟斯教授吗?”
“是我。”
阿什伯里继续假装史蒂夫·梅西,不过这次他是费城来的一名作家,正在莱曼图书馆做研究——这是哥伦比亚大学专为社会科学及新闻学而建的设施——桑福德基金会捐了很多钱给像这样的图书馆和学校。阿什伯里曾经多次参加这里的慈善活动;如果有必要,他可以描绘那里的样子。然后,他说,有一名图书馆馆员说到马瑟斯正在研究十九世纪的纽约历史,尤其是大重建时期的。是这样吗?
那位教授惊讶地笑了起来。“的确是这样。但并不是我自己研究,而是在帮助一名高中学生。她现在恰好就在这里。”
感谢上帝。那女孩还在那里。我现在就可以结束这一切,继续我的生活了。
阿什伯里说,他从费城带来了很多资料。他和这位学生有兴趣看看吗?
那位教授说当然愿意,非常感谢;然后问他什么时候方便前来。
威廉·阿什伯里十七岁时,曾用一把开箱小刀抵着一名老店主的大腿,提醒他保护费已经过期了;除非他立刻付钱,否则每晚一天,这把刀就会割进肉里一英寸。他现在的声音就和当时一样冷静,他对马瑟斯说:“我今天晚上就要离开了,不过现在我可以顺路来拜访一下。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复印这些资料。你有复印机吗?”
“是的,我有。”
“我几分钟后就到。”
他们挂了电话。阿什伯里把手伸进箱子,将散弹枪上的安全栓关上。然后,他抬起那纸箱,穿过冷风吹起秋天的落叶形成的小旋涡,向那幢大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