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和她的父亲在楼上时,莱姆跟其他人都在研究珠宝店抢劫案的线索。
但没有什么发现。
弗雷德·德尔瑞带给他们的材料都是与珠宝有关的洗钱丑闻,但都是小规模的,而且不在中城。来自国际刑警组织和本地执法机构的报告中,也没有任何与此案有关的资料。
刑事鉴定专家沮丧地摇着头,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是莱姆。”
“林肯,我是帕克。”
这位笔迹鉴定专家分析了从博伊德的安全屋取来的便条。帕克·金凯德和莱姆寒暄了一会儿彼此的健康和家庭情况。莱姆因此得知与金凯德同居的人是联邦调查局探员玛格丽特·卢卡斯,她的女儿和他的儿子罗比都很好。
萨克斯也问候了帕克,然后金凯德开始谈正事。“收到你的那封扫描的信件后,我就一直在研究。我已经完成了写信者的描述。”
正规的笔迹分析专家从来不会从写信的笔迹来判断某个人的性格;只有在将不同的文件进行比较时,笔迹才会变得重要起来,例如,判断文件是否是伪造的。但现在,莱姆对此并没有兴趣。不,帕克·金凯德所谈的是根据写信人所使用的文句——即莱姆早先所注意到的“不平常的”用字,对书写者做出人格特征的推断。这在确定嫌疑犯时特别有帮助。例如,在林白之子案中,通过对绑架者写的赎金便条的文法和语法分析,完美地描绘出绑票者布鲁诺·汉普特曼。
怀着一种对自己技艺的狂热,金凯德继续说:“我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你手里拿着那张便条吗?”
“就在我们面前。”
一名黑人女孩,五楼这个窗户,二日,十月,约八点三十分。我的厢型车停在珠宝交易所后面的一条巷子里时,她看到了他。看到的事情足以识破我的计划。杀了她。
金凯德说:“首先,他是出生在外国的人。是那些笨拙的句法和错误的拼写告诉我的。同样的情况也表现在写日期的时候——将日期放在月份之前。那个时间,八点三十分,是以二十四小时制来算的,这在美国很少见。”
笔迹专家继续说道:“现在,另一个重要之处:他——”
“或是她。”莱姆打断他。
“我认为是男性,”金凯德答道,“马上就告诉你为什么。他使用‘他’这个代词时,似乎是在指他的厢型车。很多种不同的外国语言里都有这种用法。但是真正缩小范围的是属格结构中的两个名词性短语。”
“那是什么东西?”莱姆问道。
“属格结构句是创造所有格的一种方法。你的不明嫌疑犯所写的‘我的厢型车’就是一句。”
莱姆看了一眼那张便条。“明白了。”
“但是他后来又写了‘我的计划’。这使我想到,你这个家伙的母语是阿拉伯语。”
“阿拉伯语?”
“我认为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阿拉伯语中有一种属格结构句,称为i.daafah。所有格的形成是这样的:例如,The car John.的意思是The car of John。或者,像你手上的纸条上一样,说‘我的计划’(Plans of mine)。但是在阿拉伯语的文法规则中,所有格后面的名词只能是一个词的——而‘厢型车’(delivery van)有两个词,所以他不能用i.daafah。他只能用‘我的厢型车’(my delivery van)。另外一条线索是他错用了不定冠词,在‘一条巷子’(a alley),他用了‘a’,这在讲阿拉伯语的人中很常见;因为这种语言没有不定冠词,只用‘the’这样的定冠词。”金凯德还加了一句,“威尔士语中也是这么用的,但我不认为你的小家伙是来自卡迪夫。”
“太好了,帕克,”萨克斯说,“非常细致,真的很棒。”
电话扬声器里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告诉你吧,阿米莉亚,过去几年里,干这一行的人都在临时抱佛脚,苦学阿拉伯语。”
“因此你认为这是个男人?”
“你见过几个女阿拉伯歹徒?”
“还真不多……还有其他吗?”
“如果你需要的话,多给我一些样本,我再比对一下。”
“我们可能还会找你。”莱姆谢过金凯德,挂了电话。他看着证物板,摇了摇头,发出了一阵嘲弄的笑声。
“你在想什么,莱姆?”
