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穿一身仅尼人黑色粗布衣裤的瘦高瘦高的中年汉子,牵着赶路赶得大汗直淌的长耳朵白马,稀哩哗啦地蹚过蓝芒河,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两旁长满齐腰深的茅草的马帮路,钻进了连接着边境的茫茫的约哈古森林。
在俊尼语中,“约哈古”就是恐怖的意思。单凭如此称呼,足见人们对这片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的畏惧。这里是一个长年被黑暗和恐怖笼罩着的世界,万木竞相撑起的遮天蔽日的巨伞,把这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令人毛骨谏然的悲剧都捂盖得严严实实的。如果你胆敢冒昧地闯进去探索这个阴森森的世界,约哈古森林就会毫不留情地惩罚你:那生长得密密麻麻的、枝干七攀附着一嘟噜一嘟噜亚热带寄生植物的树木,手拉着手,布下一个又一个口袋似的迷魂阵,使你一钻进去就晕头转向,再也别想找到退出来的道路;你想继续朝前走吧,那垂挂在林间的蟒蛇粗的藤条,缠绞成一张张大网,又拦住你的手脚,使你寸步难行;正在这时候,也许,一只吐着血红血红的长舌头的老豹子,会突然从背后猛扑过去,把两只指甲尖利的大毛爪子354搭上你的肩头,只要你一回脸,就被它一嘴咬断喉管。老豹子吃人,往往先撕开肚子,掏出心肝吃掉,然后将血淋淋的尸体拖到树上挂起来,第二天日落后再来吃。那情景,真叫人不寒而栗!就算你侥幸没遇上老豹子,也说不定突然间会和一只饥饿的狼或者寻食的熊碰个照面。要知道,单独行动的狼往往是最凶残的,况且它还会把嘴巴拱在地皮上,用呜呜的嚎叫招来群狼,把你撕成碎片;寻食的熊也是最难惹的,不要说它一巴掌能把你打个半死,就是它伸出舌头在你脸上那么一舔,也舔得你没了鼻子没了眼;你想逃命吗?在那闪动着幽蓝幽蓝的“鬼火”的老林深处,数不清的猛兽都冲你瞪圆了绿灯似的亮眼。就连那躲藏在厚厚的散发着腐臭的枯枝落叶下的阴险的沼泽地,也大张着嘴巴在等待着你。一旦你失足落下去,就再也别想爬起来了。不等沼泽把你完全吞噬,相貌凶恶、性情残暴的沼泽鳄,就会扭动着布满疙疙瘩瘩的角质鳞壳的身躯,迫不及待地爬过来,一甩尾巴,把你的脑袋打个稀烂……
然而,使当地儇尼百姓一提来就肉跳心惊、陡然色变的,还不是大自然赋予约哈古森林的恐怖。在这兽恶林深的世界里,聚散无常地出没着一伙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的魔鬼般的土匪,这伙比豺狼虎豹还凶残十倍的披着人皮的野兽,才是善良百姓的大敌!
在这伙野兽里,有打家劫舍的惯匪,有拦路行抢的凶徒,有为非作歹的地痞流氓,也有与境外黑社会有勾结的散兵游勇。他们纠集成伙,踞地称雄,在高山密林的掩护下,拦道抢人,图财害命,使得无数通过森林出入国境串亲戚、做买卖、赶马帮的善良百姓横遭抢掠,溅血丧生。这伙土匪还经常趁黄昏或拂晓的时候,打着火把,举着刀枪,吹着口哨,喊着叫着,窜出密林,洗劫附近的傻尼村寨,杀人放火,抢粮抢物,敲诈勒索,无恶不作。搅得鸡飞犬逃,民不聊生。深受其害的傻尼百姓,谈匪色变,闻匪心惊,连哄劝啼哭不止的娃娃时,都要说:“再哭,土匪就来啰!”
像乌云在大地上投下阴影一样,土匪出没的约哈古森林,在傻尼百姓心上,也投下了一片阴影……
看样子,这个牵着长耳朵白马钻进了约哈古森林的瘦高瘦高的中年汉子,是要出境串亲戚的。马背上驮着两个扁扁的藤篾箩筐,里面装着不多的东西。也许是因为害怕土匪吧,那傻尼人通常喜欢挂在马脖子下的九个铜铃铛都被摘掉了。他赤着一双粗实的大脚。走在出境人境必经的林中小径上,窸窸窣窣地踩着落叶;一双闪光的眼睛,不时扫视着黑魆魆的森林深处。
此刻,森林里静得出奇,只有那因为湿度过高而凝结在繁枝密叶上的水珠,不时从树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形成亚热带森林里特有的“森林小雨”。
走着,走着,突然闾,长耳朵白马惊嘶一声,腾起前蹄。不容中年汉子回过头来看个明白,只听“唰”的一声,一根从高大的橄仁树上飞甩下来的棕绳圈套,就准确地套住了他的脖颈。中年汉子急忙伸手去抓绳套,可是,晚了,那绾着活扣的绳套猛地收紧了,粗楞楞的棕麻绳勒得他一下子吐出了舌头。紧跟着,棕麻绳往上一提,中年汉子便双脚离地,被吊上了半空。他连哼都没哼一声,连蹬几下脚,翻眼断了气。
就这样,中年汉子被高高地吊在橄仁树上。吹进森林的含着蓝芒河水腥的山风,轻轻地摇晃着他僵直的尸体。长耳朵白马不明白这突然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它扬起头,伸出舌头,连连舔着主人那粘满泥土的光脚板一在它的记忆里,每当主人因为长途跋涉的疲劳而沉睡得忘记了天明的时候,只要它这样舔添他的光脚板,主人就会立刻惊醒过来。
长耳朵白马舔啊,舔啊,突然,它瞪圆眼珠,竖直鬃毛,惊嘶一声,撒开蹄子直朝森林深处跑去。在它的身后,一只闪着饥饿的绿眼的花斑猛虎,“噌”地窜出树丛,直挺着长着黄色环带的铁棒似的尾巴,夹着一阵腥风追扑过去。在这样树密藤繁的森林里,长耳朵白马飞不起它的劲蹄,不一会儿工夫,就被花斑猛虎撵上了。它尥蹶子踢蹬着,不让花斑猛虎靠近自己。花斑猛虎毫不在意,它让开马蹄,从长耳朵白马的身旁跑过去,好像是在跟长耳朵白马赛跑似的。可是,当它们跑得齐头并肩的时候,花斑猛虎猛一扭脸,一嘴就咬住了长耳朵白马的脖子……
长耳朵白马倒下了,倒在血泊里。在临倒下的刹那间,它冲着和主人突然分别的方向望了一眼。这是最后的一眼。它要对主人说,为了主人,它用自己的生命,引开了猛虎。可是,长耳朵白马哪里知道,它的主人早已把生命交给了约哈古森林!
黄昏扇着灰色的翅膀,悄悄地飞进了约哈古森林,它告诉森林,漆黑而恐怖的夜就要来到了。
一条全身布满古铜色云形斑纹的水桶粗的森林巨蟒,蠕动着腹部灰白色的鳞片,从一棵树上慢悠悠地爬扭到另一棵树上。它在寻找着过夜的食物。忽然,它发现了高吊在橄仁树上的中年汉子。它兴奋了,加快了速度,攀上了橄仁树。从那覆盖着厚厚的苔藓的大树杈上,横挺着脖颈,冲中年汉子张开了血盆大口。对于经常吞吃整只的岩羊或马鹿,并且能把头伸进蓝芒河里吸食成群的鱼的森林巨蟒来说,吞掉一个毫不劫弹的死人,简直用不着费什么气力。不多时,它的脖颈开始膨胀了,就像被气吹起来一样。中年汉子的半截身子,连同那勒在他脖子上的棕麻绳,一起被吞进蟒腹里。森林巨蟒继续往下吞着,它知道自己的肚皮不会被撑破;吞完了,只要把身子缠在橄仁树上勒一勒,肚子里的人就会被碾压成肉酱,然后,它还会张开嘴巴,把碾压不碎的大块骨头吐出来……
这个被森林巨蟒整吞下去的中年汉子,是剿匪部队侦察连连长顾铭派出去侦察匪情的二班长大刘。
“已经是第五天了,大刘还没有消息。”顾铭的语气是沉重的。连日的焦虑和不眠,使他的声音也变得低弱喑哑了。他那沉思的目光,穿过用带叉的木棍撑起的竹篾笆窗,凝望着远处笼罩在暮色中的黑魆魆的约哈古森林。一群寻宿的鹭鸶,扑扇着雪白的翅膀,掠过树丛,消失在森林与远天相接的地方。
“也许,大刘碰着了困难;也许……”顾铭没有再往下说。他不愿意说出下面的话——“也许,像前面去的两个同志一样,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顾铭停顿了好一阵,这才收敛了远望的目光,转回身来,关切地打量着站在身后的一排长莽勒戈和入伍不久的儇尼战士果沙。他们两人是前来领受去约哈古森林侦察匪情的任务的。
莽勒戈是个身强力壮、膀阔腰圆的傻尼汉子,一头蓬乱而自来打卷的黑发,有些不甘心地被军帽压着;高高的鼻梁子见棱见角;厚厚的嘴唇让槟榔汁染成紫红色;刮得青邦邦的槟榔是优尼人用麻栗树叶和石灰煮制成的一种圆饼形的咀嚼品。嚼起来能提神解乏。腮巴上,倔强地钻出密密麻麻的又黑又粗的胡茬子;一双犀利的目光在深陷的眼窝里野火般闪亮。能治服高原上的一切的毒日,把他那结实得像用坚硬的岩石凿出来似的脸膛和臂膀,灼烤得黝黑黝黑的,越发显示出这个傻尼汉子粗矿强悍、勇猛过人。
顾铭是在率领侦察连挺进西庐述中,结识莽勒戈的。那是一天的下午,接连翻越了两座大山的战士们,被一片树密草深的老林截住了去路。顾铭安排大家原地休息待命,自己带着经过挑选的五个精牝强平的战士,踏着兽道,摸进老林里探路。他们一面挥刀拦路的乱藤野葛,一步步艰难地向前开进;一面对照地囝小的方位、辨躲着正确的去向。正在行走间,突然从树洞里蹿出一只护崽的老母熊,猛地扑倒了顾铭,死死地压在他的身上。这时候,如果开枪打熊,很容易伤着顾铭。战士们正急得手足无措,忽听有人大喊一声:“库结叫”喊声未落,稀哩哗啦地从树丛里跳出一个腰横长刀、手提铜炮枪的傻尼大汉。只见他分开众人,一步跨到老熊跟前,端起长筒铜炮枪,用枪尖使力一戳老熊的眼睛,痛得那老熊“嗷”地叫了一声,顿时软了手脚。傻尼汉子从地上扶起顾铭,两人还来不及对话,猛听“豁啦”一声,树林里又蹿出一只老公熊,不容傻尼汉子回脸,一双指甲尖利的熊掌就一左一右地搭上了他的肩头。这傻尼汉子临危不惧,丢下铜炮枪,顺势用双手按住了搭上肩头的两只熊掌,一缩脖颈,用头死死地顶住了老熊的下巴。老熊发狠地张开血盆大口,鼻孔里狂喷着一股子腥气。它想低下头,咬那汉子,可下巴被顶得低不下去;它想抽出爪子,打那汉子,可爪子被按着,抽不出来。它又急又气,嘴巴冲天吼得树叶子窸窸窣窣直往下掉。两下僵持了一阵,锾尼汉子使足全身气力,一躬后腰,两手拉住熊掌往下一拽,“嘿”的一声,楞是把老熊从背上背翻过去,摔了个满地打滚。这个接连战胜了两只老熊的傻尼汉子,就是莽勒戈。莽勒戈是受寨子里乡亲们的推举,前来为剿匪部队带路的。就这样,莽勒戈穿上了军装。他带着顾铭率领的这支先遣部队,跋山涉水,穿林越箐弋一直打到被约哈古森林严密封锁了的边境线上。部队在坐落于糯茶山下的馒尼格黑寨扎下营,顾铭在一幢自从主人害病死了以后就一直空着的竹楼里安下指挥部,和一位五十多岁的独身老猎人贡布老爹与果沙的堂叔巴木利做了邻居。其他干部战士都分散住在老百姓家里。不久,莽勒戈的妻子和儿子戈龙也一起搬到了格黑寨。部队又吸收了几个积极报名参军的儇尼青年,果沙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个中等身材黑瘦黑瘦的小伙子,有一股招人喜爱的机灵劲儿。部队进寨以后,他一直很热心,为部队做了不少工作。由于他从小就生在格黑寨,对约哈古森林的情况比较熟悉。因此,顾铭选中他和莽勒戈一同去执行侦察任务。
顾铭关切地打量着面前的莽勒戈和果沙,又瞥了一眼挂在竹篾色墙上的日历:“还有五天,剿匪的大部队就要赶到格黑寨了。可对盘踞在约哈古森林里的这股土匪,我们还没有很清楚地摸出他们的活动规律。他们凭借着对森林的熟悉,躲在暗处跟我们周旋。如果大部队开进去打,不但会有很大伤亡,而且也不能达到一举全歼的目的;漏网的土匪会逃出国境,留下后患。”顾铭冲莽勒戈和果沙扬起颧骨突出的消瘦的脸,布满血丝但仍旧目光炯炯的大眼,紧紧地盯住他们俩,“这股狡猾的土匪时聚时散,时出时没,行踪难测,说明他们有着完整的组织指挥系统。如果我们通过入林侦察,甚至抓住机会接触土匪,钻进他们内部去,摸清他们的活动规律,从而在我剿匪大部队赶到的时候,就能打个漂亮仗!莽勒戈、果沙,你们的任务是非常艰巨的……”
顾铭话音未落,只听“扑腾”一声,从那用带叉的木棍撑开的竹篾包窗外,猴似的跳进来一个男孩子。
这孩子个头矮小,穿一身儇尼人自织自染的靛青色粗布短衫肥裤;脑瓜顶上盘一条耀眼的大红布包头;脖子上套着一个又大又圆的银项圈。这项圈,碰得缀在布衫上的两排闪光的银质圆扣丁当乱响。他两脚刚一沾地,就雄赳赳地绷起小胸脯,冲顾铭行了个没有学到家的举手礼,调皮地尖着嗓音喊道:“报告连长,保证完成任务!”
这跳窗而进的孩子,一下子打破了竹楼里沉闷的空气,三个大人几乎同时叫出了声:“戈龙!”
刚满十三岁的戈龙,哪点都长得像他的阿达莽勒戈,黑脸蛋,高鼻梁,厚嘴唇,深眼窝,一对滴溜乱转的亮眼;就是个头太矮,瘦胳膊细腿的,像一只小猴子。可是,别看他个头小,却有股子野劲。爬树掏鸟,下水摸鱼,鸣枪放铳,拉弓射箭,走黑路,钻草棵,闯老林,捉野物,白刀子宰,红刀子剥,没他不敢的,没他不碰的,没他不学的。特别是射箭、爬树、剥兽皮这三样功夫,他跟莽勒戈学得最到家;可就是性子太蛮。有一次,他背着莽勒戈,一个人带着弓箭,闯到林子里去打野物。钻了半天,什么也没碰上,眼都气红了。正在气头上,撞着一头大野牛。你想,那家伙有八九百斤重,皮厚得打褶子,枪子都难穿透,哪能随便碰呢!戈龙可不管,拉起弓,迎头就是一箭。嘿,这一箭,不偏不斜,正射在野牛的鼻子上。野牛一下子就惊了,一对核桃大眼瞪得冒出了血,瞅准戈龙,竖直了刀似的犄角就撵。戈龙怎样没命地跑,也甩不掉惊牛。幸亏莽勒戈赶到了,一把扯掉戈龙头上的大红布包头,甩在一蓬灌木丛上,然后,拉着戈龙换了个方向跑。说也奇怪,那惊牛不再追戈龙了,直着犄角冲那挂着大红布包头的灌木丛扑过去,乱挑乱踩,直到把那蓬灌木丛踩平了,才算完事。过后,莽勒戈气得直骂戈龙。戈龙却笑那野牛太傻了。莽勒戈一戳戈龙的脑门:“你才傻呢!受了惊的野牛最见不得红!要不是我扯落你的包头把它引开,你早被踩成一摊肉泥了。”气归气,骂归骂,从心里头说,莽勒戈对自己有点野性的儿子,样样都还是挺满意的。可就是有一样不太随心,他嫌戈龙的个头太矮。一提起来,莽勒戈就要说:“我说儿子,你名字随我义长相随我,性子随我,怎么偏偏个头就不随我呢?”戈龙总是这样回答阿达:“干嘛样样都要随你呢!阿妈说,我的个头是随她的!”
“随错了,随错了!你又不是女娃,应该随我,高高大大的,像个真正的男子汉!”这就是莽勒戈的最后结论。此刻,看着儿子跳窗进来,莽勒戈瞪起了眼珠子:“捣什么蛋!大人在说正事!”戈龙一梗脖子:“我也是说正事!”
馒尼人是父子连名制。父亲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或两个字,就是儿子名字开头的字。
顾铭蹲下身,双手搭在戈龙的肩头上,笑着问:“戈龙,你保证完成什么任务啊?”
“去约哈古森林里侦察土匪啊!”戈龙眨眨眼睛,“我躲在门外听了半天了。要是门不倒插着,我早就冲进来啦!”
“可我并没有把任务交给你呀!”
“那是因为我刚才没进来呀。喏,现在我进来啦,就把任务交给我吧!让我跟阿达他们一道去吧!”
不等顾铭再回话,莽勒戈就走上来,揪住戈龙的耳朵一扯:“走开!又不是摸鱼打鸟,别在这捣蛋!”说着,他随手拿起立在竹篾笆墙根的一根盐臼棒,往戈龙眼前一戳:“还没有一根盐臼棒高呢!”
戈龙踮起脚尖,跟戳在眼前的盐臼棒比了个不相上下:“阿妈说,我还要往高里长呢!这根舂盐巴的棒子还能往高里长吗?”
莽勒戈气得瞪圆了眼珠。顾铭笑着拍拍戈尤的头顶:“好样的,戈龙!把我们的大排长都给问住啦!”
戈龙眺起来,一把拉住顾铭的胳膊:“好不好样的,我就听你一句话,让不让我去?”
“真有股犟劲!”顾铭闪着亮眼,盯住戈龙,“戈龙,你还是个孩子……”
戈龙不等顾铭再往下讲,一下子抡开他的胳膊:“哼!孩子,孩子!我知道你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不同意我去!”
话没说完,噌的一声,戈龙又猴似的从窗口翻了出去。为了表示气愤,还一回手打落了撑窗的木棍。竹篾笆窗子“啪”地一下关拢了。
当戈龙跳出窗口的时候,忽然发觉竹楼一侧有个人影一晃,像一只受了惊的麂子,慌慌张张地躲进了芭蕉树丛里。戈龙再定睛一看,原来是果沙的堂叔巴木利。这个小眼睛的瘦老头,布满皱纹的黑脸,像一张烤焦了的烟叶。他平时总像害了病的样子,好把胳膊交叉着抱住肩头,身子缩成一团,哆嗦着走路。戈龙对这个瘦老头的印象不好,平时就不爱搭理他。此刻,由于心情不畅,戈龙就更不想搭理巴木利了。他蹦下晒台,头也不回地沿着寨街朝家里跑去。
一只刚刚生了蛋的红脸母鸡,拍打着翅膀,站在路边一个劲地叫着:“咯嗒!咯嗒!咯咯嗒!咯咯咯嗒!”这在养鸡人听来也许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叫声,传到戈龙耳朵里,却变成了:“白搭!白搭!去不成啦!去不成啦!”戈龙窝火地扭头一看,嗬,只见那红脸母鸡冲自己歪着冠子越叫越起劲。好啊,我叫你叫!戈龙冲上去,对准母鸡就是一脚。
母鸡被踢得跳了起来,“咯咯”地尖叫着,夹起尾巴逃远了。
“我看你还叫不叫!”戈龙算是出了口气,扭脸刚要跑,一头撞在朝他走过来的贡布老爹的怀里。
“嘿哟嗬!瞧这只小牛犊,把老爹的肚子都顶通啰!”贡布老爹展开双臂,搂住了戈龙。
戈龙仰起小脸儿,望着贡布老爹那笑眯眯的宽脸庞。“哟,瞧你这嘴巴,噘得像个牛心果。跟谁斗气啦?”
