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的是,有时候大湖一听到电话铃响,就清清楚楚地知道是给自己打来的,而且知道是谁打来的。
当大湖又听到身后的电话铃响的时候,厌烦地想到,又是给自己的电话,而且一定是有关昨天报纸上发表的南平食品公司的“波皮克”分析报告的电话。
助手山田一接电话,果然不错。山田说着“老师,东京来的电话”,把话筒递给了大湖。
“喂、喂!”大湖一应答,对方悦耳的女声说:“是大湖先生吗,我是《食品学会》编辑部……”
瞬间,不吉的感觉波浪般地掠过大湖的心扉。他条件反射地想起了放在北镰仓久米悠子家进门处的木架上的那本杂志。是不是从那里找到了线索,前来追究杀害永原翠的凶手呢?
但是……又换了一个男的接电话,是杂志的副主编,说对昨天各种报纸发表的大湖的“波皮克”分析报告和对“波皮克”与肝癌发生的因果关系的见解颇感兴趣,并以谨慎的赞赏口吻说:
“……想请先生写篇稿子……您大概也知道,我们杂志正好在4月出过一个小儿食品公害问题的专集,现在想请先生……”
《食品学会》杂志社想请大湖写一篇篇幅在稿纸30页左右的文章,内容为这次报告发表以前的经过,特别是得出与同一研究室的已故吉见教授正相反的结论的理由……
这时,大湖感到了由于自己估计错误而产生恐怖心理的可笑,从而恢复了正常的情绪,同时答应了杂志编辑部的请求。
大湖放下话筒回到办公桌旁,无意中将视线投向昨天早晨放在旁边一直没看的报纸上。
大湖经过慎重地重新推敲之后,于前天提交到卫生部的去年8月完成的报告书,在昨天的日报上发表了。
报纸对报道这个消息之重视程度,远远超过了他自己的预料。这样做的理由,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其一,吃了南平食品公司的“波皮克”的孩子患肝癌的现象,去年9月以后虽然有所减少,但依然时有发生,成了全国注目的焦点。
其二,大湖的报告书与已故吉见教授的意见完全对立,断定肝癌的病因来自“波皮克”的原料陈旧淀粉产生的霉菌A毒素的致癌作用,将责任全部归咎于企业方面,引起了信息传播机构的反响。
而且,报告书的公布,自然暗示着吉见教授无视他曾经委托进行分析的副教授大湖的工作报告,而发表了完全不同的见解的事实。
因此,从昨天下午开始,大湖的研究室的电话不断地响。有新闻报道单位的采访,有一般的询问,有被害人方面的致谢电话,也有指责这是“沽名钓誉行为”的讨厌电话。
“您成了明星了。”助手山田在大湖身后笑着说。其说话的口吻,既像嘲笑,又似奉承。他的这种态度,象征着大湖周围的J大学出身的助手们和其他副教授们的态度。大湖的这次行动,将成为将他推上教授席位的动力呢,还是激起受吉见教授影响的教授们的反对,导致将他驱逐出这所大学的结果呢?他们正在拭目以待。
大湖一看手表,是11点40分。
还不到午休的时间,但他还是将视线从河流水质调查资料上移开,站起身来。
再不离开这里,看来还要有电话,实在没有办法。
“再有电话,就说我到傍晚才能回来。当然,到1点钟我还是要来的。”
“知道了。”山田的薄嘴唇露着复杂的微笑点点头。
银杏和法国梧桐已经长出新芽,近两三天以来,大学院内突然间变得阳光和煦、春意融融了。
直到上周的严冬般的寒冷天气,已无影无踪,像瞎话般令人难以置信。
但是,蹲在箱根湖尻翠家车库时的那种透彻脊骨的寒冷,仍不时清清楚楚地复苏在大湖的感觉之中,还有那留在精神和肉体上的疯狂的暴风雨般的记忆……
鲛岛史子是否听到了永原翠已被杀死的消息呢?