“你们知道他要干什么吗?”刑事鉴定专家声音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萨克斯点点头,“他不是要去抢珠宝交易所,而是要把它炸掉。”
“对。”德尔瑞说:“当然——我们的报告里提到过有恐怖分子在这一地区袭击以色列目标。”
萨克斯说:“博物馆对面的那名警卫说过,他们每天都会收到来自耶路撒冷的珠宝。好的,我通知交易所进行疏散,然后进行搜索。”她拿出了手机。
莱姆注视着证物板,对塞林托和库珀说:“炸豆泥三明治和酸奶……一辆送货的厢型车。去找找交易所附近有没有中东餐馆,如果有,看是谁负责送货,什么时间送,还有他们用的是哪一种厢型车。”
德尔瑞摇头,“半个城市都吃那玩意儿。你可以在这座城市每一条街的街角找到希腊卷饼和炸豆泥三明治。这些……”当他和莱姆的眼睛相遇时,声音低了下去。
“手推餐车!”
塞林托说:“昨天博物馆附近有五六辆。”
“用来监视简直太完美了!”莱姆突然说,“多好的掩护。他每天给他们送货,所以没有人会注意。我要知道谁给街上的小贩供货。快!”
根据卫生局部门的报告,只有两家公司给珠宝交易所附近街区的手推餐车提供食品。讽刺的是,其中一家属于两名以色列犹太兄弟,他们不太可能是嫌疑犯。
另一家公司本身没有餐车,但是给中城数十辆餐车提供出售的希腊卷饼、烤肉串、炸豆泥三明治、调料和饮料。这些食品都出自这家公司在百老汇街的一家餐厅,雇用了一个送货员在城里各处运送商品。
德尔瑞和其他十几名探员警察找到这个业主时,他极度地——几乎是哭着——表示合作。他们的送货员叫班尼·阿尔-达哈伯,是沙特阿拉伯人,签证早就过期了。他在吉达时似乎是一名专业人士,在美国还当过一段时间工程师,但是非法居留后,就只能干一些他能得到的工作——偶尔当当厨师,并且将食物送给手推餐车及曼哈顿和布鲁克林一带的中东餐厅。
珠宝交易所已经疏散,并进行了仔细搜索,但没有找到任何装置或仪器;特勤小组人员也被派去寻找阿尔-达哈伯的送货车。业主说,他可以随意计划自己的送货路线,因此这辆车可能在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
以前当莱姆还能行动时,遇到这种情况他会亲自去找。这个人到底在哪里?现在他是不是正开着一辆装满炸药的货车到处跑?也许他已经放弃了珠宝交易所,转向另一个目标:犹太教聚会所,或是以色列航空公司。
“我们把博伊德带到这里,对他施加点压力,”他急切地说,“我要知道这个该死的家伙到底在哪里!”