戈龙没回答,把嘴巴噘得更高啦。贡布老爹舒展开满脸的皱纹,眯缝着眼睛,盯了戈龙一阵儿。忽然,他连连点着头笑起来,直笑得眼角的鱼尾纹深深地钻进了黑布包头下露出的斑白的鬓发里:“嗬嗬,森林里的事,瞒不住布谷鸟;你想跟阿达一起去,顾铭叔叔和你阿达都不同意,对不?”
戈龙的心事被猜准了,他非常委屈地点点头。戈龙肚子里有委屈,愿意跟贡布老爹讲。因为,贡布老爹对他可好啦!戈龙听阿达说过,贡布老爹年轻的时候,是个像阿达一样宁折不弯的刚强汉子。他不服土司头人的欺负,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打了一辈子光棍,过了一辈子走南闯北的流浪生活。直到两年前,他头发花白了,腰腿不灵了,这才像一只飞累了翅膀的鹞鹰,在格黑寨落下脚,过起定居的独身日子。贡布老爹有一手闯林打猎的好本事,每次打着兽物,不论大小,总要二一添作五地分给寨子里的乡亲们共享。这位慈祥的老爹,没儿没女没亲人,却从不见他忧虑,整天好说好笑的。多喝了一点的时候,还爱趁着酒性跟年轻人比个手脚。他一副心肠最热啦,谁家有点什么难处,他总是出力帮忙。时间不长,就受到格黑寨乡亲们的尊敬。不少好心人出面要为他说合个老伴,好跟他点灯说话、吹灯做伴,都被他摇着酒葫芦拒绝了:“嗨,我这一生,火枪弓弩做伴,老酒干巴度日,别的就什么也不求啦!只望日后黄土盖了脸,当着合食阿撒多节的时候,各位乡亲能为我在火塘边搭一小块竹篾笆,摆上几个鸡蛋、汤圆,我也就心满意足喽!”戈龙喜欢贡布老爹,不仅因为他是寨子里受人尊敬的老人,也不仅因为他会搂着戈龙坐在火塘边,给戈龙讲许多许多他特别喜欢听的关于森林和野兽的故事;还有一点更吸引戈龙的,就是贡布老爹养了一只灰色的鸢鹰。这是一只长着一双很有力的大翅膀和一对闪光发亮的圆眼睛的鸢鹰。
贡布老爹告诉戈龙,他是从一个险遭老蟒蛇偷袭的鹰窝里救出这只鸢鹰的。那时候,鸢鹰还小,翅膀软得贴在脊背上。贡布老爹把它抱在怀里养着。当贡布老爹在格黑寨落下脚的时候,羽毛志满的鸢鹰已经懂得报答贡布老爹的养育之恩啦!它每天飞出竹楼,一趟又一趟地从约哈古森林里为贡布老爹叼来野兔、箐鸡、小蛇等各种各样的野味。有一次,贡布老爹带着它出去打猎,刚进林子,草丛里猛地婶出一只老豹子。贡布老爹举枪就打,不想。火药潮了,枪没打响。老豹子吼叫着扑上来。在这危急的关头,鸢鹰豁出性命飞扑上去啄跑了豹子,救了贡布老爹。戈龙珂喜欢这只鸢鹰啦,常常捉住活老鼠来逗它玩。只要戈龙把老鼠朝地丄一放,不管老鼠钻得多么快,鸢鹰都能抓住它,把它送回戈龙的手里。因为果沙的堂叔巴木利跟贡布老爹是邻居,常常登上贡布老爹的竹楼里做客,所以,那鸢鹰跟巴木利也十分熟悉,不时的也叼上一点野味,飞进他的竹楼里。可是,在五六天前,这只非常惹人喜爱的鸢鹰,像往常一样从贡布老爹的竹楼里飞出去,就再也没有飞回来。贡布老爹急坏了,戈龙和巴木利也急坏了。他们眼巴巴地望着天空,等了一天又一天。天空中飞过了许多鸢鹰,就是没有一只在贡布老爹的竹楼上落脚。贡布老爹伤心地叹着气对戈龙和巴木利说:“它性子急,准是在捕捉什么野物时,不当心丧了生。”戈龙不相信这样勇敢的鸢鹰会死去,他还想询问些什么,可抬眼一看,见贡布老爹的眼圈都红了,又赶紧闭上嘴巴。失去了心爱的鸢鹰,戈龙知道贡布老爹难过,就常常跑来陪伴他。他们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深啦!戈龙不管有什么话,高兴的啦,生气的啦,都愿意跟贡布老爹说。此刻,戈龙向贡布老爹诉说了自己的委屈。“孩子,”贡布老爹蹲下身子,脸贴着脸,搂住戈龙。他那慈祥的目光,像柔软的鹅毛一样,在戈龙的黑脸蛋上轻拂着,“你还小啊,像一只刚刚学飞的多丽鸟。约哈古森是盘着蟒蛇的草笼笼,不是你落脚的地方。”
“贡布老爹,你也嫌我小吗?”
“孩子,你像一根针,要缝衣服,我不会嫌你小;可现在是要砍一棵大树呀!”
“哼!要砍大树,我就变成一把斧子!”
戈龙说完,一扭身走了。
“哎,小牛犊!”贡布老爹在后面叫着,“别走啊,老爹还有话跟你讲呢!”
哼,有什么话,还不是说服我不去!还不是嫌我像一根针!戈龙在心里这么叨叨着,连头也不回。
贡布老爹笑着摇摇头:“哎,这小捆柴火,点着啰!”晚上,阿妈很晚都没有回家。戈龙捂了火塘,躺在地铺上。皎洁的月光从后窗口水似的流淌进来,照在他的睑上。他想着阿达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心里像猫抓似的,倒过来,翻过去,怎么也睡不着。
夜风沙沙地掀动着环抱竹楼的槟榔树那白鹇鸟翅膀一样秀美的羽状叶,把一阵不知来自何方的歌声和略带苦涩味的槟榔花香,一齐送进竹楼里。
我们举起点燃的牛角,为你送行噢,雅尼的骄傲!你腰挎涂满鸡血的长刀,踏上崎岖不平的山道。
戈龙听阿达讲过,这是一支非常非常古老的民歌,它述说了一个儇尼祖先流传下来的动人的神话故事:在那遥远遥远的年代里,有一棵生在水边的树,突然之间暴长起来,遮住了日月,把大地笼罩在黑暗中。人们不见天日,无法生活下去;谷草不见天日,再也不能成长。于是,大家齐心合力砍大树,可砍掉一点,又长出一点,怎么也砍不倒,天神加米加拉托梦给一个叫木基的儇尼英雄,告诉他,只有他用涂满鸡血的长刀,才能砍倒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而一旦大树倾倒了,木基的生命也就终止了。为了把乡亲们从黑暗中解救出来,木基决定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光明。在他临行的时候,父老乡亲们点燃了涂着蜂蜡的牛角,在寨门外排成两行队伍,为他照路,为他送行,为他唱一支悲壮的永别的歌戈龙躺在地铺上,听着夜风送来的时断时续的歌声,忽然想到,阿达不也正像这歌中赞颂的英雄木基一样吗?他明天一早,就要冒着生命的危险,闯进约哈古森林里。阿达是个真正的好样的男子汉!可我呢?戈龙又想到了自己:我就不能像阿达一样吗?
戈龙想着,翻着;翻着,想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脑瓜一沉,歪在竹枕上睡着了。
半夜里,戈龙听见竹门响。睁眼一看,是阿妈回来了。他没有声响。只见阿妈把马灯举过头顶,朝地铺上晃了晃。戈龙知道这是冲自己来的,连忙闭紧了眼皮,一动不动地装睡。“戈龙。”阿妈试探着轻轻叫了声。戈龙悄悄地在心里这样答:“戈龙睡着啦,阿妈。你要做什么就做吧。”
以为戈龙真的睡着了,阿妈轻据着脚步,从挂在篾毎墙上的扁圆的箩筐里取出一卜小布包,又从竹门后摘下棕麻蓑衣,然后退出竹楼,无声地带上了。
阿妈取走的东西,一定是带给阿达的。这时候,阿达和果,沙大哥一定在做出发准备啦。戈龙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翻爬起来,钻出竹楼,像一只寻食的小狸猫,踮着脚尖,喘着小气,悄悄地跟上了阿妈。
阿妈高一脚、低一脚地直奔寨子西边的马棚走去。紧跟在后面的戈龙睁大了眼睛,隐约看见马棚里闪着灯光;灯光中晃动着几个人影。走到近前一看,只见马棚里摆着好多好多马驮子,足有二十几架。每架马驮子上,都绑着两个装谷子用的大箩筐,上面苫着油布。贡布老爹和阿达正忙着把最后一口袋谷子倒进箩筐里,用油布苫好,往马驮子上绑。顾铭和果沙挨个检查着绑好了的马驮子,看有没有不结实的地方。
噢,戈龙明白了:明天一早,阿达和果沙大哥要装扮成出境赶街卖谷子的粮贩子,吆着马帮穿过约哈古森林呀!
戈龙正要再往前挪两步,忽听身旁的芭蕉树丛发出“哗啦”一声响。戈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干瘦干瘦的人影,哆哆嗦嗦地从芭蕉树丛中钻出来,蹒蹒跚跚地消失在夜色中。就着月色,戈龙看清了,这人是巴木利。
他来干什么呢?是不是不放心果沙大哥走呢?不容戈龙再多想,马棚那边就传来顾铭的声音:“好啦,一切都准备妥啦!”
戈龙急忙扭头朝马棚望去,只见顾铭叔叔在跟阿妈说话。阿达也走过来,一面搓着手上的泥。阿妈把东西递给阿达,指着小布包说:“里面是衣服。身上穿的淋了雨,就换一换。”顾铭叔叔仿佛有意躲开似的,又钻回马棚里了。在月光下,阿达和阿妈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说一句话。为什么谁也不兑话呢?到底有话没有话呢?躲在暗处的戈龙挺着急地想:阿达不是干干脆脆的一个人吗?
是啊,终于,还是阿达先开口了。声音压得低低的:“戈龙睡着了吗?”
哎呀,怎么不说话就不说话,一说话就提起了我呢?戈龙惊了一下,心枰枰直跳。“睡着了。”阿妈说。
“白天他一个劲儿缠着我,非要跟着去。说老实话,要是任着我的性子,我愿意豁出去带他闯闯!”
哼!那你干嘛不任着你的性子,就带我一道去呢?戈龙在心里嘟囔着。
哎,阿妈怎么不说话呢?
“戈龙这孩子有股野劲儿,想干什么就一定要干成,天塌下来也不管!”
阿达又夸起我啦!戈龙的心尖上荡起一股说不出的英雄劲儿。
“跟你一样!”
嘿,阿妈这话说得多好啊!戈龙心里暗自高兴了一阵,忽然又皱起了眉头:我哪点跟阿达都一样,就是个子比不上人。可这又有啥呢?五根手指拇也有长有短嘛,缺了哪根也不行!“莽勒戈,明天,你……”
“看你,这是怎么啦?”
以上这几段话,戈龙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阿妈说她要回家了,这句他听明白了。他浑身打了个机灵,一扭身溜了。
当阿妈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戈龙像一只贪睡的小猫似的,在地铺上蜷缩成一小团,呼呼地“睡”得正香哪!
“丁铃,当啷,丁铃,当啷……”清脆的马帮铃声,惊扰了糯茶山山谷的绿色的梦。山谷醒来了,打个哈欠,一阵凉风从浓荫深处吹来;露珠醒来了,在草叶上一个劲儿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鸟儿们醒来了,蹦蹦跳跳地争着唱出黎明的第一支歌;树林和灌木丛醒来了,在晨风中梳理了头发,又忙着往脸上擦抹着玫瑰红色的朝霞。
一只刚刚在清澈的小溪流里洗净了美丽的茸角的马鹿,迈着细长细长的脚杆,钻出亭亭玉立的凤尾竹丛,圆睁着一对黑宝石似的亮眼,吃惊地盯住这一趴在白烟似的薄雾中穿行的马帮。
“丁铃,当啷,丁铃,当啷……”走在这踏露早行的马帮头前领路的,是一匹识途的老黑马。它额头上拴挂着一小块圆圆的镶着红布边的镜片,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地直闪白光。不知是在什么年代,总之,一定是个妖怪很多的年代吧,第一个发明了给领路的头马戴上一小块圆镜片的傻尼人,就给这块镜片起了个十分了不起的名字,叫“照妖镜”。打这往后,习俗相传,俊尼人赶马出门,都要给头马戴上一块小圆镜片,为的是让它走在前面,不时以闪亮的白光,驱赶路上的一切妖魔邪恶,保障出门人平安无事。
担负着驱妖避邪的重任的老黑马,驮着装满谷子的两个箩筐,丁铃当啷地摇着脖子下面的九个铜铃,不紧不慢地走着。上身穿着蓝布褂子、下身穿着黑粗布肥腿裤子的果沙,跟在它后面走着,不时晃着手里的一根秃秃的竹枝,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老黑马的屁股。
二十多匹驮着谷子的马,松松紧紧地拉成一长溜,忠实地跟着老黑马,摇摇摆摆地朝前面走着。
莽勒戈走在马帮的最后面压阵。他上下着一套黑粗布裤褂;腰间挂着一把插在竹鞘里的牛角短刀;两只闪光的眼睛,不时扫视着路两旁密密丛丛的树林。
正午时分,马帮走出山谷,来到了蓝芒河边。像一条锁链似的横拦在约哈古森林面前的蓝芒河,宽八九丈,两岸长满了高高低低的圆叶灌木。河水深浅不一:深的地方,没个底儿。据说有人看到了一条从水底浮上来晒太阳的长胡子老鲶鱼,光是脑壳,就有个箩筐大;浅的地方,刚没膝头,挽起裤脚就可以蹚过去。只是水流太急,冲得人站不稳脚。
领路的老黑马瞅准浅处,稀哩哗啦地赵进了河里。跟在它后面的一匹小灰马打着响鼻犹豫着,不敢下去。
“走吧!”果沙拽住小灰马的笼头,使劲拉小灰马下了水。小灰马下水后,蹄子一沾了底,就抖擞起精神去追赶老黑马。
果沙把全身的劲儿都用在脚板上,努力采稳河底的一块块糊了一层青苔的滑腻腻的鹅卵石,使自己跟得上小灰马。在激流中奋力戗水而上的小鱼群都围上来,痒酥酥地吸吮着他的脚杆。
正走到河中间,老黑马突然嘶叫一声,失了前蹄,跌倒在水中。由于驮得太重,它连挣几下,不但没站立起来,倒被急水朝下游冲出去好远。
“快来哟!马倒啰”果沙惊叫起来。在老黑马失蹄的水面上,突然间腾跃起一条黑黝黝的大鳄鱼,那布满了坚硬的角质鳞壳的长溜溜的脊背只一闪,便又隐在水中游走了。
原来,急于过河的老黑马把这条一动不动地伏在水底的鳄鱼当成了一块大石头、刚一踩上去,大鳄鱼猛一翻身,使老黑马闪蹄滑倒了。
果沙叫喊着,放开小灰马,抢上去扶老黑马。他心里一急,脚下没了根,接连在水中滑跌了好几政。“拽稳缰绳我来啰!”
莽勒戈叫唤着,稀哩哗啦地踩着水,从后面赶上来扶老黑马,也被脚下滑贼腻的鹅卵石害得在水中打了几个滚。
等费了牛劲,把老黑马从激流中搀扶起来,又吆着马帮蹚过蓝芒河的时候,两个人都累得软了脖梗,浑身上下的衣服湿得紧裹住胳膊腿。
“啊哈!阿奥阿波知道咱们走热了,特意请咱们在河里冲个凉!”
莽勒戈走上沙岸,抹了一把从头发上流下来的水珠子,一面逗趣儿,一面动手解开身上的湿衣服。果沙摇着头苦笑道:“这么说,还得谢谢他老人家喽。”
“那可不是,等咱们这趟买卖发了财,回来时割两腿好肉,灌一葫芦老酒,像像样样地谢他一回。”
“好啊,但愿咱们能平安回来!”
“嗯,但愿。来吧,果沙,晒晒衣服,喘口气。”莽勒戈说着,脱下黑粗布褂子,露出肌肉鼓跳的黝黑的胸脯;又脱下裤子,露出结实的长满了长毛的腿。他把衣裤抖展开,平摊在岸边的灌木枝上,让太阳晒着,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装槟榔的扁扁的铁盒,打开盒盖,从里面捏出了一块掺上了草烟和芦子的槟榔,塞进嘴里嚼起来。不一会儿,一股紫红色的槟榔汁就顺着他的嘴角淌出来。
果沙也脱下衣裤,摊晒在灌木枝上,跟莽勒戈要了一块槟榔,一面塞进嘴里嚼着,一面叉开两腿,舒舒服服地平躺在沙滩上闭目养神。
簌簌地摇动着岸边的灌木丛的河风,给两个赤条条地光着身子在河滩上晒太阳的人送来阵阵凉爽。不时的,有一两只长脚鹭鸶拍打着雪白的翅膀,鸣叫着,飞过蓝芒河,钻进约哈古森林里。
莽勒戈眯起眼睛,沉思地望着面前的两旁长满了齐腰深的茅草的马帮路。在这条横穿过约哈古森林的曲曲弯弯的马帮路中途,有一个由曼萨老板经营的名叫“黑宝石”的小马店,专供赶路人歇脚投宿。
“如果路上遇不到土匪,照早上这股犀牛奔跑般的劲头走下去,太阳擦不着山尖,就能赶到黑宝石马店了。”莽勒戈在心里嘀咕着。“谁知道约哈古森林为我们两个摆下了什么样的酒席啊……”
“啊呀,我的衣服,我的衣服!”
忽然,果沙的叫声打断了莽勒戈的沉思。他扭脸一看,只见果沙正慌忙从沙滩上爬起,叫喊着扑向灌木丛,伸手抓住那几乎被风掀进河里去的黑布裤子;而他的蓝布褂子呢,早已不知了去向。
见此情景,莽勒戈也跳起来,抢上去抓牢自己的衣裤。一摸,衣裤早已晒干,轻飘飘的被河风掀得在灌木枝上挂不住了。
“坏啦,蓝芒河把我的褂子给拿走啰,嗨,那也不够它穿的呀!”
果沙盯住滚滚滔滔的蓝芒河下游望了好一阵,鼓着嘴巴骂起来。
莽勒戈走过来,把自己的黑布褂子披在果沙的肩头上:“算啰,就送给它吧。别骂啦,当心,我们回头还要跟它打交道呢!”
