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正刮着大风。田畑是从后门走出S市警察署的,但还是被十来个记者堵住了。
“课长,掛川交代了吗?”首先提问的是《县民时报》的目黑。就是这个目黑,半年前曾在报纸上泄露情报,致使连续纵火的犯罪嫌疑人畏罪潜逃之后自杀。现在呢,目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田畑一看见目黑那刺猬似的头发就烦躁不安。
“还没有。”田畑简短地回答了一句,钻进了侦查指挥车。
“该去M市警察署了吧?”记者们隔着车窗玻璃大声问道。
记者们瞄上的不是家庭主妇被杀案件,而是厨师被杀案件,各家报社都想抢先发布这起案件的特别消息。反正掛川已经被逮捕,再报道也就是个是否已经招供的消息,而买了巨额保险金的厨师被杀案件,还是一张白纸,发布厨师被杀案件的消息更能吸引读者眼球,所以记者们都瞄上了这起案件。
“去T市警察署吗?”给田畑开车的刑警相泽回过头来问道。相泽是刚被分配到重案组来的。任职第一年给课长开车,是F县警察本部的老规矩。
“不,去M市警察署!”
虽然去T市警察署只有15分钟的车程,但是那边的证券公司职员被烧死的案件,侦查还没有进展,另一方面,厨师被杀案件的侦查却进展迅速,今天也把厨师的老婆永井贵代美叫到M市警察署里来了。二班班长楠见虽然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动静,但以他独断专行的性格而言,肯定很快就能把贵代美拿下。
“课长……T市警察署这么近,我们跳过去……记者们会不会觉得奇怪?”相泽说话时,紧张得声音打战。
揣摩侦查指挥官的心理,也是相泽的任务。勤动嘴,勤动脑,是上边对他的要求。
“把厨师被杀案件留到最后,反而让记者们觉得奇怪。”
“是!我明白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次了吗?不要把问题想那么简单。”
“是!”跟在侦查指挥车后面的记者车增加到了6辆。
由于半路赶上堵车,到达M市警察署花了将近一个小时。4点30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走进厨师杀人案件侦查指挥部的M市警察署刑侦课,田畑一眼就看见了二班的审讯官植草。莫非永井贵代美已经回家了?
“怎么回事?人已经回去了?”田畑问道。
植草很不高兴地冲着审讯室一努嘴:“班长在里边审呢。”
“楠见?为什么?”
“不知道。”植草赌气地答道。
“说清楚点儿,有什么新情况了吗?”
“午休之后班长叫来几个男人。”
田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植草拉到屏风后面的沙发处,小声问道:“那几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我们调查了贵代美的手机通话记录……”
“嗯。”
“昨天晚上,班长发动全班刑警连夜展开调查,最后锁定了跟贵代美通话次数最多的三个男人。今天班长把那三个男人叫到警察署里来,使用测谎仪……”
田畑瞪大了眼睛。使用了测谎仪?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啊。
“谁批准的?”
“班长直接跟科学刑侦研究所联系的,还叫来一个技术警官。”
田畑怒火中烧。
“后来呢?”
“三个人当中有一个被测谎仪测出在说谎,那个人的名字叫鹈崎,经营着一家面馆。给那三个男人测谎以后,班长把我换下来亲自审问。他现在在4号审讯室审问贵代美,已经有半个小时了。班长命令我一到5点就进去假装跟他耳语一句。”
“假装?”
“对,班长就是这么说的。”
“什么意思?”
“不知道,那个人的想法我琢磨不透。”植草的语气表现出他对楠见极为不满。
田畑不由得喘了一口粗气:“那个被测出说谎的叫鹈崎的男人呢?”
“让他回去了。班长命令4个刑警盯着他。”
“4个?在他的面馆外边监视他?”
“不……”植草的口气含糊起来。
“不?怎么盯着?”
“4个人紧紧围着他。班长命令说,鹈崎要是发怒推了哪个刑警一把,立刻以妨碍公务罪逮捕他。”
田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故意触怒鹈崎,然后以妨碍公务罪将其逮捕?太鲁莽了!楠见的行动只能说是鲁莽。
“胡闹!为什么这么着急?这起案件就是按照常规侦查也可以破案嘛。”田畑怒气冲冲地说道。
突然,田畑觉得他跟植草之间产生了微小的分歧。
“这个嘛,我觉得班长是想早于一班把案件解决了。”植草解释道。
田畑看着植草的眼睛。在田畑看来,植草的解释至少有一半不是他个人的意见。
“太无聊了!这么幼稚的竞争有什么意义?打算把破案当成赛跑吗?”
植草面带愁容:“不是这样……”
“那是什么?”