就在此时,梅尔·库珀的电话响了。
然后是塞林托的,接着阿米莉亚的电话也响了。
最后,实验室的那部电话也响了起来。
打电话的人虽然不同,但传递的信息都是一个。
莱姆的那个“这个该死的家伙在哪里”的问题有了答案。
只有司机死了。
相对那颗炸弹的爆炸强度,以及当时那辆厢型车所处的位置——繁忙的第九大道和第五十四街的交会口,这样的结果简直是奇迹。
那颗炸弹爆炸时,力量主要是向上的,穿过车顶和窗户,炸弹的碎片和玻璃碴四处乱飞,伤及好几个现场的人,但是主要损伤都只在那辆E250厢型车的内部。那辆燃烧的厢型车翻倒在人行道上,撞倒了一根路灯柱。第八大道消防组的人将火扑灭,并且让路人后退。那名司机已经不可能有救了。他还残存的两块尸体之间相隔了好几码远。
防爆小组清理完现场后,警察在等着轮值法医和犯罪现场鉴定人员。
“这是什么味道?”中城北分局的警探问道。这味道让这位身材高大、头部谢顶的警探感到浑身发毛,他知道,这是人肉被烧灼的味道。但闻起来还挺香的。
防爆小组的一名探员笑着对这名脸色发青的警探说:“希腊卷饼。”
“希腊——什么?”警探问道,心里想着是不是什么东西的简称。
“看。”那名防爆小组的警察用戴着乳胶手套的双手捧起一块烧焦的肉,闻了闻,说:“真香。”
那名中城北分局的警探笑了笑没说话,极力掩饰快要吐出来的样子。
“这是羊肉。”
“是——”
“那名司机正在运送食物,这是他的工作。那辆厢型车的后面塞满了肉和炸豆泥三明治之类的鬼东西。”
“哦。”他还是觉得想吐。
这时,一辆漂亮的鲜红色卡玛洛SS在马路中间刹车停下,正好触到黄色的警用隔离带。车里出来一个漂亮的红发女人,她看了看现场,向那名警探点点头。
“嗨。”他说。
那名女警探将一个戴在头上的通话器连接到摩托罗拉对讲机上,同时向犯罪现场鉴定车挥挥手。她闻了闻空气,又深呼吸了几口。点了点头。“还没有开始进行现场勘查,”她对着麦克风说,“但是从气味来看,莱姆,我认为我们已经抓住他了。”
那名身材高大的谢顶警探吞了几下口水,说:“我马上回来。”他跑进了附近的一家星巴克,祈祷能及时冲进厕所。
贝尔警探陪着吉纳瓦走下楼来,进了莱姆的实验室。她注视着她父亲,那个男人也正用那双小狗般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妈的。她把眼睛转开。
莱姆说:“我们收到消息,那个雇用博伊德的人死了。”
“死了?那名珠宝强盗?”
“事情似乎不完全是这样。”莱姆说,“我们——好吧,我,错了。我原来认为这个人是要抢珠宝交易所。但是结果并不是,他是要把它炸掉。”
“恐怖分子?”她问。
莱姆用头示意阿米莉亚·萨克斯手上拿着的一个塑料文件夹。里面有一封信,地址写的是《纽约时报》。上面说,珠宝交易所的爆炸案只是对抗犹太复国主义者及其同盟的一场圣战。这封信的纸张与授意杀死吉纳瓦的便条和西五十五街发现的地图所用的纸张一样。
“他是谁?”吉纳瓦问道,努力回忆着一个星期前她有没有在街上看到一辆厢型车和一名中东男子。但是想不起来。
“一名非法居留的沙特阿拉伯人,”塞林托警探说,“在下城的一家餐厅工作。当然,那些业主吓坏了。他们以为是基地组织之类的。”他说着笑了起来。“他们也许是。但这些人的背景都很清白——美国公民,在这里居住多年,有的孩子甚至参了军。不过现在他们都是一群神经紧张的家伙。”
阿米莉亚继续说,有关这名炸弹制造者最重要的信息,是这名男子——班尼·阿尔-达哈伯,似乎与任何有嫌疑的恐怖组织都没有关联。他最近约会的一名女子和他的同事都说,他们从来不知道他曾经和恐怖分子有联系;他去的清真寺在宗教和政治态度上也很温和。阿米莉亚搜索了他在皇后区的公寓,没有发现任何他与恐怖组织有关的证据。不过,他们正在查他的电话记录,看是否与其他的基本教义派有关联。
“我们会继续察看证据,”莱姆说,“但是我们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他是单独行动的。我想,你很可能已经安全了。”
他将轮椅行驶到证物桌前,看着那些装有烧焦的金属和塑料的袋子,库珀说:“梅尔,把这些也列到证物表上:这些炸药是托维克斯系列,我们已经拿到了雷管的碎片,以及外壳、电线等。全都放在一个不间断电源的盒子里,地址是珠宝交易所,注意一下交易所的主管。”
“为什么提早爆炸了呢?”贾克斯·杰克逊问道。
莱姆解释说,在城市里用无线电控制炸弹非常危险,因为周围有那么多无线电波——从建筑工地的炸药到无线电话,以及其他上百种来源。