“不行,不行!我穿了你的,你穿什么呢?”果沙死活也不要。
“我不会光着脊梁去约哈古森林做客的。”
莽勒戈说着,不容果沙再推辞,硬是按着把黑布褂子给果沙穿上,然后,走到驮着赶马人日用杂物的一匹小黄马跟前,从箩筐里取出戈龙阿妈交给他的小布包,打开来,拿出一件半新的蓝布褂子,冲果沙一抖。果沙愣了一下。莽勒戈笑了:“哈哈,瞧,这就是有老婆的好处!别傻眼啦,等做了生意回去,我给你介绍一个!”说着,就把蓝布褂子穿在身上。果沙动了动嘴唇,苦笑笑,没再讲什么。两个人收拾停当,吆着马帮,朝约哈古森林走去。仿佛是逃命以的,低矮的植物和小树争抢着从没有阳光的森林里跑出来,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约哈古森林的外围。穿过这些低矮的植物和小树丛,祷往里去,森林越密。高树的绿伞似的大树冠,互相交叉在一起,织成一个天然的大帐篷。这个大帐篷本来织得并不那么严密,还有些空隙,能漏进阳光来。可是,那些攀附着大树生长的各种各样的寄生植物和匍匐植物都争着向上生长,去抢夺那点漏进来的阳光。一见到阳光,它们又野心勃勃地向四外扩张势力,拚命地长啊长,结果,把大帐篷的空隙全都堵得严严的,森林深处便没有了光线,黑魆魆的,又阴又凉。
好在老黑马识途,尽管森林里再暗,它仍然丁铃当啷地摇着脖下的铜铃,朝它认准的目标向前走着。
突然,走在老黑马后面的果沙,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哇!”
紧接着,“扑腾”一声,像一根齐根砍断的马桩子,栽倒在地上,手脚不停地抽动着。
莽勒戈大吃一惊,疾步上前,张开双臂,抱起了果沙。这一抱不要紧,他摸到了果沙的脊背上插着一把刀子。这是一把锋利的两面有刃的牛角尖刀,不知它从什么地方突然飞了出来,深深地刺进了果沙的后心。
“土匪!”
莽勒戈马上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急剧地跳动着,睁大眼睛,朝四周巡视。
四下里黑魆魆、阴森森的,没有半点响动,寂静得令人周身发寒。
忽然,莽勒戈发现离头顶不远的地方,有一只可怕的闪光的眼珠子,正一动不动地死盯住自己。他的心抖了一下,再一细看,原来是一只站立在树枝上的只睁着一只眼睛的猫头鹰。
“呜呜……”
果沙哼叫着,声音十分凄惨。
莽勒戈低下头,看见果沙那黑红的脸像突然蒙上一张白纸似的,惨白得没了一点血色。随着他不停的呻吟,嘴角上淌出了白沬。
“果沙!果沙!”
莽勒戈轻轻地连声呼唤着。他看着果沙那被极度的痛疼折磨得扭歪了的脸,几次想伸手拔出那深插在他后心上的牛角尖刀,好像拔出来,就能解除果沙的痛苦,挽救果沙的生命似的。可是,他没有拔。他也不能拔。因为他知道,只要把刀一拔出来,刀口里就会猛地喷出一股冒着热气的血;一喷血,果沙就会立刻咽了气。
正在这时,栖在树上的猫头鹰突然发出一声十分恐怖的叫声:阿哩!
紧接着,“扑棱棱!”猫头鹰拍打起翅膀,惊慌地碰撞着树枝子,朝森林深处飞逃而去。
随着猫头鹰的尖叫和飞逃,从离着果沙倒下去的地方不远的一棵巨大的老剌树后面,幽灵似的走出来一个身穿黑衣裤的膀粗腰圆的彪形大汉。
这突然出现的彪形大汉,横生着一脸黑肉;毛虫似的黑眉下,一对鹰似的亮眼阴冷冷地闪着凶光;两只傻尼人特有的宽大的赤脚,毫不在意地踩着落在地上的长满了尖刺的枯枝,晃着身子,直朝莽勒戈走过来。
莽勒戈放下怀中的果沙,以极其敏锐的目光,扫了这个黑脸匪徒一眼。如果依着他的脾气,火爆火燎的,他早就一步跳到那匹驮着日用杂物的小黄马跟前,从箩筐里抽出二十响驳壳枪,“哒哒哒!”一阵连珠炮,把这个黑脸匪徒的胸口凿成马蜂窝。可是,他忍住了;想到自己的赶马人的身份,他咬着牙强忍住,不让火星子从眼窝里冒出来。
莽勒戈装作十分惊恐的样子,哆嗦着身子站起来,连连后退两步,接近了那匹驮着日用杂物的小黄马,黑脸匪徒似乎并没有把莽勒戈放在眼里,摇晃着肩膀,走到仍旧在地上不住地抽动着身子的果沙跟前,弯下腰去,伸出一只大黑手,揪住果沙的衣领,向上只一提,就把果沙提得离了地皮。
黑脸匪徒对着果沙的惨白的脸,盯了一眼,断定他的飞刀已经致被害人于死地了,鼻孔里哼了一声,一甩手,又把果沙抛在地上;扭过脸,冲莽勒戈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牙:“嘿嘿,完蛋了!”
不等对方做出反应,这个狞笑着的匪徒就把大黑手朝莽勒戈跟前一伸:“拿来吧!”
什么?他跟我要什么?莽勒戈的心里急剧地敲打着鼓点。莽勒戈装出一副惧怕而又糊涂的样子,傻傍傍地反问道:“你,你想要什么呢?”不料黑脸匪徒却仰起膀梗大笑起来:“趣哩哩!”
笑了好一阵,他又瞪圆眼珠子叮住莽勒戈问:“你说我想要什么?”
黑脸匪徒不等莽勒戈再说下去,不耐烦地把手一挥:“算啰,你就别跟我绕山绕水的了,快把带给曼萨老板的信交给我吧!”啊?信?
这一下,莽勒戈可真的糊涂了。他眨了一下眼皮,飞快地转动着心轴,寻思着对策。
“装什么傻麂子快把信交给我”黑脸匪徒大声喝叱着。
正在莽勒戈十分为难的当口,躺倒在地的果沙突然鬼哭似的嚎叫一声,睁开了由于充血而红得可怕的眼睛,翻腾起来,像蛇一样扭动着插着牛角尖刀的背脊,张开胳膊,一下子搂住了黑脸匪徒的一只脚杆。
黑脸匪徒惊出了一身冷汗,使力想抽出脚杆。可果沙搂得太紧,黑脸匪徒怎么也抽不出来。
果沙像发疯似的,一面嚎叫着,一面张开嘴巴要咬黑脸匪徒的脚杆。
莽勒戈瞅准这个节骨眼,又朝小黄马靠近一步。他决定先生擒这个黑脸匪徒,从他嘴里弄清楚他所要的“带给曼萨老板的信”是怎么一回事。
莽勒戈挨近了小黄马,刚要伸手摸枪,忽听紧搂住黑脸匪徒的果沙拖着颤音,十分凄惨地叫起来:“你杀……杀错了人啊!杀错了人啊!”一听这话,莽勒戈和黑脸匪徒都大吃一惊。“信,信……在……在……”
果沙松开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向自己的黑布腰带。他的嘴唇颤抖着,不断地吐出含糊不清的字:“在……在……”
话没说完,另一只紧搂着黑脸匪徒脚杆的手也一下子松开了,“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紫血,白眼珠一翻,断了气。
黑脸匪徒恶狠狠地扫了莽勒戈一眼,半信半疑地弯下腰,在果沙的腰带上胡乱抓摸着。果然,他仿佛一下子摸到了什么东西,又斜起眼,刀似的刺了莽勒戈一瞥,然后急速解开果沙的腰带,从里面取出一个手拇指大小的竹管。
见此情景,莽勒戈知道不妙,猛一回手,从箩筐里拔出驳壳枪;不等他举枪瞄准,只听黑脸匪徒大喝一声;“吃刀!”
“嗖!——”一把锋利的牛角尖刀,闪着白光,飞出黑脸匪徒的袖口,直冲莽勒戈胸口扎来。
莽勒戈眼急身快,一猫腰,闪过飞刀,就地打个出溜儿,从小黄马的肚皮下钻了过去。“扑哧”一声,飞刀扎在箩筐上。莽勒戈半直着身子,躲在马驮子后面,“咔吧”一声,掰开了机头,用枪口指着黑脸匪徒,厉声喝道:“别动!再动,我掀了你脑盖!”
黑脸匪徒的一对鹰眼,一下子瞪得像马脖子上拴的铜铃铛。他死耵住黑洞洞的枪口,嘴里狂喷着粗气。突然,“哗”的一声,他双手撕开黑布衫,露出了长满黑毛的胸口。只见那紧勒着肚皮的足有半尺宽的虎皮腰带上,一把挨着一把地插着一排寒光闪闪的牛角尖刀。黑脸匪徒啪地一拍胸口:“来吧,瞄这打!”
一瞅这匪徒摆出了玩命的架式,莽勒戈倒有几分为难了:要留活口问线索,就不能打死他;伤他的胳膊腿放倒他吧,枪声说不定会引来别的土匪。
就在莽勒戈为难的一霎间,黑脸匪徒噌的一下,左右手同时拔出双刀,“哇——”的一声鬼叫,像一只受了伤的老豹子,直朝躲在马后的莽勒戈猛扑过来。
眼看着黑脸匪徒冲到了面前,莽勒戈把枪往腰里一插,用力朝前一推马驮子。小黄马站立不稳,嘶叫一声,“扑腾腾!”连马带驮子一齐冲黑脸匪徒歪倒过去。
黑脸匪徒收不住脚,被翻倒的马和驮子撞得打个趔趄,连退两步。莽勒戈趁势一个虎跳,跃过被驮子坠得躺在地上乱蹬蹄子的小黄马,扑向黑脸匪徒。
还没有完全站稳脚跟的匪徒急忙迎着猛扑过来的莽勒戈,举起了手中的两把尖刀。
莽勒戈左右开弓,伸出两只铁掌,攥住黑脸匪徒的手腕,往后只一撑,就将两把尖刀架在半空;与此同时,他直起脖梗,奋力向上一蹿,一头撞在黑脸匪徒的下巴上。黑脸匪徒猝不及防,上下牙一齐被撞得咬住了舌头,疼得他怪叫一声。莽勒戈紧跟着向上一提右腿,用弯曲的膝头对准黑脸匪徒的小腹狠命一顶。黑脸匪徒身子向后一仰,两手松了刀子,“咕咚”一声,跌倒在地上。莽勒戈飞扑上去,骑在他身上,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黑脸匪徒被掐得直翻白眼。他连连挣扎着,突然,鼓起腮巴,使足气力,“扑”的一声,把一嘴腥臭的黑血连同半截咬掉的舌头,一齐喷吐在莽勒戈的脸上。黏津津的血水一下子糊住了莽勒戈的双眼。
莽勒戈的视线模糊了,他刚松开一只手去揩,黑脸匪徒乘机重重地兜了他腮巴一拳。莽勒戈上身一歪,从黑脸匪徒身上滚下来。
黑脸匪徒打翻了莽勒戈,一挺腰杆拱起来,噌地一下,又从腰间拔出两把尖刀,趁莽勒戈还没有翻爬起来的当儿,猛扑上去,举刀就刺。可是,还没容刀尖沾上莽勒戈的身,莽勒戈双手朝上一捅,就把两把牛角尖刀一齐插进了黑脸匪徒的肚皮里。
黑脸匪徒“哇”的一声惨叫,丢掉刀子,扑倒在地上。原来,当莽勒戈被黑脸匪徒兜了腮巴一拳的时候,他一歪上身,故意从黑脸匪徒的身上滚下来;其实,他是啾准了黑脸匪徒仰面跌倒时丢落在地上的那两把刀子。他双手刚一沾地,就攥住了那两把刀子。等黑脸匪徒再扑上来的时候,他就把这两把刀子捅进了黑脸匪徒的肚皮里。
莽勒戈结果了这个不肯就范的亡命之徒,想到没能留下活口,非常遗憾地摇摇头。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把黑脸匪徒翻转过来,上上下下地搜摸着。在他的衣服口袋里,莽勒戈找到了那根手拇指大小的竹管。
莽勒戈把小竹管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着,发现里面装着一卷卷成了一根小棍似的芭蕉叶。
啊,不用说,这就是要带给曼萨老板的密信了。莽勒戈正要把蒸叶小卷从竹管里取出来,猛然觉得脑后生起一阵阴风,不容他回过头来看明白,“崩登”一声,一根粗大的栗木棒子狠狠地打在他的后脑勺上。
莽勒戈两眼一黑,扑倒在黑脸匪徒的身上。
突然从一棵大树后面钻出来、抡起栗木棒子打倒莽勒戈的,是一个矮墩墩的长了一脸毛胡子的傻尼汉子。他提着栗木棒子走上来,使力踹了莽勒戈一脚,见莽勒戈软胳膊软腿的,没有一点反应了,这才蹲下来,掰开莽勒戈的手巴掌,从里面拿出那根小小的竹管。
毛脸汉子把小竹管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满意地摇晃了几下,塞进斜挂在腰带上的一个皮盒子里;接着,从腰间取下一盘棕绳,抖开了,不慌不忙地把打昏过去的莽勒戈捆了个结结实实,双从黑脸匪徒身上撕下一条布片,塞进莽勒戈的嘴巴里。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从马帮里拉出一匹高大的马,卸下驮子,牵到莽勒戈跟前。看样子,他要把莽勒戈驮上马带走。正当这个长了一脸毛葫子的俊尼汉子费尽了牛劲,拖着,拉着,抱着,把莽勒戈往马背上送的时候,突然——
“嗖!”一支长着眼睛的利箭飞过来,再也没有那么准地射中了这个坏家伙的太阳穴,左边扎进,右边出头,把脑袋射了个对头穿。
毛脸汉子连吭都没吭一声,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了。现在,巨大的老刺树下,躺倒了四个人。这突然发生的一切,打乱了本来排列得很整齐的马帮的秩序。马儿们瞪着恐惧的眼睛,你挤我、我挤你地聚拢成一堆,不安地打着响鼻,越着地皮。
在马群里,有一匹中等个儿的枣红马似乎并不惊慌。它稳稳当当地站在郑里,高昂着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不多一会儿,它驮着的大箩筐上的油布被轻轻地掀开了,从里面仲出了一个缠着红布包头的黑黝黝的小脑瓜。啊,是戈龙!
原来,一心要跟阿达去约哈古森林侦察匪情的戈龙,昨天夜里一宿都没睡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就像一只小狸猫似的,轻手轻脚地摸下地铺,背上弓箭,在心里边跟阿妈告了别,就爬出竹楼,钻进了马棚里。他把一个箩筐里的谷子倒出来藏好了,自己爬进箩筐里躲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踏露早行的马帮出了寨。他心里想,只要一过蓝芒河,进了约哈古森林,再钻出来亮相;到那个时候,阿达就是想撵也不能撵了。刚刚出寨的时候,躲在箩筐里的戈龙为自己的成功激动得浑身直哆嗦;如果箩筐再大点,他准会高兴得在里头翻跟斗打滚。可是,走了不远的一段路之后,在马背上晃来晃去的箩筐就变成了个大摇篮,丁铃当啷的马铃声变成了单调的催眠曲,一夜都没合眼的戈龙,像一只没有出蛋壳的小箐鸡,双手抱着弩弓,蜷缩成一小团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他感到马没有走,而是稳稳当当地站着。这是到哪儿啦?马为什么不走了呢?戈龙小心地掀开苫在头顶上的油布,探出一只眼睛朝外一看,啊呀!惊得他险些叫出声来。只见草地上淌了一大摊血,果沙和一个黑脸汉子都躺倒在血水里;一个满脸长着毛胡子的汉子,正恶狠狠地甩着棕绳,把阿达绑了起来。哎?阿达怎么了?他为什么这么软手软脚的任凭这个毛胡子捆绑呢?很快的,戈龙看明白了,他的眼里冒出了火星子。他咬紧了牙关,对准毛胡子的太阳穴,举起弩弓放了一箭,又赶紧缩回箩筐里躲起来……
此刻,戈龙从箩筐里探出小脑袋,他看到中箭栽倒的毛胡子连蹬了几下脚,就挺直了脖梗,再也不动了。他急忙放下弩弓,钻出箩筐,“扑腾”一声跳下马,直朝躺在地上的阿达奔去。
“阿达!阿达!”
戈龙用刀割断绑住阿达的棕绳,扑在阿达身上,使力摇晃着阿达的肩头,又用手去扳阿达的眼皮。莽勒戈没有回答儿子。
戈龙急出了眼泪。他扭身跑向马帮,从马背上解下一个盛水的葫芦,打开塞子,“哗”的一下,把一葫芦凉水全倒在阿达的脸上。
“阿达!阿达!”
猛然间被凉水从昏迷中激醒的莽勒戈,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呼唤他。他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儿子挂着泪珠的小黑脸这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仿佛一切都在梦中。“戈——龙!”
“阿达!”
“你,你怎么来啦?”
“我,我救你来啦!”
救我?几乎是在一刹那间,恢复了神志的莽勒戈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一切。
“好样的!”他这样夸奖儿子。
“我早就是好样的了,可惜你现在才知道!”戈龙这样回答阿达。
“是啊,我现在才知道。”莽勒戈笑了。莽勒戈拾起驳壳枪,别在腰里,又从毛脸汉子斜挂在腰间的皮盒子里翻出那根小竹管。“这是什么?”戈龙眨着眼问。“是啊,我也正想知道。”
莽勒戈说着,从小竹管里抖出那卷成了一根小棍似的芭蕉叶,轻轻展开,只见上面用刀尖刻了两行歪歪扭扭的字:
除掉黑瘟神。
详问送信人巴。
看罢蕉叶密信,莽勒戈的浓眉顿时拧成一个大疙瘩:嗯,“除掉黑瘟神”,无疑,这一句是指杀掉我了。因为我离寨出发的时候,穿的是一身黑衣黑裤;而果沙穿的是蓝衣黑裤。只不过因为非常偶然的情况,使得果沙穿上我的衣服,成了替死鬼。啊,难怪大刘他们三个同志一去就不返了呢,原来他们前脚走出,就有人后脚诏密信通知了土匪!多么阴险啊!“详问送信人”,嗯。看来,送信人就是果沙了。果沙原来是混进部队里的土匪坐探啊那么。“洋问”,问什么呢?果沙要带给土匪的是哪方面的情报呢?分析这两句后,收信人应该是在收到果沙带来的这封蕉叶密信之后,才能采取行动除掉我,可为什么果沙的信还没送到,那个黑脸匪徙就先下手杀人了呢?他怎么知道穿蓝上衣的入带着密信呢?“巴”,这是写信人的落款,巴什么呢?格黑寨里名字以巴字开头的人,起码有十多个;以巴字结尾的,聪就更多了;还有名字中间夹着巴字的,也人数不少啊!到底是谁呢?
在莽勒戈的眼前,闪过不少和“巴”字有关的人的面容。但是,很快的,由果沙送信,莽勒戈就联想起果沙的堂叔,那个总像是害了病似的双手抱着肩头走路的小老头——巴木利!难道巴木利也是土匪的坐探吗?
这时,戈龙说话了:“阿达,这个巴,是不是巴木利呢?”
“为什么?”
“他是果沙的堂叔。”
“就为这个?”
“还有,昨天顾铭叔叔交给你们任务时,好像他趴在竹楼外偷听呢!我从窗里跳出来时见着了;还有,昨天晚上你们在马棚里装谷子,我躲在树丛里看,也碰上了他。他老是躲躲闪闪的……”
“哦?难道这信真是巴木利写的吗?”莽勒戈盯住密信,耳边又响起黑脸匪徒粗声粗气的话语:“算啰,你就别跟我绕山绕水的了,快把带给曼萨老板的密信交给我吧!”