大概她正在北镰仓的幽静的偏房中,一个人独自咀嚼着这一事实吧。
说不定刑警后来到她家去访问过她呢,因为围绕着两年半前她丈夫死亡的事件,警察很快就会调查出她仇恨永原翠的理由。
但是,使警察感到遗憾的是,久米悠子有确凿的不在现场的证明。新闻报道说,已经判明永原翠是3月8日星期二下午6点20分左右在自家车库被人勒死的。大湖为了赢得逃走的时间,并将嫌疑人的范围限定为翠的熟人,将波尔舍轿车开往下边原野的尽头的作法,看来已被彻底识破。由于作案现场断定为永原家的车库,从而作案时间也就清清楚楚地断定为翠走出家门后约10分钟之内。
因此,曾经说过每周星期二、五下午6点以前在办公室上班工作的史子,其不在作案现场一事大概可以得到不容置疑的证明。
昨天发表的分析报告,史子也一定看到了,因为全国各地都报道了这条消息。一当大湖想到这里的时候,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感涌上他的心头。
“孩子患癌症,太可怕了!”史子含着泪说的这句话,经常萦绕在大湖的耳边。
在那个决定命运的巴比松村的夜晚,史子一定和大湖一样同情患上肝癌的可怜的孩子,憎恨与企业勾结在一起的吉见教授。
回想起来,那不是一切的开端吗?使两人迅速结合的,也是那种人性的共鸣。当大湖说“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绝对不可饶恕的人”时,史子回答说:“你说得很对,但是,做到‘不饶恕’是要很大勇气的。”
后来,史子确实勇敢,而且有行动。大湖也出色地履行了约定。大湖并且顺利地发表了真正的分析报告。可以说,两个人都完成了默契的计划。
暂时大湖的身边可能有些麻烦,被害人方面若对企业起诉的话,他将作为重要关系人承受重大精神负担。而且,这种事情是否有利于他升任教授是不容乐观的。
然而,即使落得个自己失掉一切的结果,目前的这种充实感也是不会消失的!
构成大湖性格一部分的英雄主义日益高扬起来。为了减少没有罪的不幸的孩子们及其亲人哪怕一点点的痛苦,即使牺牲了自己的前途也不后悔的情怀,使大湖由衷地感到满足。与此同时,作为充满正义感的优秀学者,他得到了社会注目的现实,也使他心情愉快、精神振奋……
只要能在间歇地袭来的可怕的记忆中保护住自己,今后的形势是光明的。
当含有某种花香的温馨的风吹过后颈时,大湖非常想见到史子,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
昨天日报上刊登了大湖的报告书以后,永原翠事件就没再继续报道,这使大湖感到是一种痛快的讽刺。
箱根的搜查,似呈胶着状态。福冈报纸的报道虽不详细,但可以看出,小田原警察署的搜查总部正确地判定了翠被绞杀的地点和时间,具体的嫌疑人却毫无线索。
大湖开始思考和史子的重逢需要多长的冷却时间。
翠被杀事件已经过去8天了。大湖记得曾经在某搜查官写的随笔中看到过这样的记述:杀人事件的搜查工作,最初两周是高潮,一个月是界限,超过一个月就有进入迷宫的可能。
下个星期二,正好满两周。
到那时,大学就要放春假……
许多课程已经讲授完了,校园内已显寂静,大湖穿过校园向海边的公路走去。
公路上车辆很多,大湖在公路边的人行路上缓步前行。
晴朗的阳光照耀下的石子路上的热气通过靴底传到全身。大湖打算到前面不远处的保龄球场附设的小吃店喝杯咖啡。
和史子的重逢——对大湖来说,简直就像是从黑夜的危险深谷中走出来,踏上洒满玫瑰色曙光的平原般的自然而圆满的结局。但是,一旦考虑到具体方法,总是有一股贼风般的不安悄悄钻进他的心里。
自不待言,这是因为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他还一次也没有见过史子。
在象塔餐馆的酒吧间印在他视网膜上的影像是:披着咖啡色长发的女人的肩膀,白色前额的一部分,穿着黑色长筒袜的雕塑般的细腿。还有给他留下的感觉:乔其纱衣服里面的妙龄少女柔嫩而有弹性的肉体,包围着她整个身体的格兰香水的香味以及一种高贵的气息……
其次还有声音。但是,他听到的不是她本来的声音。她曾说:“……我昨天患了感冒,喉咙疼得很,所以哪儿也没去,想在这里休息休息。”事实上,她说话的声音也确实有点儿沙哑,像是不好受的样子……
但是,可以找到史子身影的处所,不只限于留在大湖记忆中的地方。
首先,她于去年10月中旬去巴黎旅行了一周多的时间。
第二,12月3日星期五的晚上和4日的下午,她应该在福冈。3日晚上在市中心的饭店举行了以吉见为主宾的结婚披露宴,4日下午2点到4点之间吉见在家里被毒死。
还有……最重要的是她非常仇恨永原翠!