塞林托警探补充说:“或者他也可能是自杀。他也许听说了博伊德已经被捕,或是珠宝交易所被搜查。他一定认为自己被抓只是时间问题。”
吉纳瓦感到不安和困惑。她身边的这些人忽然成了陌生人。当初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的主要原因已不复存在。至于她的父亲,对她而言,甚至比警察更让人感到疏远和陌生。她想回到她在哈莱姆的地下室,和她的书本以及未来的计划、大学,还有关于佛罗伦萨和巴黎的梦想在一起。
这时她发现阿米莉亚正关切地注视着她。这位女警探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吉纳瓦看着她的父亲。会发生什么事?她的确有了父亲,但他是一名罪犯,甚至不能留在这个城市。他们可能会把她送往一户寄养人家。
阿米莉亚看着林肯·莱姆。“在事情弄清楚前,我们还按原来的计划办吧。吉纳瓦先留在这里。”
“这里?”那女孩问道。
“你的父亲必须回到布法罗处理那里的事情。”
吉纳瓦想,无论如何,这样不用和他住在一起。但她什么都没说。
“这主意不错。”这是托马斯。“我想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他的声音很坚决,“你就留在这里。”
“你觉得这样可以吗?”阿米莉亚问吉纳瓦。
吉纳瓦不太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她留下。她一开始就心存怀疑。但是她不断提醒自己,一个人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后,怀疑就像影子一样紧紧跟着她。她又想起这种生活的另一条法则:随遇而安。
“当然好。”她说。
带着手铐脚镣的汤普森·博伊德被带到莱姆的实验室,两名警卫让他坐在莱姆和其他警察面前。吉纳瓦上楼回到她的房间,现在由巴布·林奇保护她。
刑事犯罪专家很少和罪犯面对面。像林肯这样的科学家,工作中唯一的激情是这个游戏本身,是追踪,而不是嫌疑犯的具体形象。看着那些被他抓住的男女罪犯,他并没有心满意足的感觉。解释和哀求无法打动他,恐吓也无法威胁他。
但是,现在他想要确认吉纳瓦·塞特尔的安全,要亲自面对她的攻击者。
他脸上缠着绷带,其他地方还有和萨克斯交手时留下的伤痕。博伊德环顾实验室,看着那些设备,以及写字板上的图表。
还有轮椅。
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或好奇,甚至他向萨克斯点头时也是如此,似乎他已经忘记她曾经用石头猛击他的脑袋。
有人问汤普森,坐在电椅上是什么感觉?他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感觉有点儿麻木。到后来,他重复过很多次,说他感到麻木。
他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根据一些事情,”莱姆说,“例如,你挑错了放在现场的塔罗牌。它让我想到了处决行刑。”
“那张倒吊人,”博伊德点点头说,“你说得对。我从来没想到。只觉得那张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领你上路,你知道的。”
莱姆继续说:“至于让我们找出你的名字的,是你的习惯。”
“习惯?”
“你的口哨。”
“我是会那样。工作时我尽量不吹,但是有时顺口就出来了。所以,你和……”
“对,得州的一些人。”
博伊德点点头,用发红的眼睛瞟着莱姆。“这么说,你知道查理·塔克了?那个倒霉鬼不配做人。他让我的人在世间最后的日子过得很痛苦,说他们会在地狱被烈火炙烤,胡说什么耶稣之类的事。”
我的人……
萨克斯问:“你只雇用了班尼·阿尔-达哈伯吗?”
他惊讶地眨眨眼;这似乎是他第一次露出真实的情绪。“你们怎么……?”然后便沉默不语了。
“那炸弹提前爆炸了。或者,他自杀了。”
那颗脑袋摇着。“不,他绝不是什么自杀式炸弹者,这一定是意外。这家伙太不小心,脾气又急,做事不按书上说的。也许他设定得太早了。”
“你是怎么遇到他的?”
“是他打电话给我的。他从监狱的伊斯兰同伴那里得知我的名字。”
就是这样。莱姆一直对一个得州的狱警怎么会和伊斯兰极端分子勾结在一起感到好奇。
“他们疯了,”博伊德说,“但他们有钱,那些阿拉伯人。”
“那么乔·厄尔·威尔逊呢?他是炸弹制造者?”