嗯,那么,曼萨老板就是这封蕉叶密信的收信人了。而这个曼萨老板,如果不是重名重姓的误会,他很可能就是黑宝石马店的曼萨老板……
在进行了一系列激烈的思考和斗争之后,莽勒戈拿定了主意。他扑闪着闪光的眼睛,对戈龙说:“好,戈龙,现在我同意你跟我一道去侦察匪情。”
“那你不嫌我长得矮了?”
“你就是因为矮,才能钻进箩筐里躲着呢!矮也有矮的用场!”
“嘻嗜嘻!”
“不过,你得服从命令!”
“什么叫服从命令?”
“就是服命令的管。”
“那命令是什么东西呢?”
“命令,命令是最厉害的东西,本事再大的人,不服命令的管,也要完蛋的。”
“好那我服命令的管!”
“现在,我们马上离开这儿。”
“到哪儿去呢?阿达。”
“黑宝石马店!”
黑宝石马店的手脚利索的伙计普利诺满脸堆着笑,从一幢竹门朝马帮路敞开着的矮脚竹楼里迎出来,一面撩起满是油腻的衣襟连连揩着手,一面眨巴着一对小而有神的眼睛,冲前来投宿的客人亮开生意人那油滑的嗓门:“啊哈,一匹马,父子俩。不用问,是出境走亲访友的。快请到竹楼里歇脚吧!这真是花香招蝶,酒香招客;我刚刚打开了一桶红米甜酒,就接二连三地来了生意。哎,黑宝石马店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喽!”
被普利诺小而有神的眼睛一下子就认准是父子俩的过路客,正是莽勒戈和戈龙。
这父子俩,把果沙和两个土匪的满是血污的尸体,用马驮到蓝芒河边,找一处深水的地方,挨个绑上大石头,沉人了水底。不用说,那会成为贪婪的鱼群的难得的美餐。莽勒戈从一个驮子里取出两颗手榴弹,揣在怀里,然后,从马帮里拉出了那匹把戈龙从格黑寨带了出来的好样的枣红马,卸下它的驮子,加在别的马身上;又牵着识途的老黑马调了个头,让它摇晃着照妖镜,带领着马帮按原路返回格黑寨。眼瞅着马帮顺利地蹚过了蓝芒河,莽勒戈一张胳膊,夹住戈龙纵身上了马。三锅烟的工夫,枣红马就把他们送到了黑宝石马店。
现在,他们完全不是从格黑寨里出来的样子了,不论从哪方面看,他们都和赶着马帮穿越约哈古森林去境外贩卖谷子的赶马人,没有了一点关系。
“来吧,把马交给我喽!马棚里有水有草有好料,半夜里我还要爬起来添喂,管保你们父子俩明天起早赶路时,这枣红马精精神神的!”普利诺一面说,一面伸手向莽勒戈要缰绳。
“你这话就像山谷里的风,吹得赶路人凉爽爽的!”莽勒戈把缰绳递给了普利诺,又把戈龙从马背上抱下来,“啊,下来吧,孩子。咱们碰上了好客的主人,今晚上再也用不着蹲在大树底下听老豹子叫啰!”
普利诺指着竹楼,让莽勒戈和戈龙先上去休息,自己拉着枣红马朝后院的马棚走去。
莽勒戈拉着戈龙走上竹楼。推开竹门一看,竹楼里果然有五六个过路客,正围一圈,在他们中间,竹篾笆楼板上摆着一个又粗又圆的大水桶。这酒桶是用一截粗树挖制成的,上面塞着一个用谷草编成的大塞子,大塞子上插着几根弯曲的竹管。围着酒桶的人们,一人攥住一根竹管,唆儿咂儿地吸着酒桶里的红米酒。有一根竹管特别的长,一直斜斜地伸过去,通到地铺上。借着火塘的光亮,可以看见地铺上斜躺着一个人,头垫着卷起的铺盖,很舒服地高翘着二郎腿,双手攥住竹管,半闭着眼睛,紧一嘴,慢一嘴,有滋有味儿地嘬着酒;嘬得高兴了,就连连抖动二郎腿。
俊尼人有“无酒不成礼”之说,凡节庆、待客或做龙夂都非有酒不可。家家户户,都会用煮熟的小红米拌上自制的酒药,闷在木桶里发酵做酒;不管是男是女,个个都有好酒量。围住大圆木桶吃酒的人们,一见来了新客,都礼貌地为莽勒戈父子让座位。一个大嘴巴的中年汉子,还站起来,把一根空闲着的竹管,扭转到莽勒戈脸前:“这位大哥,来吧,喝上几口解解乏。曼萨老板的红米酒香甜得真赛过蜂蜜呢!”
不等莽勒戈道谢,戈龙却盯住那大嘴巴汉子问:“怎么,没有我的酒吗?”
“你小小的人,也想吃酒?当心醉得尿了裤子!”
大嘴巴汉子说罢,歪下头,瞅瞅戈龙,斜着眼睛笑起来。
大家都嗬嗬地跟着笑起来。
“哼,你们小看人。”
戈龙说着,扭过大嘴巴汉子眼前的那根竹管,像喝凉水似的,一气吸了几大口,然后,扬起头,指着那大嘴巴汉子的五官数落起来:“你们看啊,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是耳朵,这是大嘴巴,对不对?”
这一下,惹得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人边笑边赞道:“好酒量,好酒量!”
“不是照顾大家都解解馋,我一个人能把这桶酒全吃光!”获胜的戈龙不由得夸起海口来。
躺在地铺上吃酒的汉子放下二郎腿,立起身子,强睁开醉惺惺的眼睛,冲戈龙问:“你这么厉害,莫非是吃酒长大的?”
“哎,算你猜对喽!”戈龙挺精神地拍拍胸脯。“不瞒几位老哥,我这儿子的酒量,全是我从小给灌出来的。他还是吃奶的时候,我和他阿妈每天下地去干活,总把他放在家里;又怕他不老实在地铺上躺着,就灌他两口酒。嗨灌来灌去,日子一长,这小子是越灌越能喝,口把两口酒,就别想把他灌醉了躺着啦!”
莽勒戈的话,又逗起众人一阵笑。
很快的,几个出门赶路的人,就说到一块儿了。大嘴巴汉子连嘬几口酒,叹了口气:“唉,自打闹起匪,这条路是越走越难走喽!”
“可不是!”躺在地铺上的汉子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有一回,我从外面买进来一批钢火好的腰刀,想拿到寨子里去赚几个小钱。住店的时候,不注意让曼萨老板发现了,他说什么也劝我把这批货甩丢了,免得遭了匪。我实在舍不得本钱,就想豁出性命干。曼萨老板看说不服我,也就没再作声。谁想到半夜里有几个用黑布蒙了脸面的土匪来抢马店,吓得我浑身上下乱哆嗦。可你们猜怎么着,这几个家伙把我的驮子翻了个一溜够,什么也没找到。哎,我当时也愣啦,明明那些刀都在驮子里放着的嘛,这伙土匪怎么会没翻到呢?等他们闹哄着走了以后,我才知道,我的那些刀,早让曼萨老板给悄悄地收起来啰!嗨,那一回,要不是曼萨老板暗中帮忙,说不定我这条小命,早让那帮黑心的家伙试了刀刃啰!”
“提起曼萨老板,那真是个打起灯笼难找到的好人嗽!”一个脑门上长了一块乌痣的汉子接过话头说,“那一回我住马店,亲眼看见他帮助一个赶着马帮运粮食的汉子把粮食藏进地窖里。也碰巧三更半夜的土匪来抢店,那帮遭牛踩的东西,把曼萨老板打了一顿,曼萨老板也没交出粮食来!”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大嘴巴汉子很神秘地瞅了大家一眼,压低嗓音说,“听说部队就要来打约哈古森林里这伙土匪啦!这伙害得人不安生的瘟神,是跳上岸的鱼儿,蹦不了几下喽!”
正说话间,矮脚竹楼的木梯一阵吱嘎响,推门走进一个人来。
这人五十岁的年纪,不高的个儿,胖胖的圆脸,亮亮的圆眼,鼓鼓的圆鼻头,嘴唇上的胡须和下巴上的胡须也连成一个圆圈圈。他头盘黑布包头,身穿洗旧了的蓝粗布短衫长裤,左手提着个油光铮亮的大竹烟筒,右手捏着一根飘着青烟的香。他才一进门,认识的几个人都客气而又尊敬地站起身,一个声气地招呼道:“曼萨老板!”
知道这就是早已听说过的曼萨老板,莽勒戈也急忙拉着戈龙站起来。
曼萨老板笑呵呵地抬手让大家都坐下,自己也拉了一个小藤篾圆凳,面对莽勒戈坐下来。他从腰里摸出一个扁扁的铁烟盒,拈出一撮金黄金黄的细烟丝,按在烟嘴上,用香点着,歪着嘴巴对住大竹烟筒口,深深地一吸,“咕噜噜”,大竹烟筒里发出一阵水响,烟嘴上的烟丝红亮亮地闪了几闪,很快烧成了灰。
曼萨老板扬起脸,惬意地吐出一口烟雾,眯着笑眼,瞅瞅莽勒戈,又瞅瞅戈龙,不紧不慢地说:“普利诺告诉我,又来了新客,是你们父子俩吧?”莽勒戈点头应道:“飞累的鸟儿,落到曼萨老板的竹楼上歇歇脚。”
“嗬嗬嗬!”曼萨老板的脸上笑得放出了红光,“阿奥阿波赐给我一块黑宝石,就是让我招待好过路的朋友啊!怎么,你们还没吃东西吗?”
戈龙冲曼萨老板拍拍肚皮:“可不是,肚子里的小蛤蟆早就饿得叫唤啦!”
“嗬嗬嗬你可得闭紧点嘴,别让它蹦出来啊。普利诺这就端饭菜来。”曼萨老板说着,扭脸瞅瞅莽勒戈,“要去串亲戚吗?”
莽勒戈低头嘬了一口酒:“是啊,我兄弟两日前托人带信来,说他打中了一头野猪,有五六百斤,让我去驮几块干巴。”
“啊哈,好事情啊!”曼萨老板又续上一撮烟丝,“你们父子俩骑着马走得快,一路上没碰上土匪吧?”莽勒戈笑了:“全靠阿奥阿波保佑我们一路平安啰!”曼萨老板一面吞吐着烟雾,一面扬起头朝后窗口望了望:“时候不早啦,也不知道路上还有没有马帮。哎,你们父子俩遇没遇上马帮啊?”莽勒戈眼神一扑闪:“没有遇上。”曼萨老板点点头:“嗯,没遇上就好啊。这条路不静,我这个开马店的,总担心过路客人吃了土匪的亏!”
这时,普利诺端了饭菜走进来。
曼萨老板起身告辞了。临走时,他环顾了一下竹楼,对普利诺吩咐道:“这屋里住得够挤啦。后头不是还有空铺吗?让他们父子俩住后头吧。”
“好喂!”
普利诺点头应着,把饭菜摆在莽勒戈父子面前。饭菜很好:雪白的糯米饭团;腊肉片、小干鱼、酸笋子、牛肉干。
吃罢饭,莽勒戈父子随普利诺走出竹楼,来到后院。马店的后院是一片芭蕉林,油绿油绿的芭蕉树一丛挤一丛,密得不透风。宽大肥硕的芭蕉叶掩着三四幢互不相连的矮脚竹楼。在一棵叶片像绿色的大蒲扇似的散尾葵树下,矗立着一块凹凸不平、状似大蘑菇的黑石头。那石头根下有一个泉眼,咕嘟咕嘟地冒着清亮的泉水。泉水蓄在小石池里,满而不溢。
普利诺告诉莽勒戈父子,这就是阿奥阿波赐给曼萨老板的黑宝石,传说常饮那黑宝石下的泉水,能益寿延年,不生白发。
戈龙一下子来了兴趣,他急忙问普利诺:“那你每天都喝这泉水吗?”
“喝啊!”
“那你一定能活好多好多年啰?”
“可不是嘛,我已经活了好多好多年,像你这么大小的年纪时,我就给曼萨老板当伙计啦,我每天都喝这泉水,所以,还能活好多好多年。要不是因为有这块黑宝石,我们曼萨老板早就搬家啰;谁愿意在这样吓死人的地方开店啊,整天把脑袋挂在裤带上过日子!”
莽勒戈四顾着后院里的一切,一面搭上了腔:“说的是啊,在这里开店,实在提心吊胆的!”
“哎,听说部队要来打这股害人的土匪啦,真有这事吗?”普利诺扭头盯住莽勒戈问。莽勒戈点点头:“我也是听有人这么说。”
“还听说剿匪部队已经开进格黑寨住下啦!”莽勒戈眨眨眼睛,又摇摇头:“是吗?今天早上我们打格黑寨路过,怎么没看见呢?也没听寨子里有人说起啊!”
“噢……”
普利诺不再问了。他把莽勒戈父子引进一幢矮脚竹褛里,客气几句就转身走了。
这是一幢堆放杂物的竹楼,四壁和顶棚被火塘的烟子熏得黑漆漆的,旮旮旯旯挂满大大小小的蜘蛛网。蜘蛛网上,沾落着一层厚厚的黑灰。楼板是用竹子劈开铺成的,上面垫了一层编织得十分粗粮的篾席子。堆放在楼板上的筐筐篓篓、坛坛罐罐等杂七杂八的物品,占据了竹楼的大部分地方。一条削砍得凹凸不平的白皂木,横拦在楼板上,算是楼板与地铺的分界线。地铺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白布铺单上卷着两床小花被,与那些堆积在灰尘里的杂物相比,这仿佛是个另外的小天地。地铺上方,有一个小窗,泄进来无力的阳光。
莽勒戈脱下鞋子,仰面躺在地铺上,闭上了眼睛,两条毛虫似的黑眉渐渐地拧成了疙瘩:这个曼萨老板,究竟是不是收信人呢?看他的谈吐,听听几个过路人的评价,他不像啊!那么,难道是重名重姓了?哪儿还躲着一个曼萨老板呢?
知道阿达在用心思了,戈龙像一只小猴似的,轻手轻脚地爬上地铺,不声不响地趴在阿达的身边。
趴了一会儿,戈龙忍不住了。他伸过小脸儿,贴着阿达的胡子拉茬的腮巴5细着嗓音叫:“阿达。”
“嗯?”
“……曼萨老板不像坏人。”
“为什么?”
“大家都说他好呢!”
“就凭这点?”
“还有。”
“还有什么?”
“嗯,我一直在偷偷地看他,越看他越不像坏人。”莽勒戈欠起身,用一只大手,扳住儿子的小黑脸蛋,两只眼睛灯似的闪亮着:“那你看果沙像不像个坏人呢?”
“果沙?”
戈龙答不出来了,伸出舌头,舔舔一点也不干燥的嘴唇。“戈龙,你在这老实不要走动。我出去看看!”
“我也去!”
“不行!”
“行!”
“戈龙,你知道你现在是我的什么?”
“是你的儿子!”
“不对。”
“那是什么?”
“你现在是我的兵,我是你的排长。你得老老实实服从我的命令。”
“命令?”
“对,这就是命令!”
“……”戈龙不作声了。不过,他心里想,“命令”这东西可真是的,第一次碰上它,干嘛就跟我过不去呢?
莽勒戈见戈龙不出声了,站起身,从怀里拔出那两颗手榴弹,把它们藏在那堆杂物中的一个空瓦罐里;然后,轻轻拉开竹门,朝四处看了看,又扭脸对戈龙说:“我去了。你把门反顶住,老实在铺上躺着。要是有人问,你就说我到马棚给马添料去了。”
“哎。”戈龙答应了。
可是,阿达刚走了不多一会儿,戈龙在地铺上就躺不住了。他左翻一个身,不行;右翻一个身,还是不行。
戈龙一骨碌从地铺上翻爬起来,小心地扑在窗口边,从那里露出两只小眼,滴溜溜转着朝外面窥视。
好像是在森林里挖了一口井,黑宝石马店就落在井底下。从这里向四周看去,密密麻麻的树林团团围住了小小的马店,连点风都不透;幸好没有盖上井盖,给马店上空留下了一块圆圆的天空,要不然,真要把人闷死了。
戈龙仰脸望着井口上的那块不大的天空,只见几朵白云在悠然浮动。天空中,不时飞过一群群排成“人”字形的野雁。这时,在那森林的顶端与白色的云朵遥遥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移动着的小黑点。
起初,戈龙并不在意这个小黑点,以为它不过是一只落队的雁。可是,当这个小黑点来到了马店上空,从高处不断降落下来,变成了一只扑扇着一对灰色的大翅膀的鹰的时候,戈龙惊得差一点儿叫出声来。
这不就是贡布老爹的鸢鹰吗!
看那高昂的脖颈,看那抖展的翅膀,看那飞翔的英姿,多么熟悉,多么熟悉!是它,就是它!
戈龙认出了鸢鹰,兴奋得一下子流出了眼泪:鸢鹰啊,鸢鹰,你怎么在这里呢?你已经离开贡布老爹六天了,你为什么不回家呢?你不知道我和贡布老爹多么想你,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
鸢鹰没有回答戈龙,它径直朝掩在芭蕉丛中的一幢竹楼扎下去。
戈龙的目光紧追着落在那幢竹楼上。他看见普利诺正站在晒台上,手里拿着一块洗脸的白手巾,仰脸巴望着不断降落下来的鸢鹰。
鸢鹰稳稳地落在竹楼的尖顶上,忽悠两下,收敛了灰色的大翅膀。
“它一定是飞得实在太累了,才落到这幢竹楼上的。”戈龙心里这么想着。因为贡布老爹讲过,鸢鹰从不在陌生的竹楼上落脚。
可是,很快的,一个绝对出乎意料的情景,使戈龙吃惊得瞪圆了眼珠:鸢鹰慢悠悠地移动着两脚,竟然钻进了楼顶一侧的天窗里,就像它钻进贡布老爹的竹褛上的天窗里一样。啊,这是怎么回事?