“我觉得班长是想尽快腾出手来,那样的话,下一个案子就该是我们接了。别的班破一个案子的时间,我们班可以破两个案子。”从植草说话的口气判断,他对楠见的不满已经没有了。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植草好像要点头,可是点了一半的时候把脸转向一侧,看着茶几不说话了。
田畑站起身来,穿过刑侦课的大办公室,走迸3号审讯室,打开控制声音的开关,目光转向单面透明的大玻璃往4号审讯室看。
楠见跟永井贵代美隔着不锈钢的桌子面对面坐着。两人沉默着。
楠见一句话也不说。他的眼睛,就像是在盯着一只就要死去的用来做实验的小动物似的,紧紧盯着永井贵代美。看样子楠见自从走进审讯室以后一句话都没说过。
贵代美也低着头不说话,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生气。她轻轻咬着嘴唇,似乎已经忍受不了这叫人难耐的沉默。她不知道眼前这个刑警心里在想什么,在不安的大海里挣扎着。
田畑知道楠见在想什么了。楠见打算一句话就把贵代美拿下。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长时间地沉默着。
大概已经5点了吧,4号审讯室的门开了,植草走到楠见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植草出去之后,楠见向前探着身子,把十指交叉的双手放在桌子上,继续盯着永井贵代美。贵代美的脸色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那么难看。
楠见终于说话了:“鹈崎已经交代了,一切都交代了。”
贵代美的身子看上去一下子萎缩了。
她的面部肌肉痉挛着,瞪得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身体也开始战抖起来。两只胳膊拼命用力抱住自己的身体,似乎是想制止身体发抖。她的内心有两种心情在搏斗,一种是相信鹈崎的心情,一种是怀疑鹈崎的心情。
“同案犯的困境”——这是审问同案犯之一的犯罪嫌疑人时经常使用的技巧。不过,像楠见这样使用该技巧是禁止的,因为楠见是以欺骗为基础使贵代美陷入“困境”的。
犯罪嫌疑人一般都下定决心不出卖同伙,因此也相信同伙不会出卖他。但是,同案犯被分开囚禁、分开审问,他们之间无法沟通,难免会对同伙产生怀疑。这种怀疑产生了又打消,打消了又产生,疑心越来越大,到最后疑心无限增大,凌驾于所有的感情和理性之上。人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信不过。
贵代美的身体开始摇晃。
她的眼角和眉梢往上吊,本来很漂亮的脸蛋扭曲了。太阳穴青筋暴露,鼻翼掀起,嘴唇卷上去,露出牙龈。
忽然,她如野兽般吼了一声。
“畜生……”贵代美被拿下了。
她用双拳拼命地捶打着不锈钢的桌子。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她那染成棕色的头发凌乱不堪地盖住了她的脸。
“浑蛋!浑蛋!浑蛋!”
楠见毫无表情地盯着贵代美,那眼神就像艺术家在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
贵代美仰起变得通红的脸说:“是那个畜生要那样干的!他说他的面馆就要倒闭了,需要钱。我说不能那样干,说了好几次。我是爱我的丈夫的,真的,我真的很爱我丈夫!鹈崎那畜生太坏了!都是因为那畜生太坏了!那畜生把我丈夫淹死在浴缸里了,把他的头……摁进水里……我什么都没干。让我回家吧……求求您了……让我回家吧……”
那是一张丑陋的脸。贵代美那刺耳的声音在继续。
田畑看了楠见一眼,又把视线转向贵代美。
对,应该憎恨的是凶手,而不是楠见——田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女人为了得到1亿日元的保险金,伙同情夫谋害了亲夫。现在事情败露,为了免除自己的罪行,拼命往情夫身上推。更可恶的是,为了替自己辩护,居然恬不知耻地说什么爱她的丈夫。这种女人绝对不能轻饶!管他什么禁止不禁止,对付罪犯就得不择手段!如果我们当刑警的不把她的画皮剥下来,她肯定会用那笔钱跟情夫过一辈子快活日子。
植草和一个叫蒲地的刑警走进4号审讯室,楠见站起来就往外走。
田畑见状也从3号审讯室走出来,两人在门外见面了。
本想对楠见说一声“辛苦了”,话到嘴边又变了:“你这简直就是赌博嘛。如果同案犯不是鹈崎怎么办?”
楠见那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看着田畑说:“测谎仪是不会说谎的。”
“测谎仪也不是万能的。”
“总比人可信吧?”楠见冷冷地说道。
这时,去年春天调进二班的一个叫阿久津的刑警走进刑侦课,楠见立刻向他发出命令:“马上去办贵代美和鹈崎的逮捕证!给宫岛打电话,让他立刻把鹈崎带回来!”
“是!”阿久津兴高采烈地向摆放电话的办公桌走去。
田畑看着阿久津那得意的样子,眼睛一阵刺痛,他把脸转向楠见:“别忘了向上级报告,也别忘了依法办理有关手续!”
短暂的沉默之后,楠见正要开口说话,手握电话的阿久津大叫起来:“鹈崎跑了!甩掉我们4个刑警,骑着摩托车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