“乔·厄尔?是的,长官。”他还在摇头,“他你也知道?我不得不说,你们可真厉害。”
“他人在哪里?”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们通过公用电话打到一个语音信箱,然后在公共场合碰面。谈话不超过十句。”
“联邦调查局会问你有关阿尔-达哈伯以及炸弹的事情。我们想要知道的是有关吉纳瓦的事。还有没有其他人要伤害她?”
博伊德摇摇头。“从阿尔-达哈伯对我说的话来看,他是一个人工作。我怀疑他有时候和中东地区的人联络,但是在这里,没有人。他不相信任何人。”那音调长长的得州口音听起来忽高忽低,好像他故意说不清楚一样。
萨克斯毫不客气地说:“如果你撒谎,如果她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会让你下半辈子都不好过。”
“你会怎么样?”博伊德问道,似乎他真的很好奇。
“你杀了那名图书馆员,巴里博士。你攻击并企图杀害警察。你可以被判好几个无期徒刑。我们还在调查坚尼街那个女孩的命案;就在你昨天从伊丽莎白街逃脱时,有人将她推向一辆正在行驶的大巴。我们将你的照片传给目击证人。你便会永远消失。”
他耸耸肩,“这没什么。”
“你不在乎吗?”萨克斯问。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不理解我。我不怪你们。但是,你知道,我不在乎进监狱;我不在乎任何事情。你们全都无法看到真正的我,我已经死了。杀任何人对我都无所谓,救一条生命也无所谓。”他看着阿米莉亚·萨克斯,对方也正看着他。博伊德说:“我看到那种表情了。你在想,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怪物。呃,事实上,我是你们大家创造出来的。”
“我们创造的?”她问。
“哦,是的,女士……你知道我的职业。”
“行刑控制官。”莱姆说。
“是的,长官。现在我要跟你说说这一行:你可以找到美国境内所有被合法处决的人的姓名,这很多。你还能找到所有等到午夜,或者等到最后一刻才同意给他们减刑的州长的姓名。你可以找到所有被害人的名字,而且大部分时候还能找到他们直系亲属的名字。但是,你知道,有一种人的名字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他看着身边的警察。“就是我们这些按按钮的人,行刑者。我们被遗忘了。每个人都在想这样重大的刑罚对于死刑犯的家人、社会,还有被害人的家人,造成多么大的影响;更不要说那些在这个过程中像狗一样倒下的男男女女。但是没有人为我们这些行刑者流过一滴汗;从来没有任何人留意过我们。
“日复一日,和我们的人生活在一起——有男人,也有女人,当然,都是将死的人,认识他们,和他们谈话,谈这个世上的一切。一个黑人问,为什么白人犯了同样的罪能免于一死,或者得到更轻的刑期,但是他们却得死?那个墨西哥人发誓说他没有奸杀那个女孩,他只是在7-11买啤酒,但警察却冲了上来,而他所知道的下一件事情,就是他已经在死刑的路上了。一年后,他已经被埋在了地下;后来,他们做了DNA测试,发现他们真的抓错人了,他是无辜的。
“当然,那些真正有罪的人也是人。日复一日地和他们在一起。善待他们,因为他们对你也很好。于是慢慢认识了他们,然后……然后杀了他们。这就是你,全是你一个人;用你的手按下按钮、打开电源……这会让你发生改变。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听说过的,‘死囚之路’。这应该是指死刑犯,但其实说是的我们,我们行刑者,我们才是死囚。”
萨克斯喃喃说:“但是,你的女朋友呢?你怎么向她开枪?”
他不说话了,脸上第一次布满愁云。“那一枪我仔细考虑过。我希望我能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做。她对我意义重大。我应该不管她,自己逃走。但是……”他摇摇头,“我没有。我看着她,只觉得麻木。而且我知道向她开枪是有用的。”
“如果当时是孩子们,而不是她呢?”萨克斯吸了口气,“你会为了脱身向她们开枪吗?”