戈龙使劲眨巴眨巴眼睛,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竹楼顶上的鸢鹰的确消失了,只有那黑洞洞的天窗口,像一只独眼似的瞪着冲它发愣的戈龙。鸢鹰进了竹搂,普利诺也进了竹褛。怪了,明明是贡布老爹的鸢鹰嘛,为什么要钻进马店的竹褛呢?难道是我认错了?难道这是一只跟贡布老爹的鸢鹰一模一样的鹰?不,我没认错,这是贡布老爹的鸢鹰!难道它让普利诺给偷了?不对,就是偷了,五六天也不会养得这么熟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哎呀,一时间,问题像戈龙刚才看到的黑宝石根脚下冒泡的泉水一样,咕嘟,咕嘟一连串冒出来。戈龙的心里,从来也没有装过这么多问题。嗯,真有点装不下了。戈龙在竹楼里呆不住啦,他要出去看个明白。戈龙离开窗口,走到竹门后,取下反顶着门的竹杠。可是,忽然,他改变了主意,从门口走出去,万一碰上了马店里的人怎么办?他扭过头望望后窗口,嗯,如果从后窗口跳出去,就可以钻进密密的芭蕉林里,很隐蔽地接近普利诺的竹楼。
戈龙重新反顶好竹门,来到后窗口前。可是,他马上又犹豫了:这个窗口,正好对着普利诺的竹楼的窗口,从窗口往外一跳,万一被普利诺看见了,那可就不好办了。
戈龙一下子没了主意。浊抓着脑壳,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四处打量。忽然,他看见在那胡酕堆敢着的杂物堆里,有一把挖野山芋用的剁铲吒他拿起剁铲,用手指试了试,那月芽儿形的铲头,十分锋利。哼,有办法了。
戈龙提着剁铲,轻起轻落着脚步,走到一根粗壮的栗木楼柱子跟前。他小心地搬开堆在柱子旁边的几个空箩筐,露出了篾席铺的楼板。他斜着剁铲刃,转着圈儿,一根一根地铲断了蔑条。很快的,戈龙就铲起了一块南瓜大小的篾席;掀开篾席,露出阴凉凉的洞口。
好啦,成功啦。戈龙丢下剁铲,猴子似的从洞口钻了下去,两腿盘住楼柱,然后,又移动着箩筐盖住洞口,身子朝下一梭,“吱溜”一下,就梭到了竹楼下面。
被芭蕉丛围住的矮脚竹楼,离地皮只有半人高。戈龙的脚丫刚一沾地5就立刻像一只壁虎似的,把身子紧贴在潮湿的地皮上。他透过密密的芭蕉丛,朝四周看看,四周没有一点动静。
戈龙咬咬嘴唇,从竹楼底下爬出来,钻进了色蕉林。借着芭蕉树那宽大肥硕的叶片的掩护,他很快接近了普利诺的竹楼,并且成功地钻到了竹楼底下。
戈龙趴在散发着霉腐气味的潮湿的泥地上,仰着脸在铺着篾席的楼板上寻着缝隙。当他发现了一个缝隙,并通过这个缝隙朝上看到竹楼里的情景时,不由使他大吃一惊:飞进黑洞洞的竹楼里的鸢鹰,髙昂着脖颈,闪亮着圆眼,雄赳赳地站立在低矮的房梁上。普利诺正急手慌脚地从鸢鹰的尾巴底下,解下一根手拇指大小的竹管。
哎哟,这个小竹管和果沙那个装着密信的小竹管不是一模一样吗?
戈龙再一细瞅,没错,那站立在房梁上的鸢鹰就是贡布老爹的!
戈龙的心评评地跳了起来,仿佛里面跑进了一只小兔。他瞪大两眼,目不转睛地盯住普利诺手里的那根小竹管。
普利诺把小竹管攥在手心里,使力抖了两下,然后,小心翼冀地从里面抽出了一个绿色的小卷筒,慢慢地展开。戈龙看清了,那是一片竹叶。这时,从竹楼黑暗的角落里,发出一个声音:“信上说的什么?”
由于位置的关系,戈龙看不到那个黑暗的角落。可是,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是曼萨老板的声音。顿时,戈龙的心枰评地跳得更快了。普利诺吱吱嘎嘎地踩着楼板,朝戈龙的头顶上走过来。戈龙慌忙躲闪到一边,使劲憋住呼吸。“吱嘎,吱嘎,吱嘎”,普利诺走过去了。戈龙又急忙对准篾席的缝隙朝竹褛里窥视。这一回,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连那房梁上的鸢鹰也移动了位置。
戈龙歪过脸,把一只耳朵眼儿紧贴在篾席的缝隙上。
只听普利诺说:“老板,又有了新情况。”
“嗯?什么新情况?”
“信上说,那运谷子的马帮自己回到格黑寨了,只是出来的两个人都没有回去。”
“什么?”
“信上还说,那个黑瘟神有个叫戈龙的儿子,也偷偷地跟着马帮一道出来了。”
啊!戈龙的心“格登”一下子停止了跳动。这不是告到我头上来了吗?这个送信的是哪个挨狗咬的呢?他为什么能利用贡布老爹的鸢鹰送信呢?
“马帮自己回去了,”曼萨老板有些不满地小声嘟囔着,“还出来了一个叫戈龙的……嗯,今天一早这鸢鹰带来的头一封信说,只有穿黑和穿蓝的两个人,现在又添了个孩子。不管添什么,如果他们没撞上者纳和多木的话,现在也该到马店了啊!奇怪的是,那马帮怎么又自己回去了呢?那两个赶马的,还有这个孩子怎么没回去呢?那个穿蓝衣的到底给我带来的是什么口信呢?”竹楼里一阵沉默。普利诺咂了咂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曼萨老板又说:“哼,依我的主意,杀鸡不必问公母,明天一早,就招呼兄弟们,趁着雾气闯出林子,围住格黑寨,抢它一气!”
好啊!戈龙的牙根一下子咬紧了。这曼萨老板果然是个大土匪啊!
这时,只听普利诺说话了:“老板,磨刀不误砍柴工,千万急不得哟。情况不明,贸然出林,当心吃了亏!唉,自打这鸢鹰伤了翅膀,在店里养了五、六日,里里外外的消息就这么不灵通了!要不是它今天一早能飞回去,咱们就成了瞎子、聋子,什么也不知道啰!”
噢,听到这里,戈龙全明白了:怪不得鸢鹰离开贡布老爹五、六天了,原来它是在这里养伤啊!嗯,利用贡布老爹给马店送信的,一定是巴木利,因为鸢鹰常常飞进他的竹楼里。这个该遭牛踩的癞蛤蟆!
曼萨老板说:“真是怪了,赶马人不见来,者纳和多木怎么也不见来呢?”
普利诺说:“我已经叫特约骑上马去找他们两个啦。”说着,他压低了声音,“老板啊,信上说的是一父一子,刚才咱们这儿来的也是父子二人啊……”
“你是说……”
“老虎打瞌睡也得睁着一只眼啊!”
“嗯,有理!既然有名有姓,咋呼一声,那小孩子准会露馅。赶快叫人先把他们俩看住!”哎呀,不好,要坏事!
戈龙惊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得赶快钻回竹楼里去!哎呀,不行,钻回去不就让他们给看起来啦?我不能让他们给看起来。我跑了得啦!可往哪儿跑呢?还有,阿达还不知道这些紧急的情况呢,我得马上去告诉他!可是,又到哪儿去找阿达呢?
在眨巴眼的时间里,戈龙的小脑瓜翻了几个个,然而,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先钻回竹楼里去等阿达。好在这两个坏家伙,还猜不透我和阿达到底是什么人,到时候再想办法对付吧。只要阿达知道了情况,他一定会有办法对付这帮坏家伙的!
戈龙迅速拿定了回竹楼的主意,可刚一扭身,就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条手腕粗的浑身布满棕色环纹的长蛇,正抬着脑袋,鼓着眼珠,吐着长舌,堵在戈龙的身后,死死地盯着他呢!
戈龙一下子凉了半截身子,坏了,自己手无寸铁,这可怎么办?让它咬着一口就丧命啦!
棕色的长蛇扭动着身躯,向戈龙逼近了一步。戈龙半扑在潮湿的地皮上,憋住呼吸,瞪大眼珠,一动不动地盯住面前的长蛇,准备躲开它的猛扑。
戈龙和长蛇默默地相持了一阵,突然,戈龙的眼珠闪亮了:这蛇的脑袋不是三角形的,而是楠圆形的;它的尾巴不是突然细下去的,而是慢慢地细下去的。
啊!这不是一条毒蛇!是一条吃老鼠和青蛙的无毒蛇!戈龙顿时来了勇气,好啊,我非捏死你不可,顶多让你咬两个眼儿,没什么了不起的。
戈龙盯住长蛇,张开双手,“呼”地一下扑过去。那蛇一见戈龙突然冲自己扑过来,吓得一扭身子,“吱溜”一声朝旁边钻过去。
可是。戈龙这一扑,发出了声响。
“嗯?竹楼下面好伟有响动!”曼萨老板叫起来。
“我看看去!”
普利诺说着,“吱嘎吱嘎”地走了出来。戈龙像一只吓慌了的麂子,连滚带爬地钻出竹楼,躲在一蓬芭蕉树背后。瑜成一小团。
普利诺走下竹楼,弯下腰朝竹楼下张望,正巧碰上那条棕色的长蛇吱溜吱溜地爬出来。“嗨,是蛇在拿老鼠!”普利诺叨咕着,返身上了竹楼。
一场虚惊过去了,戈龙喘了口大气,迅速地钻进芭蕉林里。他连脚带手一齐上,钻钻,爬爬;爬爬,钻钻,一头扎进了那堆放着杂物的竹楼下。
戈龙扬脸瞅瞅,挖了个洞的篾席仍旧被箩筐遮挡着,一切平安无事。他张手抱住粗壮的栗木楼柱,两脚一盘,噌噌噌,爬了上去,推开箩筐,把小脑瓜伸进了那南瓜大的洞口。他双手扒住洞口,胳膊肘子使力朝下一拐,半个身子就钻进了竹楼。他伸出一只手再向前一扒,突然,他像被蛇咬了似的猛地一哆嗦,向前伸出去的手,摸着了一只冰凉的大脚丫!“啊!”戈龙惊叫一声,抬头一看,只见眼前铁柱子似的直立着两根长满了黑毛的光脚杆,一个壮得像头野牛似的大汉,正鼓着两只核桃大的眼珠子,凶神恶煞般地盯着爬进了竹褛里的戈龙。
戈龙见势不好,刚想往下梭,那大汉猛地抬起一只脚,踩住了戈龙的脊背。
这一脚,就像往戈龙的脊背上放了一块大石头,压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紧接着,那大汉一猫腰,一只手攥住戈龙的细细的脖颈,像从地里拔出一个小萝卜似的,朝上一拽,就把戈龙从那南瓜大的洞口里提了上来,痛得戈龙龇牙咧嘴的,“哎哟哎哟”直叫唤。
“让你叫!”
大汉说罢,冲戈龙的肚子上就是一拳。这一拳,打得戈龙倒吸一口凉气,再也叫不出声来;跟着,又一拳打在戈龙的脑门上。这一拳打得多狠啊!
可怜的戈龙顿时软了手脚,像只断了气的羊羔,一小团地瘫缩在竹楼上……
莽勒戈摸出了堆放着杂物的竹褛之后,闪身钻进繁茂的芭蕉林中。他透过叶片的缝隙,细心观察着马店的整个布局和周围的地形地势。
经过一番观察,莽勒戈发现,在几乎淹没了整个马店的芭蕉林的边缘,有一道一人多高的寨子。这道寨子,是用长满了利刺的树桩子扎起来的;扎得十分密,上面爬满了绿叶藤子。它隐藏在芭蕉林中,不注意就看不出来。一条从门缝里钻进后院并很快消失在芭蕉林中的青蛇,使莽勒戈察觉到,这道封住了马店的寨子,除前院有个大门外,后院还有一个十分隐蔽的小门。小门后面有一条小径,伸进黑魆魆的约哈古森林。离这小门不太远的地方,芭蕉林中露出了马棚的一角。
莽勒戈决定先到马棚去看看,然后,再借着芭蕉林的掩护,设法接近每一幢竹楼,通过侦察,寻找线索。莽勒戈钻出了芭蕉林,直朝马棚走去。马棚里一溜拴了七、八匹马。莽勒戈的那匹枣红马,拴在最外头。
也许是因为欺生吧,其余的马都颇有些不满地看着枣红马,冲它示威似的打着响鼻,刨着蹄子。也不知枣红马是不怕它们呢,还是走得太饿了,只顾低头吃槽里的草料,尾巴悠然地来回甩摆着,赶开咬屁股的虻蝇;有时,虻蝇讨厌地飞到它的肚皮上去,伏在那里吸血,尾巴扫不到了,枣红马就猛地抽动两下肚皮,吓得虻蝇慌忙飞走了。
莽勒戈来到枣红马跟前,拍拍它的前额。枣红马认出了主人,昂起脖子,偏着头在莽勒戈的肩头上蹭了蹭。
莽勒戈低头看看,那用一段粗树砍挖成的木槽里,已经没有多少草料了。他扭脸望望搭在马棚旁边的草料房,只见草料房的竹门虚掩着,就推开竹门闯了进去。
草料房是个有门没窗的黑屋子。借着从门缝和那编围得不严密的篾笆墙缝透进的光亮,可以看见里面尖尖地堆了几大垛马草。
莽勒戈四下打量打量,草料房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张开胳膊,搂起一大抱马草,正要朝门外走去时,忽听“扑”的一声,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从他搂起韵马草中滑落下去,掉在草堆里。
莽勒戈并不太在意,以为那不过是裹夹在马草里的一块小石头或者一块小土地。他不经心地瞥了眼,可是,这一瞥,却叫他大吃一惊,滑落在草堆里的,竟是只凝着乌血的人耳朵!莽勒戈急忙蹲下身,捡起了这只皮肉已经干缩得瘪瘪的耳。
这是一只完整的左耳,一溜齐的耳根说明它是被人揪扯着,用极其锋利的刀给割下来的。
莽勒戈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仿佛听到了受刑者令人毛骨谏然的惨叫声。
意外发现的这只人耳朵,提醒莽勒戈重新注意起这间黑呼呼的草料房。
他沿着草料房的四壁,仔细搜索着,不断翻开堆在竹墙边的草堆,留心观察着房柱、墙面和顶棚。没有多少时候,又有了新的发现:在一根被草堆掩住的房柱下部,有几点乌黑的血迹。莽勒戈急忙刨开碎草,在接近地皮的房柱根部的背阴处,他又发现了一团带棱带角的乌血。再一细瞅,莽勒戈险些惊得叫出声来:啊!这团带棱带角的血团,不是一颗五角红星吗?是的,这是一颗五角红星。
在这颗血的红星下面,还模模糊糊地涂着一些血团。看上去,很像一些记号。
但是,屋里的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是什么。莽勒戈索性整个扑倒在地上,一只手楼住房柱,一只手使力扳开竹墙上的篾片,让更多些的光亮从外面漏进来。
终于,莽勒戈看清了,这些模糊的血团,是一行歪歪斜斜的字:马店是匪窝。
这行血写的字,就像一把火,呼地点燃了莽勒戈心中的柴垛。他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在燃烧,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在喷烟吐火!
毫无疑问,这血的情报,是自己的战友在临牺牲前留下的!也许,他在经受了匪徒们野蛮残酷的非刑拷问之后,就牺牲在这间黑屋里……
顿时,莽勒戈的眼睛湿润了。他的面前,闪现出三个为侦察匪情,先后进入约哈古森林就再也没有返回的战友那熟悉亲切的面容……
正在这时,从马店后院那隐蔽的小门伸向约哈古森林的小径上,由远而近,隐约地传来一阵马蹄声。
莽勒戈侧耳细听,这马蹄声不知为什么显得十分沉闷喑哑,不是靠在近处用心听,几乎听不出来。
马蹄声在挨近小门的地方停下来。有人很轻巧地从马上跳下来;紧接着,“吱呀”一声,小门被推开了。来人牵着马进了后院,直奔马棚走来。
莽勒戈立刻意识到,来人对马店是十分熟悉的,他不是马店的伙计,就是经常来往于马店和约哈古森林之间的匪徒。
莽勒戈急促地扫视了一眼草料房,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万一被来人堵住,那就会发生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弄不好就会发出声响,惊动左右,坏了大事。
莽勒戈立即站起身,准备趁来人还没有走进马棚之前,溜出草料房,钻进芭蕉林。
莽勒戈轻手轻脚地摸到竹门后,探头朝四下望了望,四下没有动静。他刚刚从竹门里迈出一只脚,突然,草料房后面的芭蕉林里,响起了扑腾扑腾的脚步声。
莽勒戈心中一惊,慌忙收回身子,缩进草料房里。有人从草料房旁边走过,进了马棚。不一会儿,牵着马的那个人,也来到马棚里。“特约,情况怎么样?”先到马棚的人问。莽勒戈听出来了,这是普利诺。
被称为特约的人叹了口气,一面拉着马往里走,一面丧气地答道:“别提啦,我一直寻到蓝芒河边,连个鬼都没撞见!”哎,这特约的声音怎么也这么耳熟呢?莽勒戈在竹门后把眼睛贴在缝隙上向外一看,好家伙,原来正是在酒桶边见过的那个大嘴巴的中年汉子。嗨哟,真是闯进匪窝啰!说不定,围在酒桶边的另外几个过路客,也都是土匪呢!
莽勒戈再一看,特约牵着的那匹马的四蹄上,缠裹着厚厚的棕麻片子。怪不得蹄落无声呢,原来如此啊!
“连个鬼都没撞见?嗯,举得再高的木杵,也蹦不出我这个臼窝;这么说,我叫帮雀利先看住刚才来的那父子俩算是干着啦!好,特约,你拴好马就来靶,我先去告诉老板。”普利诺说罢,扭身走了。糟糕!诡计多端的普利诺已经盯上我和戈龙了。莽勒戈着急起来:如果那个叫帮雀利的发觉竹楼里只剩下戈龙一个人了,情况就会急剧恶化。怎么办?已经到手的清报还只有几条很粗的线索——黑宝石马店是土匪窝;格黑寨里有土匪的坐探;坐探随时和曼萨老板联系,曼萨老板根据坐探的情报指挥森林里的匪群。眼下,我们在马店的处境已经十分危险了,眼瞅着就会突然恶化的形势,已经不允许再做深入细致的侦察了,弄得不好,连到手的情报都送不出去。这可怎么办呢?
莽勒戈正在焦虑,忽听拴好了马的大嘴巴特约,扑腾扑腾地直冲着草料房走过来。这家伙准是来抱马草的。
眼瞅着要被堵在黑屋里,莽勒戈一下子红了眼,浑身顿时腾起一股杀气:不行,哪能叫这豺狗养的堵在屋里呢!噌!莽勒戈从后腰里拔出二十响。不行,枪一响,马店里就炸了窝。莽勒戈咽了口唾沫,躲在门后头,倒攥住枪管,准备狠狠地给这个大嘴巴的家伙一枪把子。
可是,几乎是在一刹那间,他又改变了主意。这也不行!普利诺还没走远,万一他听到响动,也要坏事,嗯,不如先躲起来;万一躲不过了,再干掉他!
莽勒戈最后拿定了主意,提着枪,踮起脚闪进草料房的最里头。他刚弯下腰,躲到一垛草堆后面,竹门就“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门外的光亮,一下子把特约的黑呼呼的身影斜斜地铺在地皮上。
莽勒戈躲在暗处,瞪圆双眼,一动不动地盯住这个黑影。特约的黑影呆愣愣地站在门口,半天也不往里走。怎么?难道他发现我啦?
莽勒戈把手中的驳壳枪调了个头,握住枪把子,轻轻地扳开机头:哼!只要你敢叫唤,我就先一枪揭了你的天灵盖!“唰啦,唰啦,唰啦……”
特约蹚着马草,直朝莽勒戈隐蔽的地方慢慢移动过来。随着特约的步步逼近,莽勒戈扣紧了驳壳枪的扳机。此刻,莽勒戈看不到特约手里是否拿了什么武器,如果主动出击,很可能不利;只有等特约逼到眼前再下手。“唰啦,唰啦,唰啦……”特约越逼越近。莽勒戈的枪机越扣越紧。
可是,特约并没有一直逼到莽勒戈的眼前,离着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他站了下来,“哗啦”一声,搂起一大抱马草。接着,他又“唰啦、唰啦”地蹚着马草走出了草料房。嗯?他没发现我?