久米悠子最像是史子。要有办法了解到悠子去年秋天是否去巴黎旅行过就好了,但对此暗地里进行调查是很难的。
在北镰仓的偏房院子里,伫立在燃烧废纸的白烟前面的悠子那美丽而文雅的身影,又浮现在大湖的眼前。
悠子是否将大湖悄悄放在她家入口处木架上的《食品学会》杂志当作“信息”而接受了呢……?
这时,一种阴暗的感觉涌上大湖的心头,可能是刚才接到该杂志编辑部电话时的不吉感觉复苏了。
大湖停住了脚步。他凝视着公路前方思忖着,这种阴暗的感觉是否来自视觉受到的刺激呢?
一辆从对面驶来的黑色汽车在公路前方约10米处停住,从车上下来的一个大个子男人站在那里。
大个子男人关上车门,举起一只手,车就从大湖身边开走了。司机是一个穿制服的警官。
大湖又起步前行,即使他站在那里不动,大概古川警部也会走过来亲切地微笑着对大湖说:“偶然从这里经过,又遇上了你……”
“你好,好久不见了。”果然不出大湖所料,满面红光的古川警部表情稳重地走了过来。他戴着黑框眼镜,表情温和而严肃,严峻的眼神显示着强烈的探求心和洞察力。
“先生……已经下班了吗?”古川看了看手表,现在的时间是11点50分。
“啊,我早走了一会儿,电话太多,简直无法工作……”
古川好像从这一句简单的话中推测出了大湖目前的境况。
“是啊。”古川深深地点了点头说。
“专业的内容我不了解,但对先生的见解非常赞赏。”
“是指南平食品公司的问题吗?”
“当然是。不光是点心,面包和方便食品都很赚钱。公司不是拿不出赔偿金,而是恐怕公司形象受到损害和企业内部责任发生问题。总之,现在正在全力争取清白无事。但是,受害人方面对那种不幸的结果是不会答应的。”
“啊,从我这方面来说是一张白纸,是在没有任何成见的情况下得出那种结论的。”大湖十分谨慎地回答。
“可是,现在能耽误你一会儿时间吗?”古川问道。
“警部是来找我的吗?”
“是的,本想先给你打个电话,但是电话没打通。”
大湖感到有点儿不妙,会为什么事找自己呢……
两人立即进了旁边的咖啡馆。那是一家面向公路、门面窄小而破旧的不引人注意的小店。正午的阳光也照射不到店里。
“上次在你家门口突然相遇,那天是2月11日,是一个节日吧?”
向服务员要了咖啡,等服务员走后,古川点着香烟,眯缝着眼睛看着大湖。
“从那以后,我们一直在努力搜查,终于抓住了那个女人的一点线索。”
“那个女人……?”大湖突然觉得心跳加快,但仍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反问道。
“是的,事件发生前一天的结婚披露宴上在阳台上和吉见教授谈话的那个女人以及第二天下午2点多钟去教授家的那个女人,很可能是同一个人,她和事件有重大关系。”
“……”
“我们无论如何想知道她的身份。为此,只好从宴会着手调查,但主办者说,在邀请的客人名单中没有像是她的人……”
“就是说,像是混进来的不速之客,这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是的,这就更使我们对她感兴趣了。我们只好一方面调查吉见教授身边有没有像是她的人,另一方面从出席宴会的二百多人中去找对那个女人有印象的人。”
结果在吉见教授的人际关系和交际范围中没有找到这样的女人,这一点上次古川已经说过了。
“在出席宴会的人里边,发现了对她有印象的人吗?”太湖更加若无其事地问道。
古川以深沉的目光看着大湖。
当服务员送来像是苦涩味的咖啡时,大湖发现古川在用含着神秘微笑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于是便绷起了面孔。
“……咳,最初有几个人说有模糊的印象,先生的研究室的山田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因而可以肯定她的存在,但进一步的调查,遇到了预料以外的困难……”