他想了一会儿。“好吧,女士,我想我们都知道,那样可能会成功,不是吗?你会停下来去救小女孩,而不会来追我。这就像我父亲说的:问题只是你将小数点点在哪里。”
他脸上的阴云似乎消散了,好像他最后真的接受了某个答案,或是一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解决了。
倒吊人……这张牌常常预示一种向经验屈服、结束一场挣扎,和接受现实。
他看着莱姆,“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该回家了。”
“家?”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监狱。”
似乎是在说,难道他还会指别的地方吗?
父女俩乘C线地铁在一三五街下了车,向东往兰斯顿·休斯高中走去。
她并不希望他一起来,但是他却坚持要照顾她——莱姆先生和贝尔警探也坚持这一点。另外,她想他明天就要回布法罗了,和他呆一两个小时还是可以忍受的。
他回头指着那趟地铁列车。“以前我最喜欢在C线的列车上画。漆喷得真好……我知道很多人会看见它。一九七六年曾做过一次从头到尾的涂鸦。那一年是庆祝两百周年。很多大帆船来到城里,我的作品就在其中的一条船上,和自由女神的塑像在一起。”他笑了,“我听说,大都会交通署至少过了一个星期才将它们清除。也许他们太忙了,但我愿意认为是有人喜欢我的画,因此保留了比较长的时间。”
吉纳瓦咕哝了一声。她本来想,她也有个故事要告诉他。她看到一个街区远的地方,一幢建筑物前搭起了脚手架。那里正是她去打工,后来被开除的地方。如果她告诉她父亲,她的工作就是清洗涂鸦,不知他会怎么想?说不定她还擦掉过他的作品。吉纳瓦想了想,还是没说。
在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大道上第一个还能使用的公用电话前,吉纳瓦停下来,伸手去掏零钱。她的父亲把手机递给她。
“不用了。”
“拿去吧。”
她没搭理,投了硬币打给拉基莎。她的父亲收起手机,踱到路边,像一个站在糖果铺前的小男孩一样看着四周。
“喂?”听到朋友的声音吉纳瓦急忙转移了视线。
“基莎,一切都结束了。”她说了珠宝交易所,还有爆炸的事。
“是那么回事?妈的,恐怖分子?还真是吓人。你还好吗?”
“还不错,真的。”
吉纳瓦听到另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的朋友用手捂住了听筒。他们的交谈似乎很热烈。
“基莎,你在吗?”
“在。”
“那是谁?”
“没有谁。你在哪里?你不住那个地下室了,对吗?”
“我还在那个警察和他女朋友那里,就是那个坐轮椅的。”
“你现在在那里吗?”
“不,我在上城,要去学校。”
“现在?”
“去拿家庭作业。”
那女孩停了一下,说:“这样,我们在学校碰头。想跟你见个面。你什么时候到?”
吉纳瓦看了一眼旁边的父亲,他手插在口袋里,还在看着街道。吉纳瓦决定不向拉基莎或其他任何人提起他,至少现在不说。
“基莎,我们明天再见吧。我现在没时间。”
“可恶。”
“真的,明天吧。”
“随便你。”
吉纳瓦听到对方挂断了电话。但她还是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还是磨磨蹭蹭地不想回到她父亲身边。
最后,她终于过去了,他们继续向学校走去。
“你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事吗?就是三到四个街区那里。”他指着北面,“奋斗者行列,你看过吗?”
“没有。”她小声回答。
“以后我带你去。一百多年前,这块土地的开发者大卫·金,盖了这三幢公寓大楼和很多房子。他请了三位当时全国最优秀的建筑师,并告诉他们尽管去做。美丽的地方。叫金氏建筑。这些房子非常昂贵,也非常棒。故事是这样的,这个地方被称为‘奋斗者行列’,因为你必须奋斗,才能住在这里。W.C.汉迪曾在这里住过,你知道他吗?蓝调之父,有史以来最杰出的音乐家。我还为他画过一幅作品,我告诉过你吗?用了十罐喷漆才完成。不是快速涂鸦,我花了两天的时间画了一幅汉迪的肖像。《纽约时报》的摄影师还拍了照,登在报纸上。”他指了指北面,“就是那里——”
她忽然停下来。她的双手一拍屁股,“够了!”