莽勒戈从草垛后面探出头,两眼紧盯住敞开的竹门。竹门外传来了特约往槽里添草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一边添着草,他一边还哼哼唧唧地唱着小调:一只呀螃蟹么八只呀脚横着呀爬来么竖着梭一梭梭到河岸上呀么夹住了我的呀脚。
添完了草,特约还在马棚里磨蹭了一阵儿。莽勒戈仔细辨别着响动,猜出他是在解下马蹄上缠裹着的掠麻片。
又过了一会儿,特约扑腾扑腾地走出了马棚,哼着小调,钻进了芭蕉林。
像出箐饮水的麂子一样,莽勒戈竖尖了耳朵,听着特约哼的小调声:降服你呀么螃蟹哥松松呀我的脚。
小调声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芭蕉林深处了。
莽勒戈这才直起身,把枪别在后腰里。他重新搂起一抱马草,很自然地推开竹门,走出草料房,把草添在枣红马的嘴下。
莽勒戈斜眼瞅瞅特约牵进来的马,果然那蹄上的棕麻片不在了;再一看,那些解下来的棕麻片,被捆成一小团丢在马棚的角落里。
莽勒戈喂过了马,侧耳听听四下没有动静了,刚要扭身走出马棚,猛然间觉得脑后“嗖”地生起一阵阴风,他急忙一闪身,一根碗口粗的大棒子就紧擦着他的耳边砸了下来,“嘣”的一声,砸在马槽上,楞是把个树身挖成的马槽砸掉了大半边,惊得马群一阵骚动。好家伙,真险啊!不是莽勒戈动作快一步,非叫这一棒子打个脑浆迸裂不可。
眼看着马槽被砸掉大半边,莽勒戈惊出一身冷汗。他回脸一看,从背后猛扑上来打闷棒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嘴巴特约。
原来,这家伙刚一进草料房的时候,就发现了莽勒戈。可是,他两手空空,害怕吃亏,就佯作不知,哼哼唧唧地抱了马草喂了马,然后,钻进芭蕉林里,假装走远了。其实,他根本没有走远,而是原地跺着脚步哼着小调。他一面把脚步声跺得越来越小,把小调哼得越来越轻,一面从芭蕉林里拔起了一根支撑着芭蕉树的大木棒子,咬着牙根,摸了回来,悄悄地来到了莽勒戈背后。
特约本想一闷棒解决了莽勒戈,不料被莽勒戈抽身闪开了。这一棒,不但没打倒莽勒戈,倒震得他两手发麻。他握不住木棒了,索性甩掉木棒,憋足气,直起脖梗子,瞅准莽勒戈的胃部一头撞过去。
莽勒戈才闪开木棒,身子还没站稳当,一个不提防,被特约撞在软处。他只觉得一阵眼花气阻,肚肠子痛得像是被人连根拽了出来似的。他晃晃悠悠地连连倒退两步,差点仰跌在地。
特约一见得了势,被木棒震麻了的两手也发起了狠,紧攥成拳,跟上去,对准趔趄踉跄的莽勒戈的两腮,抡圆了膀子,左右开弓,“砰!砰!”只两拳,就打得莽勒戈软了手脚,“扑嗵”一声,仰面跌倒在地上。特约毫不放松,趁势一个虎跳,扑在莽勒戈身上。他瞪圆了充血充得像两个红果似的眼珠子,鼓楞着一脸杀气腾腾的横肉,“啊”地叫了一声,张开本来就长得很大的嘴巴,伸出两只爪子,直掐莽勒戈的脖子。不等他两只爪子碰着莽勒戈,莽勒戈就突然伸直了胳膊,把五指并拢412成鸡头状的右手,出其不意地杵进了特约的大嘴巴里。特约还不知道这一着的厉害,合起嘴巴就咬。哪知莽勒戈全身的劲都用在这只右手上,不等特约咬上劲,他那并拢的五指就铁棍似的捅进特约的嗓子眼里,捅得特约一阵恶心,张开嘴巴要呕吐。他才一张嘴,莽勒戈的右手又死死往里一杵,五个并拢的指头一齐捅进了特约的嗓子眼深处。这一下,捅得特约更加恶心得翻肠倒肚。他心跳气短,眼冒酸水,直着脖子,疼挛着汗淋淋的身子,呜呜啊啊地干呕起来。莽勒戈趁势用左手撑起身子,右手往特约的嗓子眼里又使力一杵。特约再也招架不住这一杵了,一口气没喘上来,脖梗一挺,白眼一翻,“咕咚”一声,从莽勒戈身上歪倒下去。莽勒戈迅速翻身起来,用左手捏着特约的腮帮子,从他龇咧着的大嘴巴里,抽出了被咬了几个血印子的右手,然后,解下这个匪徒的布裤带,馆个活扣,套在他的脖子上,用力一勒,勒得他彻底断了气。
解决了对手,莽勒戈长吐了一口气。他抹抹脸上的大汗,把特约软瘫瘫的尸体拖进草料房里,用马草盖住,这才离开马棚,钴进色蕉林。
莽勒戈辨认着方向,在芭蕉林里疾步穿行着。他决定先赶到堆放着杂物的竹楼里,把戈龙从那个叫帮雀利的匪徒的监视下解救出来,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可是,当他刚刚接近了堆放着杂物的竹楼时,就从芭蕉林的缝隙中,看见了一个十分可怕的情景:一个高个头的黑脸大汉,像老鹰抓小鸡似的,用胳膊横夹着软手软脚的戈龙,正从竹楼里走出来。坏啦!
莽勒戈一下子急红了眼,噌地拔出驳壳枪,一个箭步冲出芭蕉林,不等那黑脸大汉走下木梯,就堵到了他面前。
这个叫帮雀利的匪徒猛觉得眼前有个黑影一闪,抬头一看,正对住莽勒戈黑洞洞的枪口。帮雀利顿时凉出一身冷汗,慌忙收住脚。
四目交锋,各想对策。
突然间,帮雀利把夹在胳膊里的戈龙往胸前一横,一下子挡住莽勒戈的枪口,然后,一步步朝竹楼里退去。
莽勒戈正担心在竹楼外面呆久了会被人发现,见帮雀利又退回了竹楼,正中下怀,就一步步紧逼了上去。帮雀利退进了竹楼里。莽勒戈也逼进了竹楼里。
莽勒戈刚刚跨进竹门,突然,帮雀利双手举起戈龙,就像举起一块石头似的,“嘿”的一声,朝莽勒戈猛砸过来。
莽勒戈怕摔坏了儿子,不敢躲闪,慌忙之间,张开胳膊,一把抱住了砸过来的戈龙。
这当口,帮雀利飞起一脚,踢落了莽勒戈手中的驳壳枪。莽勒戈一看顾此失彼,慌忙扭转身把戈龙甩丢在地铺上;回眼一瞅,只见帮雀利正弯腰要捡驳壳枪。他抢上一步,照着帮雀利捡枪的手背上狠跺了一脚。这一脚,跺得帮雀利一龇牙,松了枪。莽勒戈不容他直起腰来,兜腮帮子就是一拳。
“砰!”这一拳就像打在石头上,震得莽勒戈的手背直发麻,而帮雀利却像没事人似的,咧嘴冲莽勒戈冷笑着,丝毫没有想还手的架式。莽勒戈不管三七二十一,逼上去照他腮帮子上又是一拳。这一拳,也像打在石头上一样,帮雀利连肩膀都不晃一下。
莽勒戈定睛一看,这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对手的腮帮子上,一边鼓起一块铁疙瘩肉。好啊,原来这家伙腮帮子上有硬功夫;再一看他的肚子,那肚子也胀鼓鼓的绷得挺圆。
莽勒戈明白了,这家伙练的是气功,三拳两脚休想拿下他来,心里不由得暗暗有些发慌。
帮雀利看出莽勒戈知道了自己的厉害,一面鼓起鼻孔狞笑着,一面摇晃着肩膀,朝莽勒戈一步步逼过来。
莽勒戈眼盯着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匪徒朝自己逼过来,一面向后退着,一面琢磨着对付他的办法。莽勒戈退着,退着,退到了那堆杂物跟前,脚后跟碰在一个小瓦罐上。他灵机一动,突然闪身抄起小瓦罐,呼地一下,直朝帮雀利头上砸去。
帮雀利一偏头,让过了小瓦罐。“帮当”一声,小瓦罐硒在房柱上,摔了个粉碎。
就在小瓦罐出手的刹那间,莽勒戈朝前猛跨一步,瞅准帮雀利偏头让小瓦罐的空子,“砰”的一拳,打在他的左眼珠上。这一拳,出手快,劲头狠,目标准5一下子打炸了眼珠子,只听帮雀利痛得“哎哟”叫了一声,伸手捂住左眼。一包眼水,从他的手指缝中,连青带红地流淌出来。
莽勒戈乘胜抢上一步,对准那匪徒的右跟又是一拳,想打他个两眼一抹黑。不料,这一拳被帮雀利偏头躲过。莽勒戈用力过猛,一时没收住身子;帮雀利朝上猛一提膝盖,那铁球似的膝头,就准准地顶在莽勒戈的小肚子上。莽勒戈痛得一哈腰,帮雀利顺势扬起砍刀似的手巴掌,在莽勒戈伸长了的后脖颈上狠狠地剁了一掌。这要命的一掌,剁得莽勒戈踉踉跄跄地向前栽倒下去。
莽勒戈明白,如果自己栽倒下去,就要吃大亏,他急忙伸出双手去撑地铺。
帮雀利紧跟上去,照着莽勒戈的后脖颈,又狠命剁了一掌。这一功夫掌,剁得着实厉害。莽勒戈只觉得脖颈上像挨了一铡刀似的,“扑嗵”一下,扑倒在地铺上。
帮雀利一个虎跳,骑在莽勒戈的后脊背上,一手朝下死死地按住莽勒戈的脖颈,一手从后腰里拔出了一把闪着寒光的牛角尖刀,对准莽勒戈的后心猛扎下去……
就在莽勒戈生命垂危的紧急关头,半空中突然飞来一把闪亮的剁铲,那月芽儿形的锋利的铲头,正对着帮雀利的脑瓜顶。
帮雀利觉出脑瓜顶上扑来了一阵凉气,猛一抬脸,只见铲头生风,银光一闪,“扑哧哧!”锋利的剁铲一下子铲进了帮雀利的额头。
帮雀利惨叫声,丢了刀子“咕咚!”像个倒空了的布口袋似的,瘫在楼板上。深深地铲进了额头的剁铲的长木把,随之颤了两颤,顿时,从那月芽儿形的铲口处,猛地喷出股冒着热气的紫血,溅了莽勒戈一头一脸:莽勒戈抹去脸上的血污,抬眼一看,突然用剁铲结果了帮雀利的竟是戈龙!
“阿达,我早醒过来了,就是找不准空子下手……”接着,戈龙把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一点不漏地全告诉了阿达。
莽勒戈一听,心里全明白了:啊,原来贡布老爹的鸢鹰是往来于格黑寨和黑宝石马店的“联络员”啊!先后人林的三个侦察员,都是吃了鸢鹰的亏。当鸢鹰因为意外受伤,在马店里养了五、六天的时间里,这个利用鸢鹰送信的土匪坐探,又得知剿匪的大部队很快要开到格黑寨的消息。他把传送这个重要消息的任务,交给了果沙,让果沙借着人林侦察的机会去跟曼萨老板面谈。可是,当果沙出发之后,养好了伤的鸢鹰又从马店飞回了格黑寨。这个土匪坐探就立即让鸢鹰通知曼萨老板,说有个穿蓝上衣的人要去跟他416面谈重要的情报。鸢鹰飞到了果沙的头里,曼萨老板接信后,就派者纳和多木在半路上“迎接”。于是,错中错,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件。现在看来,急于要血洗格黑寨的曼萨老板,还不知道剿匪的部队就要开到格黑寨的消息,而他又是靠着鸢鹰不断提供的情报,来指挥土匪们行动的。根据这条线索,就可以巧妙地制定出一个引匪出林、一举全歼的作战方案……
想到这里,莽勒戈浑身充满了劲头,他兴奋地对戈龙说:“戈龙,咱们现在马上离开这里,把到手的情报送回去!”说着,莽勒戈捡起驳壳枪,然后,又取出了藏在瓦罐里的两颗手榴弹,把它们插在后腰里。戈龙说:“阿达,你有三样家伙,可我呢,一样也没有。”
“别眼红,反正这三样你都不会用。”莽勒戈说着,瞥见了帮雀利丢在楼板上的牛角尖刀,上去捡起来,递给了戈龙:“喏,拿着这样吧,也许能用得上呢!”戈龙接过牛角尖刀,不太满意地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他在帮雀利身上又乱翻了一阵,再没翻到什么家伙;最后,不甘心地解下了帮雀利后腰上的皮刀鞘,将牛角尖刀插进鞘里,别在腰上。
当莽勒戈带着戈龙来到马棚,用特约甩丢在墙角里的棕麻片缠裹住枣红马的四蹄,然后,牵着枣红马,悄悄地穿过后院的小门,消失在约哈古森林深处的时候,普利诺带着曼萨老板和几个匪徒来到了堆放着杂物的竹楼下。
普利诺在竹楼外面没有找到帮雀利,心里直犯嘀咕。他轻手轻脚地蹬上木梯,正要扒着门缝往里看,突然,“吱嘎”一声,竹门从里面被推开了,满身血淋淋的帮雀利,两手捧着额头上裂开了一个月芽儿形大口子的血脸,像个长了三只眼睛的魔鬼似的,歪歪斜斜地靠在门框上。“啊!”
普利诺吓得连叫声都走了调。
帮雀利摇晃了一下血淋淋的身子,吃力地张开了被血糊住的嘴巴:“……跑……跑……”
话没说完,“嘣登”一声,像一棵拦腰砍断的树干,直挺挺地栽倒在楼板上。
“跑?往哪儿跑?这约哈古森林是关虎的笼子捕鹰的网,他们跑不出去!给我追!给我追!”曼萨老板突然吼叫起来,两只眼珠子瞪得像要从眼窝里弹出来似的,“他们要回格黑寨,就离不开马帮路。快给我追!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一个活口也不能留,一定要追上他们,一定要杀掉他们,一定要拎着他们的脑袋来见我!”
曼萨老板判断得不错,莽勒戈和戈龙的确没有离开马帮路。他们不能离开马帮路;离开了,就会在茫茫无际的约哈古森林里迷失方向。
莽勒戈搂着戈龙骑在马背上,枣红马驮着父子俩沿着马帮路飞快地跑着。
在地面上磨擦的时间太久了,紧裹住马蹄的棕麻片渐渐地破烂了,露出马蹄子。于是,“咔达达,咔达达”,马蹄声响起来了。这马蹄声,在寂静的森林里,传得很远,似乎从那森林深处还不断地送来重叠的回音。可是,没有多少时间,莽勒戈就敏税地辨别出来,那回音不是重叠的,而是杂乱的;不是单马四蹄,而是群马数蹄。
不好,是匪徒们骑着马追上来了。莽勒戈双腿接连狠夹了几下马肚子,枣红马发疯似的朝前狂奔起来。
“阿达”戈龙被颠得浑身像散了举似的。“怎么啦?”
“他们追上来啦!”
“咱们的马能跑过他们吗?”
“要是跑不过,你说怎么办?”
“那,咱们就停下来,打他们顿。”
“要是打不过呢?”
“打不过!为什么打不过?”
“他们人多啊!”
“他们人多?那,那咱们就跟他们拚了,反正不能让他们占了便宜!”
“拚了可不行啊!戈龙,记住,咱们是把到手的情报送回去。不管怎么样,也要把情报送回去!”
“那——,我听你的命令!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这时,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响了。莽勒戈回头一看,已经隐隐约约地看得见两个跑在最前面的匪徒在密林中晃动了。莽勒戈从腰间拔出驳壳枪,扳开了大机头。正在这时,“砰!砰!”匪徒们首先开枪了。子弹“嗖嗖”地穿过莽勒戈的头顶,飞进树林中,打得树叶直朝下掉。“好个遭豹子抬的,先动手啦!我叫你尝尝爷爷的厉害!”莽勒戈咬着牙根骂了一句,朝后一甩驳壳枪一“砰!砰!”
两个跑在最前面的匪徒应声滚下马背。可是,后面的匪徒又紧跟着冲过来,枪声也开始密起来。莽勒戈接连甩出两枪,又放倒了一个匪徒。突然,他感到右腿肚子上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糟糕!叫子弹咬着啦!“戈龙,咱们不能再骑着马跑啦,后头的枪打得太密!”
“那怎么办?”
“听我的,咱们准备下马!”
莽勒戈说罢,忍着伤痛,又猛力夹了两下马肚子。枣红马理解主人的心情,它竖直耳朵,蹀开四蹄,刮风一般飞腾起来,把匪徒们远远地甩在后面。
看看身后没了匪徒的影子,莽勒戈在一棵周围长满了蒿草的高大的橄仁树旁,使力勒住马缰绳。
枣红马长嘶一声,跃起前蹄,收住身子。莽勒戈趁势用胳膊夹起戈龙,翻下马来。当他的右腿落地的时候,痛得整个身子朝右边一歪。这一歪,叫戈龙看见了:“阿达,你的腿流血啦!”
“不怕的,咬破了点皮。快,咱们就从这儿钻林子!”
“那马怎么办?”
“还得让它替咱们跑一段。”莽勒戈说着,难过地拍了拍枣红马汗津津的脖颈。枣红马歪过脸来,紧紧地偎依着莽勒戈的肩膀。戈龙看见,这匹把自己从格黑寨驮出来的好样的枣红马,在悄悄地流泪了。噢,它知道要和我们分手了,它哭了。多么可怜的马啊!
这时,莽勒戈放松了马缰绳,对枣红马说:“好伙计,你去吧,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说罢,使劲在马屁股上擂了一拳。枣红马最后扭脸看了看莽勒戈和戈龙,算是告别;然后,一扬脖颈,缭开四蹄,“咔达达,咔达达”,沿着马帮路,直朝密林深处跑去。
莽勒戈拉着戈龙,蹚过蒿草丛,钻进了森林里。不多一会儿,从后面赶上来的气势汹汹的匪徒们,紧追着枣红马的蹄声,仨一群、俩一伙地打着马冲过橄仁树,一直朝前面追过去。
跑在最后面的生着一双小而有神的眼睛的普利诺,突然在橄仁树下勒住了马头,扯开嗓门,冲着已经朝前面追过去的匪徒们吼起来:“站住!”
匪徒们慌忙收住马,大眼瞪小眼地回过头来,不解地张望着。
普利诺用他的左轮手枪朝橄仁树下的蒿草丛里一指:“血!”
血,不住地从小腿上的用一块衣襟布包扎起来的伤口里渗出来,渐渐地浸湿了半截裤管。莽勒戈忍着痛疼,一手拄着一根很粗的树棍,一手提着张着大机头的驳壳枪,在根本没有路的树林中蹒跚地走着。
戈龙用牛角尖刀在前面开路,他不时砍断那像蟒蛇似的缠绕在树间拦住去路的藤条。
森林里越走越暗。从断树祜木和野兽残骸上跳起的“鬼火”,在黑魆魆的森林深处闪着幽蓝的光。
父子俩正走着,忽听“豁啦”一声,从他们身旁的一棵粗壮的乌叶树后,窜出一个手持短枪的汉子。由于光线昏暗,看不清这汉子的嘴脸,只见一对白眼在黑布包头下闪着凶光:“别动!”
这汉子喝斥一声,把枪口对准了莽勒戈。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莽勒戈和戈龙一下子愣了神。就在这傍神的当口,从乌叶树后窜出的汉子食指一钩,扣动了扳机。这家伙想先下手为强,结果了莽勒戈。哪知莽勒戈情急生智,扬起手中的粗树棍,朝对准了自己的枪口猛一横扫,只听“砰”的一声,被树棍打歪了的枪口便把一颗险些要了莽勒戈性命的子弹送得不知了去向。莽勒戈不等对方再回手,一举驳壳枪,“砰!”撂倒了他。
这先后的两枪刚一落音,森林里就响起一阵杂乱的叫喊声:“在那哪!”