搜查员对包括主办人在内的210名参加宴会的人一一进行了调查,其中有从东京和鹿儿岛来的客人,也有第二天就出国旅行去了的人。
为此,耗费了意想不到的过多的时日,终于迎来了听取全员报的一天。但是,调查的结果,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和身份,也没有任何人和那个女人进行过留有记忆的谈话。
然而,作为那个女人并非幻影的证据是,有近20个人朦胧地记得看见过她的身影。综合这些人的谈话得出,那个女人25到30来岁,长头发,中等身材或身量较高,穿着深蓝色或灰色的朴素但很考究的长大衣,戴着发蓝颜色的墨镜。
这样综合出来的那个女人的形象,和第二天吉见住宅附近的主妇所看到的走进吉见家门的女人的背影的印象并不矛盾。
“总之,从参加宴会的客人当中没有得到更多的情报……”
古川仿佛在回忆着这些天来的辛苦奔波,同时往咖啡里放进砂糖默默地搅拌着。
这时,大湖回想起了2月份那次见面临别时他说搜寻那个女人的工作尚未结束这话时的表情。大湖心想,这个人恐怕什么秘密都会泄露出来。
“刚才你说抓住了她的线索……?”大湖急不可待地问道。
“啊,这次我们得到了举行宴会的当天夜里住在那个饭店和进出过那个饭店的客人们的尽可能的协助,因为那个女人本人住在那个饭店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别的客人也可能在饭店里和她接触过。”
“当然,有什么收获吗?”
大湖一边伸手去拿快要凉了的咖啡一边问。古川脸上泛出大度、丰盈的笑容说道:
“终于找到了,是在宴会和大厅中间的盥漱室和那个女个撞在一起的一位夫人。”
“撞在一起了?”
“是的……那位夫人是东京人,那天和任公司董事的丈夫一起来到了福冈。她儿子和儿媳9月转职到这里,老两口儿是来看他们来了。因为儿子住的住宅区的房子窄小,老两口儿就投宿饭店了。”
“是从投宿者名簿上查出来的吗?”
“当然是,从饭店借来投宿者名簿,逐个调查的。只要是写的真实姓名和住址,对可能了解到一些情况的人,东京也好,大阪也好,都派刑警去拜访了。”
大湖现在对连微小的可能性也要进行彻底追查的警察的组织力感到是一种威胁了。
“那位夫人和那个女人是怎么撞在一起的呀?”
“当晚7点40分左右,想外出的夫人和丈夫一起说着话来到走廊,当她想进盥漱室的时候,和从里边走出来的一个女人撞在了一起,那个女人像是一边往手袋里装化妆用品一边往外走。两人相撞的时候,她的手袋掉在地板上,里边的东西撒了出来,夫人向对方道歉并帮对方捡拾东西。对方也没怎么生气,始终低着头默不作声。那个女人穿着有点发蓝色的灰色长大衣,戴着蓝色墨镜,而且散发着格兰香水的香味。”
一种沉重的隐痛般的感觉传遍了大湖的全身。他无意识地拿起还没放砂糖的咖啡一饮而尽。
过了一阵子他说道:“你所说的线索,就是那个女人身上散发着格兰香水味儿吗……?”
“啊,还不只是这一点。”看古川那高兴的眼神,仿佛他早就预料到了大湖要说这样的话。
“散落在地毯上的手袋里的东西,有粉盒、手帕等等,其中还夹杂着一张像是图画明信片的东西。递给对方时那夫人无意中看了一眼,背景是富士山,前面是山和湖,湖中有一艘前进中的白色游览船。夫人说像是印着箱根或富士五湖的图画明信片……”
大湖一听,不由产生了一种绝望的预感。他心里清楚,那一定是绿宝石饭店的图画明信片,大概和今年元旦同贺年片一起寄给他的那张图画明信片是一样的,大概是史子想在事情办完以后再寄给他的,后来由于某种原因没有去吧……
“其实,今天前来拜访先生,是想了解一下吉见教授生前是否与住在箱根和富士五湖一带的人有来往,或者与那个地区有什么特殊关系。先生若是知道的话,想请先生谈谈。”
大湖一边拼命看着警部的具有很大吸引力的眼睛,一边想着对方并没掌握绿宝石饭店的情况。
大湖想,他们自己的事情或许必须抓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