“吉恩?”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你——”
“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兴趣。”
“你在生我的气,亲爱的。发生这一切后,你怎么能不生气呢?我犯了一个错误,”他的声音一下变得哽咽了,“但那是过去,现在我不一样了,每件事都会不同。我再也不会让你经受什么,就像我以前和你妈在一起时那样。你才是我当时应该拯救的人——不应该去布法罗的。”
“不!你还是不明白!这不是你曾经做过什么的问题。而是我不想成为你那个世界的一部分。我根本不关心什么奋斗者,也不关心阿波罗或棉花俱乐部,还是哈莱姆文艺复兴。我不喜欢哈莱姆,我恨这个地方。这里到处是枪、快克、强奸。人们只喜欢那些廉价首饰和杂货店的发夹。女孩子们整天想的就是假发和辫子。而且——”
“华尔街有内线交易者,新泽西有黑帮分子,温彻斯特有拖车园区。”他回答道。
但她根本就没有听。“那些男孩,他们想的就是把女孩子弄上床。那些没受过教育的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这是——”
“非裔美国人本土英语又有什么不好?”
她眨眨眼。“你怎么会知道的?”他自己从来不说街头英语——他的父亲曾经督促他用功读书——直到他开始逃课,开始他那个丑化城市公物的“职业”。但大部分住在当地的人并不知道他们语言的正式名称叫“非裔美国人本土英语”。
“我在里面的时候,”他说,“拿到了高中文凭和一年的大学学历。”
她什么也没说。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阅读和文字。也许这不能让我找到一份工作,但它吸引我。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欢书什么的。是我从你会走路的时候就教你看书……我研究标准英语,但我也研究本土英文。我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
“可你并不说。”她尖锐地指出。
“我成长时期没有用这种英语。就像我成长时期也没有说法语或曼丁哥语一样。”
“我很讨厌有人说‘问(axe)你个问题。’”
她父亲耸耸肩。“‘问(axe)’在古英语里就代表‘问(ask)’。以前的皇族就是这么说的。《圣经》的译本中也谈到‘问’(axing)上帝要慈悲。这并不像是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是黑人的东西。‘s’和‘k’连在一起时的音很难发,于是就转了。还有‘ain t’,更是从莎士比亚的时代起就在用了。”
她笑了,“那你试试用本土英语去找工作。”
“嗯,如果有一个法国人或俄罗斯人也来申请这份工作呢?你觉得老板会不会给他们一个机会,见见他们,看看他们是否勤奋,是否聪明?就算他们说的是不同的英语又怎样呢?也许问题在于那个老板以某人的语言为借口不雇用他。”他笑着说,“纽约人在未来几年里,最好还能说一点西班牙语或中文,那为什么不能接受本土英语呢?”
他的话让她更加生气。
“我喜欢我们的语言,吉恩。我觉得它很自然,让我感觉回到了家。你看,我对你做的事情,你完全可以生我的气。但是,不要迁怒于自己或我们的祖先。因为,这是我们的根。你知道应该怎么对待自己的根,不是吗?你改变那些应该改变的事,还要对改变不了的事感到骄傲。”
吉纳瓦紧紧闭上眼睛,双手捂在脸上。过去那么多年里,她一直想着父亲或者母亲——甚至没有奢侈地希望父母双全,只是其中的一个——自己下午放学时能在家里,替她检查家庭作业,早上叫她起床。但现在这一切都没有变成现实,在她终于能够独立生活,在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拼出一条出路的时候,过去却回来套住了她,把她往回拉。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她轻声说,“我要的是比这一团混乱更好的东西。”她指了指周围的街道。
“哦,吉纳瓦,我明白。我所期望的,就是在你进入这个世界以前,我们能够在这里好好地生活几年。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偿你,补偿我和你母亲对你做过的事。你应该得到全世界……但是,亲爱的,我必须说——你能告诉我,有什么地方是完美的吗?那里的街道都铺着黄金吗?那里人人都爱他们的邻居吗?”他笑了起来,然后说起了非裔美国人本土英语,“你说这里很乱?好吧,说得对。但是哪里不乱,哪里乱?哪里不是这样呢?”