“我谅他们也钻不远,快围过来!”
“快!快!”
紧跟着,响起扑腾扑腾的脚步声。土匪又追上来了!
莽勒戈一把抓住戈龙的肩头,瞪大了两只血红血红的眼睛盯住他:“戈龙,土匪追得太紧。我在这挡住他们,你先走!”
“不,阿达,”戈龙抱住莽勒戈的胳膊,“我不走!我不离开你!”
“不行!孩子,咱们要把到手的情报送出去!”说着,莽勒戈从怀里摸出果沙带的小竹管,塞到戈龙的手心里:“戈龙,你个子小,钻得快,一定要想办法钻出森林,把这个小竹管交给顾铭叔叔。你告诉他,曼萨老板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鸢鹰的秘密,也不知道剿匪的大部队就要开到格黑寨。他急着要血洗格黑寨,咱们就利用鸢鹰把土匪调出约哈古森林,一网打尽!”
戈龙瞪大了眼睛问:“阿达,是谁用鸢鹰给土匪送信的呢?”
“哼!”莽勒戈的眼睛里冒出了火星子,“肯定是巴木利!”
“那我回到寨子的时候,就不能让他见到。”
“对,除了顾铭叔叔,你谁也不能见。你一定要想办法把自己藏好!”
“嗯。”
这时,土匪越围越近了。莽勒戈急忙对戈龙说:“快走吧,戈龙!在你找不到方向的时候,你就爬到一棵高树上去望一望糯茶山,知道了吗?”
“知道了。阿达!你——”
“你快走,别管我!”
“阿达——”
戈龙的眼圈儿一下子红了,像露水一样晶亮的泪水,顿时挤满了眼眶。他咬着嘴唇强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是,泪水聚得太多了。眼眶已经关不住了,吧嗒一下,掉了出来。
看着儿子掉泪,莽勒戈的心口像被刀猛地扎了一下。他用力一推戈龙:“不要哭,快走!”
戈龙被推得差点摔了一跤,借着向前打趔趄的劲儿,他起步跑了;跑出几步,又扭头看了阿达一眼。
只见阿达歪下身子,从仰面扑倒在地上的那个土匪手里拽出枪,然后,闪躲到粗壮的乌叶树后面。就在这一瞬间,阿达也扭过头来了。他也在张望自己的儿子。
父子俩的目光倏地相碰了。
在这个最需要亲人的时刻,身边惟一的亲人却要分离。多少要说的话,忍在心里;多少要流的泪,咽进肚里。他们只是无言地、匆匆地对看了一眼,就这样告别了。把难舍难分的痛苦,抛给了约哈古森林;把牵肠挂肚的担忧,抛给了约哈古森林。儿子,带走了父亲火一样燃烧的目光;父亲,留下了儿子水一般透明的双眼。枪声响了。
土匪们狂叫着扑了上来。
莽勒戈断定土匪还没有认准自己所在的位置,咬了咬牙,攥紧双枪,死贴在粗壮的乌叶树后,一动也不动。
当跑到最前面的两个土匪离着乌叶树只有五、六步远的时候,莽勒戈突然从树后探出身来,双枪齐发,“砰!砰!”两个土匪应声倒地:一个被掀了脑壳,一个被穿通了心口。剩下的六个土匪,忽啦一下都卧倒在地上,各自就近隐蔽起来,“噼噼啪啪”地冲乌叶树开了火。子弹“嗖嗖”地擦过乌叶树两侧,削得树皮宣往下落。
莽勒戈知道自己的子弹不多,不能任着性子跟土匪对打,就躲在树后,根本不理睬。
土匪们乱打了一阵枪之后,才发觉莽勒戈没有还手。普利诺尖着嗓子叫起来:“从四面围上去打,看他在树后还躲得住躲不住!”六个土匪马上分成了三伙。一伙蹲在原地,从正面堵住莽勒戈;其余两伙,借着树林的掩护,从左右两侧,朝莽勒戈迂回过来。
莽勒戈三面受敌,不得不和对手交火了。他一面用左手的短枪压住朝自己左侧迂回过来的土匪,不让他们靠近自己,一424面不时回过头来,盯着右侧的土匪。
右侧的两个匪徒看到莽勒戈只顾得和左侧交锋,就大着胆子,一面放枪,一面迅速挪动着树位,扑了过来。
莽勒戈瞅准一个匪徒从一棵树后闪到另一树后的刹那间,一甩右手的短枪,“砰!”那个匪徒惨叫一声,就捂着肚子倒在草丛里。跟在他身后的匪徒,吓得连忙躲在树后,连头也不敢露了。
这时,左侧的匪徒又狂叫着扑了上来。
莽勒戈举枪迎战,不料一扣扳机,“嗒”的一声,没打响。
空膛了!
莽勒戈骂了一句,狠狠地甩掉左手的短枪。可是,右手的短枪打了一阵,也哑巴了。“他没子弹啦!”
“快啊,别让他跑啦!”
“抓住他,活剥了他的皮!”
土匪们听出莽勒戈没子弹了,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咋呼着从树后钻出来,互相壮着胆围上来。
“母狗养的!”莽勒戈气得瞪圆了一对血红血红的大眼珠子,甩掉枪,噌地从腰里拔出一颗手榴弹,拧开后盖拉出导火索,“来吧!”
乌叶树后短暂的寂静,对匪徒们来说,真比刚才响着枪的时候更可怕。他们叫了一阵,当要接近乌叶树的时候,不由得都闭紧了嘴,五个人越走越往一块儿挤。
莽勒戈瞅准他们扎堆的好机会,一闪身,嗖!扔出了手榴弹。
眼尖的匪徒慌张卧倒。只听“轰”的一声,一个来不及卧倒的匪徒抱着脑袋栽倒下去。
只有最后一颗手榴弹了!
莽勒戈喘着粗气,从腰里拔出了这最后一颗手榴弹,慢慢地拧开后盖,轻轻地拉出丝弦:我不杀死他们,他们就要杀死我!他们还要去追戈龙!不行,不能放他们走,一个也不能放他们走!我要把他们全杀光,一个也不留!
莽勒戈这么想着,又冲戈龙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戈龙,我的好儿子,全看你的了!莽勒戈把丝弦拴在裤带上,然后,又把手榴弹插在腰间,两臂抱在胸前,一动也不动地站立在乌叶树下。他的一只手,在暗中搛紧了手榴弹的木柄。
过了一阵儿,树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莽勒戈知道,这是土匪们摸上来了。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郦步声越响越近,越响越近。突然,猛听得普利诺大叫一声:“呜哇!”
四个匪徒,就像四只龇牙咧嘴的老豹子,突然出现在莽勒戈的面前,每个人手里都高举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牛角尖刀。
“哼,笼中鸟网中鱼,我看你还往哪儿跑?”普利诺恶狠狠地冲莽勒戈翻着嘴唇。
莽勒戈回敬了他一个白眼。普利诺斜起眼睛朝四处溜了溜:“嗯?你儿子哪儿去啦?”莽勒戈不屑一理地冷笑笑。
“啊哈,他跑啦!”普利诺指着戈龙留在潮湿而松软的泥地上的一溜小脚印,摇晃着脑壳说,“他想活着出去,没那么便宜!约哈古森林是我们的天下,跑不了你,也逃不了他!是硬汉子,你就自己撞死在树上!”
“撞啊!撞啊!”
“省得剥你的皮,还腥了我们的手!”土匪们乱吼起来。
“想剥我的皮?有胆的你们过来啊!”莽勒戈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盯住面前张牙舞爪的土匪,“你们有胆的上来,一个个都是老母狗下的,只会汪汪叫!”
一句话激怒了匪徒们,他们一齐举着尖刀朝莽勒戈扑上来。
莽勒戈瞅准这个空子,猛地朝外一拔手榴弹,噌的一下,裤带上的弦扯掉了,手榴弹屁股里喷出了青烟。“哇呀!——”匪徒们惊叫着,扭身就跑。
莽勒戈上前一脚,踢翻一个匪徒,又一把揪住普利诺的后衣领,霹雳似的大喝一声:“谁也别跑!”
这一声喝,惊得另外两个匪徒,脚像生了根儿似的,站在那儿动不了啦。
手榴弹“唆啦”地冒着青烟……在这生命的最后关头,莽勒戈像一尊铁铸的塑像,一动也不动地高举着手榴弹;他那像深山里燃烧的两堆野火般的目光,直盯住戈龙消失的方向。
手榴弹“嗞嗞”地冒着青烟……可是,万万没料到,当青烟冒尽了的时候,手榴弹竟没有炸响!
这是一颗臭弹!
“啊!”莽勒戈惊得不由叫出了声,唰的一下,浑身冒出一层冷汗,额头上的青筋一条条鼓愣出来。
土匪们一见手榴弹没响,一下子都来了精神。莽勒戈大叫一声:“哇!”举起手榴弹,照着普利诺的脑壳狠砸下去。
普利诺猛一偏头,躲过手榴弹。
莽勒戈扑了个空,不容他再举起手榴弹,四把尖刀就一齐捅进了他的心窝……
像一只钻进了大网里的鱼儿,戈龙在茫茫无际的约哈古森林里拚命地奔跑着,扑撞着,寻找着出口。他不知道方向,他不选择道路,只是跑,只是跑,只是一口气朝前跑。身后的森林里,隐约传来一阵阵枪声。他知道,那是阿达跟土匪交上火了。他咬紧牙关,更加快了脚步。
跑着,跑着,戈龙发觉前面的树木有些稀疏了。啊,难道是跑到森林的边缘了吗?
不,这不是森林的边缘,而是一片阴森林的沼泽地。不断从地下冒出的泉水,沤倒了一大片树木。这些树渐渐地腐烂了,溶化在泥水里;而数不清的喜欢泥水的低矮植物,一蓬蓬,一簇簇,从稀溜溜的泥水里生长出来,覆盖在表面上,形成了一片沼泽地。在约哈古森林里,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沼泽地。由于形成的年代不一,它们的深浅也不一。浅的沼泽地,稀泥刚没小腿,可以蹚过去;而深的沼泽地,稀泥能齐胸没顶,万万不能下脚。
戈龙被沼泽地拦住了去路。一眼看上去,这片沼泽地并不深,眼前十来步远的地方,簇生着一大片灌木丛。这灌木丛,一直连接着前面的森林。
我人小身轻,只要能蹚过沼泽,就能踩着灌木枝子跑进对面的森林里去!
戈龙这么想着,刚要往沼泽里下脚,忽听“扑啦啦”一声响,一只绿脖野鸭从树林里飞出来,越过沼泽,落到灌木丛边。它正要钻进灌木丛里,突然,“哗啦”一下,从沼泽里蹿出一条满身泥污的大鳄鱼。不等野鸭展翅飞逃,大鳄鱼就一嘴咬住鸭翅膀,然后,扭动着布满角质鳞壳的长长的身躯,拖着挣扎的野鸭,钻进灌木丛里。
见此情景,戈龙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哦啊!”幸亏自己没有下脚!这么大一条鳄鱼能钻进沼泽里躲起来袭击野鸭,说明这片沼泽地水深泥烂、下脚进去就会送命。
戈龙抓抓后脑壳,正在暗自庆幸,忽听头上响起一阵“吱吱哇哇”的乱叫声。抬头一看,只见几只灰色的懒猴,拖着细长细长的尾巴,惊慌失措地从树顶上逃窜过去。
这昼伏夜出的懒猴,白天从来都是躲在树上睡大觉的,现在怎么会慌成这个样子了呢?是什么东西惊了它们啦?
戈龙竖耳一听,树林里隐约传来扑腾扑腾的脚步声。啊,难道是阿达干掉土匪追上来了吗?再一细听,不对,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而是几个人的。啊?难道是土匪追上来啦?
戈龙一回脸,瞅见了自己留在布满了落叶的潮湿而松软的泥地上的一溜脚印。这脚印,深得像一个个用粗树棍子戳出来的小窝窝,十分明显。
糟糕,一定是土匪顺着脚印追来啦!戈龙的心一下子急跳起来,这可怎么办呢?沼泽地是过不去啦,只有回过身往森林里跑。他看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朝森林方向斜倒着一棵大树,心里头一阵高兴:哎,从这棵大树的身上跑过去,不就留不下脚印了吗?戈龙正要起步,又转念一想,自己的脚印突然在沼泽地边消失了,土匪们绝不会罢休的,他们一定会到处寻找。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引到沼泽地里去,让他们痛快地冼个泥巴澡。
想到这儿,戈龙来了主意。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扑”的一声丢进沼泽地里;然后,又接连捡起几块石头,一块比一块远一点地丢进沼泽地里,一直丢到灌木丛边。这些石头逐渐往泥水里沉陷下去,在沼泽地表面上,留下了一溜明显的小泥窝窝。晃眼看上去,就像一串脚印似的。
做完了这一切,戈龙纵身一跳,跳上了斜倒着的大树,顺着树身,又跑进了森林里。
当戈龙矮小的身影,被密密的树林吞没了的时候,汗流浃背的普利诺带着匪徒们追到了沼泽地边。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高个子匪徒,这家伙刚刚入伙不久,对约哈古森林里的一切还不那么熟悉。他一眼看见了沼泽地上的那一溜直通到灌木丛边的泥窝窝,认定这就是戈龙的脚印,扯着脖子大叫起来:“小狼娃子顺着这钻进灌木丛里去啦!”他边叫着边冲了下去。“别下去!”跑在后面的普利诺大声叫喊。可是,晚了,高个子匪徒已经下了沼泽地。他才往前扑腾了两三步,两腿就一下子陷进稀泥里。“啊!一哇!一”
陷进沼泽里的匪徒一边乱叫着,一边舞动着两手,拚命地挣扎着,想从稀泥里拔出两只脚来。可是,他越是扑腾,越陷得深。“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的乌黑的稀泥,渐渐地吞噬了他的半截身子。他绝望地用尽气力挣扎着,惨叫着:“啊!一哇!一救救我!救救我!”
像是回答他的呼救,从灌木丛里一条接一条地钻出了五、六条面目狰狞的沼泽鳄。它们一个个龇着尖牙,咧着大嘴,鼻喷恶气,眼闪凶光,扭动着长长的疙里疙瘩的身躯,争先恐后地爬进沼泽地里,直冲着扑腾挣扎的匪徒扑过去。
“哇!——”被沼泽拖住了手脚的匪徒,发出了恐怖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哇!哇!——普,普利诺,伸手拉我一把吧,伸手拉我一把吧!”普利诺耸耸肩头:“可惜我的手没那么长啊!”
说罢,普利诺一甩左轮,“砰”的一声,那匪徒的脑壳立刻变成了一个血葫芦,乌黑的泥水上浮起一片红汤。
几条鳄鱼被突然的枪声惊得一下子沉人沼泽里,只露出乌亮的圆眼儿,贪婪地窥视着泥水上浮起的红汤,和那在红汤里痉挛着的半截身子。
普利诺像一只尖鼻子尖眼的猎狗,很快在斜躺着的大树的树身上,发现了戈龙蹬落了生在上面的青苔的痕迹。他立刻带着剩下的两个匪徒,顺着大树追了过去。
戈龙在密密的树林中拚命地奔跑着,跑啊,跑啊,来到一棵巨大的榕树跟前。
这棵大榕树,像一个张开两臂站立着的巨人似的。它的手臂,是两根朝不同方向伸展出去的粗壮的大树杈。这两根大树杈,又像指路标似的,指示着两条不同方向的道路。
戈龙在大榕树前犹豫了片刻,决定朝左边这根树杈所指示的方向跑。跑了几步,他站下脚,摘下腰里的牛角尖刀,把牛皮刀鞘使力扔到右边那根大树杈所指示的道路上,然后,把刀插在后腰里,又没命地跑起来。
可是,这样的小计谋,怎么能难得住像花面狐一般狡猾的普利诺呢!
普利诺来到榕树前,一见分了路,立刻指使一个叫帮铁的匪徒从左边追过去;自己捡起牛皮刀鞘,带着另一个叫芒鲁的匪徒从右边追过去。
追了一段路,普利诺发现地上没有脚印,就断定戈龙是从左边跑的,又调转头,朝左边追过去。这时候,帮铁已经快要追上戈龙了。戈龙拚命地跑着,他大张着嘴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从额头上滚下来,小黑布衫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紧巴巴地贴在身上。
跑着,跑着,突然,脚下被野藤子一绊,“扑腾”一声,摔倒在地上。戈龙爬起来刚要跑,“砰!砰!”帮铁从后面打了两枪,子弹“嗖嗖”地擦着戈龙的红布包头飞过去。
戈龙吓得一缩脖子,慌忙扑下身子。枪响过后,他扭头一看,啊呀,不好啦!从后面撵上来的土匪,像一只喝醉了酒的大狗熊似的,手里甩着短枪,摇摇晃晃地跑过来,离自己只有十来步远了。如果自己再直起腰跑,很可能会被他一枪放倒。戈龙咬了咬牙,瞅准身边一片密密麻麻的高脚灌木林,骨碌一下钻了进去。他双手拨开灌木枝子,像一只掘洞的竹鼠,连扒带爬地朝前面钻去。
帮铁追赶上来,一看灌木枝子晃动,知道戈龙钻了进去,一抡胳膊,“砰!”又是一枪;跟着也往里钻。
戈龙听到帮铁也钻了进来,心里急得像着了火似的。他手脚并用,越发钻得快了。钻着,钻着,眼前的灌木稀疏了。戈龙拨开一蓬档路的枝子,正要住前钻时,猛然间发现面前闪动着两只黑亮亮的大眼珠子。
啊!戈龙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收住身子,松了两手,把自己隐藏在灌木林里。他稳住神,定睛一看,灌木丛中威风澳壤地站立着一头高大的野牛!
这野牛,披一身硬戳戳的黑毛,竖一对刀似的尖角,弓着腰身,耸着肩头,喘着粗气,蹄脚不安地蹬刨着泥地,两只核桃大的眼珠子,直愣愣地闪着凶光,正摆出了一副斗架的姿势。不用说,它是被刚才的几声枪响惊了魂,动了怒。在这当口,就是一只斑斓猛虎跳出来,也不是它的对手。
戈龙盯住这头拦路的惊牛,才傍了片刻,身后的脚步声就窸窸窣窣地逼近了。
糟啦!前有竖角的惊牛,后有持枪的土匪,这可怎么办呢?楞冲过去吧,不行,非让惊牛兜肚子挑个大开膛不可;和土匪拚了吧,也不行,他二拇指一钩,就要了我的命;躲一躲吧,土匪逼得太近,已经来不及啦!