他伸出手臂搂着她。她的身体一僵,但不再抗拒。他们往学校走去。
拉基莎·斯科特坐在马库斯·加维公园的长椅上,她从下城的餐馆打工回来就坐在这里,已经半个多小时了。
她又点了一根荣誉牌香烟,心里想着:我们做的事情,有一些是因为我们想做,有一些是因为我们不得不做。为了生存。
她想着,她即将要去做的事情,就是她不得不做的。
发生了这些狗屁事情之后,吉纳瓦为什么不他妈的说出她就要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她会去底特律或阿拉巴马吗?
对不起,基莎,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我是说永远。再见了。
如果这样,整个该死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事情还会更糟:吉恩明确说了下面几个小时里自己会在哪儿。拉基莎没有借口不去找她。哦,刚才她们通电话时,她一直说着街头英语,这样她的朋友才不会发觉有什么异样。但现在,她一个人坐着,陷入哀伤之中。
天哪,这感觉可真不好。
但是没有选择。
我们不得不做的事……
行了,基莎对自己说,把这事做个了断。我们去吧。把事情……
她将香烟掐灭,离开了公园,先向西,然后在马尔科姆·X大道转向北,经过一家家的教堂。到处都是教堂——摩里斯山升天教堂、圣浸信教堂、以弗所基督复临堂、浸信会教堂——很多。偶尔有一两座清真寺,或一所犹太教堂。
然后是各种店铺及商店:木瓜王、植物店、礼服出租店、一家支票兑现金的店。她经过一家无照的出租车行,老板坐在店外,举着一台用胶带粘过的收音机,长长的电线从那间没开灯的办公室里拖出来。他愉快地对她笑着。拉基莎真羡慕他们:这些坐在破旧的商店门口、霓虹灯下的人们,那个悠闲地将香肠塞进冒着热气的面包的男人,那个坐在廉价椅子上,抽着烟戴着破耳机的胖男人。
他们都没有背叛任何人,她想。
他们都没有背叛自己多年来最好的朋友。
她嚼着口香糖,涂着黄色和黑色指甲油的粗手指紧紧地抓住皮包带子。三个多米尼加男孩向她吹口哨,她像没听到一样。
“咻!”
她听到“大奶子”,还听到“母狗”。
“咻!”
拉基莎把手伸到皮包里,紧紧抓住她的弹簧刀。她差点就要将它亮出来,让他们退缩、害怕。但她没有,只是瞪着他们,没有将那把利刃拿出来,想着到学校之后,她还有一大堆的麻烦。现在顾不上。
“咻!”
她继续向前走,紧张的双手又打开一包口香糖。将两块水果口味的塞到嘴里,拉基莎挣扎着要找回她那颗愤怒的心。
生气,姑娘。想想吉纳瓦所有让你生气的事情,想想她即将成为你永远也做不成的人物。那个女孩聪明得让人愤怒,而且她还每天上学,像个瘦小的白人女孩一样,根本不会让人怀疑有艾滋病什么的,她不但两腿严严地闭着,还像个神经质的妈妈一样教其他女孩子做同样的事。
好像她比我们所有人都强一样。
但她根本不是这样。吉纳瓦·塞特尔只不过也是一个妈妈有坏习惯,爸爸不知道在哪里的孩子。
她和我们一样。
想到她看你的样子就生气,她还会说:“你能做到,姑娘,你能做到,你能做到,你可以离开这里,你面前有一大片世界。”
不,小婊子,有时候你就是做不到。有时候实在承受得太多。你需要帮助。你需要依赖有钱的人,能支持你的人。
过了一会儿,对吉纳瓦的愤怒又在她内心沸腾起来,她把皮包带子抓得更紧了。
但是不行。怒气一下子就不见了,就像她替两个双胞胎堂弟换尿片时,扑在他们小屁股上的爽身粉一样,一下就被吹走了。
拉基莎精神恍惚地过了雷诺街,向学校走去。她知道自己就要见到吉纳瓦·塞特尔了,愤怒或借口都不足以支撑她。唯一支撑她的是生存的意念。有时候你必须照顾自己,抓住别人伸来的援手。
我们不得不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