嗨呀!我完了不要紧,这重要的情报可就送不回去啦!戈龙急得一把抓住盘在头上的红布包头,一使力扯了下。
突然,戈龙的眼前闪过一片红光,被他扯落下来的红布包头:就像一把火似的燃烧起来。啊,戈龙的眼前,闪电般地现出了自己第一次打野牛的情景,同时,耳边又响起了阿达的声:“受惊的野牛最见不得红!”顿时,一股热血涌上戈龙的心头。戈龙咬紧牙关,突然冲出灌木丛,迎着正在寻找斗架目标的惊牛,哗地抖展开手中的红布包头。
惊牛一见红,狂吼一声,斜起两只刀似的尖角,飞起四蹄,直朝戈龙猛扑过来。
戈龙见惊牛狂扑过来,顺势一个翻滚,骨碌碌,滚进一边的灌木丛里,躲开了直扑过来的惊牛。
惊牛正在火头上,哪里收得住蹄子,仍旧朝前直扑过去。这一扑,正跟紧紧追赶戈龙的帮铁打了个照面。
帮铁一见惊牛迎面扑过来,大吃一惊,躲闪不及,抬手就是一枪。
那野牛平日在森林里经风淋雨的,热了就在泥塘里滚,痒了就在老树上蹭,浑身糊了一层厚厚的泥沙和树胶,硬得铁片似的。帮铁这一枪,打在它的脊背上,只听“刺楞”一声,火花一闪,子弹就滑飞了,脊背上连个印子都没留下。伤虽没伤着,却把野牛逗得更火啦!它一歪脖子,一鼓眼珠,认准了帮铁,怒吼一声,支着尖角猛冲上去。
帮铁不敢招架,胡乱放了一枪,扭头就跑。野牛哪里肯放过,缭蹄子就追。
两条腿的帮铁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野牛呢?三追两追,追到一棵大叶子树下。帮铁跑不动了,一回手,又给了野牛一枪。
嘿,这一枪,瞎猫碰上死耗子,子弹正巧穿进野牛的一只眼睛里;登时,一股乌黑的血从它的眼窝里喷出来,淋红了半边牛脸。那牛痛得使出全身的野劲,后蹄一蹬,前蹄一腾,鼻喘粗气,嘴喷白沫,直脖斜角,“哞”的一声,冲帮铁的后心挑上去。
帮铁躲避不开,惨叫一声,被野牛挑得扑在大树身上。那野牛毫不松劲,挺直尖角,趁势狠命往前一顶,只听“扑哧”一声,一对刀似的牛角就从帮铁的后心刺了进去。帮铁顿时软瘫了手脚,像一块稀泥巴似的,贴在树身上。野牛还是不松劲,“哞哞”地叫着,拚命蹬着后蹄子,一个劲往前狠顶,一对尖角楞是穿透了帮铁的脊背,又深深地扎进树干里。
等普利诺和芒鲁追着枪声赶到的时候,这一幕牛顶人的恐怖景象,竟吓得这两个匪徒瞪直了眼珠子。
高大的黑毛野牛直楞着四腿,一动也不动地站立在大叶子树下,它已经死了,被那颗从眼窝穿进脑袋里的子弹夺去了性命。可是,它死也不倒下,向前高仰着血脸,铁铸般威风凛凛地站立在那里,挺着一双尖角,直顶着它的对手的后脊梁。那歪歪着脖子死去的帮铁,耷拉着软手软脚,就像一套被淋透了紫血的衣裤,挑挂在牛犄角上。
“老憨包!”普利诺骂起来,“怎么憨得去跟野牛顶架呢!”芒鲁眨巴眨巴眼皮:“说不定是那鬼娃子施了什么法术呢!”
“施什么法术?哼,他就是插上翅膀,变成活神仙,也别想飞出我的手心!”普利诺一甩左轮,“追!”这当儿,戈龙已经跑出好远了。
跑着,跑着,森林里的地势发生了变化,戈龙的脚下突然没有了路,一道刀劈似的山涧,横拦在他的面前。
戈龙慌忙收住了脚,低头朝下一看,嗬,这山涧有十几丈深,两壁是陡蛸的岩石。就着苍茫的暮色,隐约可见涧底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在那石缝之间,曲曲弯弯地淌着一股细得不能再细了的小溪流。也许,当山洪爆发的时候,这里是不服管制的洪水咆哮怒吼的地方;可此刻,幽深的涧底静得能听得见躲在石缝里的小虫“唧唧”的鸣叫。山涧并不太宽,对面是一道长满树木和草丛的山包。一棵被天雷击断的笔直粗壮的野桂花树,横躺在两山之间,恰似一座架在山涧上的独木桥。戈龙踏上这棵横躺在山涧上的野桂花树,朝对面的山包走去。
由于日晒雨淋,野桂花树的表皮已经朽了,滑腻灭地生着一层青苔。戈龙张开两臂,平衡着身子,分外小心地起落着步子。刚走了几步,他忽然听到身后的森林里传来了“扑腾扑腾”的脚步声,是土匪又追上来了!也就在这个当口,戈龙猛地发觉对面山包上虽然长满了树木和草丛,但树林并不深厚,树干的空隙间,透出了苍茫的暮色。
啊!前面不是一片森林,而是一座悬崖!戈龙惊得一下子收住陴步,呆立在野桂花树上。一时间,他急得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前面是悬崖,后面是土匪。走过去吧,就上了绝路;退回去吧,要跟虎狼碰面!这可怎么办呢?
戈龙的一双眼,急得冒出了火星孓,滴溜溜地打着转,朝四下寻找着出路。
这时候,森林里扑腾扑腭的脚步声越响越近了。一群受了惊的鸟儿拍打着翅膀,扑地飞过戈龙的头顶。
戈龙一看无路可走,冲过野桂花树,窸窸窣窣地钻进悬崖边的深草里。
这是一片密密丛丛的齐人深的茅草,草叶上锯齿似的小刺,在戈龙的手上、脸上、腿上,割出一条条血口。戈龙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连扑带爬地拚命往草丛深处钻。钻着,钻着,他发现前面的草丛里,有一棵又粗又矮的大树,树身上有一个黑糊糊的洞口。这个树洞,被又高又深的茅草丛严密地包围着,十分隐蔽。戈龙睁大两眼,盯住这个树洞。这时,从悬崖那边,传来了普利诺的叫声:“好啊,脚印上了野桂花树啦!这鬼娃娃跑到悬崖上去啦!”
芒鲁也叫起来:“啊哈哈,这回我看他还往哪里跑!这手巴掌大的岩子,就是个跳蚤,也别想躲过去喽!”
“走,咱们快过去!”
接着,就是脚步声。普利诺和芒鲁追过了野桂花树。
土匪已经追过来,我要是再往前钻,茅草发出响声,就会被他们听见。不行,不能再往前钻了!干脆,先到树洞里躲一躲再说。
戈龙拿定了主意,就像一只寻食的壁虎似的,身子紧贴在地皮上,无声无息地朝那黑糊糊的树洞爬去。
戈龙摸到了树洞下,刚一探身进去,突然,一个恐怖的景象,吓得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在黑糊糊、阴森森的树洞里,藏着一个长满了黑毛的骷髅似的怪脸。在这张黑毛怪脸上,可怕地闪动着一对绿黄色的眼珠和两排白亮亮的尖牙。
不等戈龙把头缩回来,一双长满了长长的黑毛的大爪子,就呼地一下伸出洞口,抓在戈龙的脸上。
就在这一刹那间,戈龙看清了,这是一只相貌凶恶的大黑猴子。它的个头长得跟戈龙不相上下。大黑猴子的一双指甲尖利的大毛爪子,抓得又猛又狠,戈龙躲闪不及,一下子就被抓了个满脸淌血,痛得他叫不敢叫,哼不敢哼,上下牙紧咬在一起,浑身直打哆嗦。
这时候,戈龙更不能躲闪了。一躲闪,大黑猴子就会“吱哇”乱叫着,从树洞里窜出来,惊动了土匪。
戈龙不顾一切地迎着大黑猴子抓挠,硬是挤进了树洞。他猛扑上去,伸出双手,死死地掐住大黑猴子的脖颈。大黑猴子被掐得喘不过气来了,更加拚命地抓挠戈龙的脸。它那尖利的爪子,把戈龙的脸全抓烂了,黏津津的血水顺着脖子直往下淌。
可是,戈龙毫不松劲,紧咬着牙关,下死力气掐住大黑猴子。
终于,大黑猴子的四肢瘫软了。
戈龙的力气也耗尽了,身上软得扑簌簌直淌虚汗。他蹲缩在树洞里,双手抱住大黑猴子,一面喘息着,一面尖起耳朵,听着洞外的动静。
这时,只听普利诺大声对芒鲁说:“这鬼娃娃一定是藏在什么地方了。快!你搜那边的树林子,我搜这边的茅草地,见着他的影子就开枪!”
戈龙一听,坏了,狡猾的普利诺要搜茅草地,他很快就会发现这个树洞的。我躲在这儿不跑吧,非让他给活活堵住不可;要跑吧,也不行,茅草一响,他发现得更快。这可怎么办呢?
戈龙急得浑身上下小猫抓似的,被大黑猴子抓烂了的脸颊,越发痛得火烧火燎的。他后悔自己不该钻进树洞里来,后悔自己不该走到悬崖上来,后悔自己没选好道路。现在怎么办?往哪里跑?又怎么跑呢?戈龙感到绝望了!
茅草丛里传来了普利诺的脚步声。“唰啦,唰啦”,他正分开草丛,朝戈龙藏身的大树这边慢慢地搜索过来。
戈龙急红了眼,从怀里掏出小竹管,咬在嘴里,然后,从腰里拔出了牛角尖刀,紧攥在手里:哼!只要他发现了我,我就跟他拚啦!捅不死他,也要放放他的血!反正我不能白死了!普利诺越走越近。戈龙的刀越攥越紧。
……忽然,普利诺扭头冲树林那边大声吼叫起来:“芒鲁!你把眼珠子瞪大点,小心让这鬼娃娃躲了!”
“躲了?往哪儿躲?”芒鲁咧嘴笑起来,“他就是变成一只猴子蹿上了树,我也要抓住尾巴把他揪下来!”什么?变成猴子?
戈龙瞅瞅瘫在自己坏里的大黑猴子,突然,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全身的热!股勤儿地宣往脑袋瓜上涌。变成一只猴子,变成一只猴于?刹那间,戈龙来了主意。他要把自己的衣裤给大黑猴子穿上,可转念一想,光穿上衣裤也不行呀,这大黑猴子脸上是毛,四只爪子上也是毛,露在衣裤外面,哪像个人样呢?再说,衣裤要是不紧身,连它身上的毛也难免露出来呢!这怎么办?有了!我剥了它的皮!戈龙想到这里,迅速动作起来,使出了他跟阿达学得最到家的剥兽皮的功夫,熟练地扭动着牛角尖刀,飞快地剥起猴子皮来。眨眼工夫,大黑猴子的长满了长毛的皮就被完整地剥了下来。戈龙把红布包头一圈又一圈地缠在光溜溜的猴头上,然后,又把自己的黑布衣裤穿在了大黑猴子血糊糊的肉身子上。大黑猴子身上不断渗出的紫红的血,很快浸透了衣裤,把衣裤牢牢地粘在了肉身子上。
戈龙做完了这一切,忙出了一身大汗。他抹抹脸上的汗珠,侧耳听听洞外的动静,判断出普利诺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
戈龙悄悄地钻出树洞,把穿上了衣裤的大黑猴子扛在肩上5抬腿朝野桂花树的方向猛跑起来。他边跑边故意撞得茅草棵稀哩哗啦地乱响。
“芒鲁,快过来,他在这!”
普利诺一面叫着,一面紧追了上去。
戈龙很快跑到了横倒在山涧上的野桂花树边。
普利诺在后面紧紧追赶着,一面追,一面骂:“母狗养的,我看你这回还往哪儿跑!”
骂着,骂着,他举起左轮,冲着茅草晃动处就是两枪。
“砰!砰!”
子弹“嗖嗖”地擦着戈龙的耳边飞了过去。戈龙佯装中弹,惨叫了一声:“啊!”
跟着,他把大黑猴子脸朝下扔进了山涧里。只听“咕咚”一声,大黑猴子摔在了乱石堆里。与此同时,戈龙一个翻滚,钻进了一旁的深草里,嘴里紧咬着小竹管,一动也不动地缩在草窝窝里。
普利诺和芒鲁同时赶到了野桂花树边。就着苍茫的暮色,他们看见深深的涧底的乱石堆里,脸朝下,背朝上地躺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孩子。这孩子,头缠红布包头,身穿黑布衣裤,浑身上下摔得血糊糊的,没有了一点好地方。
“好啊!摔成肉酱啦!我看你还跑不跑!”芒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狡猾的普利诺盯住涧底的孩子,不错眼珠地望了好一阵,一甩左轮,“砰!砰!”对准这孩子的后心给了两枪。
不多一会儿,只见一小股殷红的血,像条细蛇似的,从这孩子的肚子底下慢慢地爬出来,一直爬进了石缝中的小溪流里。小溪流很快变了颜色。
“哼!”普利诺这才把枪插进腰里,“鬼娃娃,摔死算便宜了你!别说你跑不出我的手心,就是跑出去了,约哈古森杯里虎狼成群,也休想活着出去!”
说罢,普利诺冲芒鲁一歪脖梗:“走!”
两个土匪一前一后地通过野桂花树,朝森林里走去。戈龙终于脱险了!
他从草窝里钻出来,吐出嘴里的小竹管,放在手心里看着。蓦地,眼前闪现出阿达高大魁梧的身影和亲切的脸庞。阿达呀,你在哪里?我到哪儿去寻找你?戈龙抬头朝四周望望,四周一片寂静,四周一片昏黄。谁来回答戈龙呢?
几只被枪声惊吓得丢了魂的猴子,此刻缓过了神,窸窸窣窣地从树枝间钻出来,抓耳挠腮地挤巴着小亮眼,痴痴地望着这个孤零零的站在树下的光着脊梁的孩子。
森林里起风了。凉风吹过山涧,茅草瑟瑟地抖动着。戈龙在凉风中冷得打个寒颤。
是啊,森林里虎狼成群的,眼看天又要黑了,我怎么才能认准方向,走出森林,把情报送回去呢?
戈龙想起了阿达临分手时教给他的辨认道路的方法。他仰起脸,寻找一棵能遥遥地望见糯茶山的最高的树。
树上的猴子们以为戈龙仰着脸在打它们的主意,不知道是哪一只带头的猴子首先发出了危险的信号,紧跟着,“忽啦啦!”猴子们一哄而散,夺路窜逃。因为森林里树树相连相接,它们从一棵树蹦到另一棵树上,眨眼工夫,就无影无踪了。
猴子们窜逃的方法,猛地提醒了戈龙。好啊!我不也可以爬到树尖上去,一树连着一树往前走吗?这样,不但可以认准糯茶山的方向走下去,还可以躲避地上的土匪和猛兽。
戈龙的身上一下子热呼起来了。
戈龙越过山涧,十分灵巧地爬上了一棵高树。攀在这棵髙树的树尖上,他遥遥地望见了糯茶山。
啊!戈龙第一次发现,当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在星光开始闪亮的蓝宝石似的天幕的映衬下,高高的糯茶山的剪影是多么美丽啊!
当戈龙,像一只猴子一样,从一棵树尖跳到另一棵树尖上,一树连一树地朝糯茶山方向奔去的时候,在他的头顶上,一只从马店起飞的灰色的鸢鹰,也扇着翅膀在朝糯茶山方向飞行。
这是贡布老爹的鸢鹰。它带着曼萨老板的一封“老少除尽”的密信,在做天黑前的最后一次飞行。
就着从后窗口射进来的微弱的晨光,一只握着牛角尖刀的干瘪的手,在一小片竹叶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
大雨来临切莫出门。
巴
灰色的鸢鹰昂着脖颈,站立在藤篾圆桌上,闪着亮眼,盯住刻字人的一举一动。
刻字人抬头望望,窗外黎明的天幕上,还闪烁着一两颗白色的星;又歪头听听,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响动。他熟练地把竹叶卷成小卷,小心地塞进一根手拇指粗细的小竹管里。当他正要把小竹管往鸢鹰的尾巴底下拴的时候,突然——“砰!”
竹门猛地被推开了,顾铭走了进来。刻字人吃了一惊。但是,当他扭过头来的时候,脸上却堆满了笑:“嗬嗬,早啊!顾铭连长。”顾铭点点头:“没有你早啊,贡布老爹!你又要给曼萨老板送什么消息啊?”
贡布的脸唰地变了色。他急忙从小竹管里抽出竹叶。一个战士抢上一步,去夺竹叶。可是,晚了,贡布已经把竹叶塞进嘴里嚼烂了。顾铭在一旁冷笑道:“用不着了,贡布。你的信里既然有秘密,我也不想看了。我只需要知道,按照你跟曼萨老板的通讯规律,今天早上你应该送竹叶密信,还是应该送芭蕉叶密信!”
贡奄的眼里闪出凶光,他突然举起牛角尖刀,直朝鸢鹰猛刺过去。“砰!”
顾铭的盒子枪响了,子弹正打在贡布握刀的手上。当啷广贡布的刀掉了。
受了惊的鸢鹰扑打着翅膀飞起来,落在后窗口上。它忽悠着身子,回头朝竹楼里张望。
贡布用脚一跺竹篾楼板,冲鸢鹰大叫起来:“飞!飞!”
鸢鹰一扭脖子,“扑楞楞!”从后窗口飞了出去。“哼!”望着鸢鹰飞走了,贡布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狞笑。他捂着淌血的手,慢腾腾地坐在藤篾圆凳上。顾铭一挑眉梢,向贡布逼近了一步:“别高兴得太早了!难道你忘记啦?每次鸢鹰飞起来的时候,总要在你的竹楼上空绕三个圈,等你发出最后的信号,它才决定自己的去向。”
说着,顾铭急步走到晒台上。他仰起脸,只见鸢鹰正在竹楼上空盘旋。顾铭从怀里抽出一条雪白的毛巾,在头上晃了。
鸢鹰打着旋儿,又慢慢地朝贡布的竹楼降落下来。顾铭扭脸对竹楼里的贡布说:“是啊,如果你晃红布包头,那鸢鹰就要飞向马店;如果你一直不发信号,鸢鹰绕完了三个圈以后,就自由自在地飞出去寻食吃了。有时候,它还会给你叼些野味回来。对吗?”坐在藤篾圆凳上的贡布像是没听见似的,慢慢地闭上了眼皮。
“你还要打什么主意呢?”顾铭冷冷地一笑,“不错,你的主意是不少。可是,你没想到吧,巴木利就通过观察鸢鹰的活动规律,识破了你和果沙。只可惜他一直不敢大胆地告诉我们。不过,现在他讲得也不晚啊!”
这时,巴木利披着一块黑毯子,缩着肩头,颤抖着身子来到了贡布的竹楼下。他走上晒台,迎着下降的鸢鹰伸出一只手臂。
跟巴木利非常熟悉的鸢鹰,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顾铭对巴木利感谢地点点头,又扭脸对贡布说:“你看,你的鸢鹰又回来了。对不起,我们要借它用一下。曼萨老板不是急着要血洗格黑寨吗?好,我们就告诉他,让他通知森林里的全部人马,明天拂晓就出林行动。而我们这边呢?你已经知道了,剿匪的大部队在今天中午就要提前赶到了。今天半夜,我们就在蓝芒河布下伏兵;明天一早,只要你的难兄难弟们一过了蓝芒河,就再也别想回约哈古森林了!”贡布斜着充血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顾铭一眼:“哼!你们休想学会我的字体。字体不像,曼萨老板是不会相信的!”
“可惜啊,你的字体,还是你自己教给我们的。”顾铭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小片芭蕉叶,展现在贡布的眼前。
这正是贡布让果沙送的那封密信。贡布的鼻孔里长出了一口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皮。忽然,他猛地朝前一扑,捡起地上的牛角尖刀,大叫一声,对准自己右手的手腕,狠狠地割了一刀。
登时,一股紫血,箭似的从他的手腕上喷射出来,飞溅在竹篾笆墙上。
“咕咚!”贡布倒下了,脸惨白得像突然抹上了一层石灰。鸢鹰又飞起来了。
顾铭站在晒台上,晃动着一块红布包头,指示着鸢鹰的去向。
鸢鹰扑楞着灰色的翅膀,飞向了约哈古森林。戈龙从一幢竹楼的窗口里,探出了缠满纱布的脸儿。他朝着飞向约哈古森林的鸢鹰,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飞吧,鸢鹰,你这是最后一次往马店送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