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啼鸟的啁啾声中,赵少忠在那处被露水浸得冰凉的护栏石上坐了下来。天还没有亮,梅梅的卧房里透出暗红的烛光,一层薄薄的雾气萦绕在那片亮光周围,他能看见那扇纸糊的窗子中映出的两个人影,低低的说话声从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昨天晚上,赵少忠趁着微微的醉意昏昏沉沉地睡到后半夜,突然被一种清脆的声音惊醒,他起身点燃了蜡烛,看见桌上的砚台边散布着几颗灰色的小扁豆,他知道这些扁豆是从屋顶上的瓦缝里掉下来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人在屋外的伞墙下栽了几垄扁豆秧,藤蔓顺着墙面爬上了屋顶,结下了一串串豆筴,到了夏秋之交,赵少忠常常能看见屋顶的瓦楞上开出的一朵朵紫色的豆花。随着漫长的冬季的来临,那些在阳光中爆裂的豆筴中漏出一粒粒豆子,在屋顶上腐烂,不时有一些扁豆从瓦缝中掉进他的卧房。那些看上去像指甲盖一样的扁豆似乎是某种不吉之物,它像水珠一般溅落的声音常常把他从梦中惊醒。前年初秋的一个夜晚,他悄悄绕到屋后,把那些豆藤连根拔起,扔进了一旁的粪坑。第二天他就听见柳柳在井台边和翠婶小声嘀咕:“屋后的那几株豆藤不知叫谁拔了。”翠婶看了她一眼:“是我拔的,你总是疑神疑鬼的,那些扁豆成年长在那儿,把窗口的阳光都遮住了,也没看见谁去摘过。”赵少忠不知道翠婶为什么这样说,想到从这以后他就能安安稳稳地睡觉,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可是过了几天,他在深夜依然能听到有东西掉在桌子上,他记得那是几粒干瘪的红枣。屋后那株枣树的枝条垂挂在窗前,风一吹便影影绰绰的,像是有人从窗下走过。他曾经好几次让赵龙把那棵枣树锯掉,赵龙总是不解地看着他:“好好的枣树要锯掉干嘛?”昨天夜里,他不知道那些扁豆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也许是旧年成熟的豆种在地上长出了新芽。
赵少忠坐在那处护栏石上,慢慢地吸着烟,还在想着昨晚的事。天亮的时候,他走到门外,远处南山苍翠的轮廓依稀可辨,寺庙的钟声清晰地飘过来,他看见高高塔寺周围,棉絮一般的云层堆积得很厚。
清明节的前一天,是这一带村民踏青的日子,那些从冬天昏噩的空气中苏醒过来的人群在高高低低的田野上连成一条条黑线,远处柳荫道上背着鸟笼的猎人被四处啼叫的小鸟弄得晕头转向,赵少忠倚在门框上,被不时传来的枪声搅得心烦意乱。
梅梅心事重重地扫着院子,花丛中散开的蜜蜂在绮窗中射进来的光线里飞舞着,赵少忠靠在门边,呆呆地看着扫帚扬起细细的尘土和凋萎的花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昨晚上灯时分,梅梅抱着一个青布包裹走进了他的房间,她从包裹里取出一双新绱好的布鞋放在他面前,然后走到床前为他换被单。赵少忠独自一人慢慢地喝着酒,看着她抖抖索索的身影,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梅梅用抹布一遍遍地擦着床架和桌椅,好几次停下来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没有开口。她凑到蜡烛的光亮下穿针的时候,手臂不停地颤抖,怎么也穿不上。他看见她的眼睫毛湿湿的。她那张酷似母亲的脸和像受伤的麻雀一样瘦小的身影使赵少忠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深秋,栀子花的香气在院子的上空经久不散,那个病弱的女人的憔悴的面容却像风一样飘远了。
太阳渐渐地升高了,空气变得暖和起来,哑巴拎着一箱黄酒来到后院。在他身后,赵少忠看见祠堂里的皮匠摇摇摆摆地跟过来,他那只包着纱布的手臂悬挂在胸前,正朝阁楼上张望。
“你在找什么?”赵少忠走到他身后。
皮匠的身体突然跳了一下,转过身来,脸上露出灰溜溜的笑容。
“我来问翠婶借副蒸笼。”皮匠说。
“在灶屋的墙壁上挂着呢,你自己去拿吧。”翠婶说,她正跪在廊下的一张蒲席上缝着被角。
皮匠讪讪地笑着,看了一眼正在门上贴“囍”字的赵龙:“你们家又要办什么喜事啦?梅梅要出嫁了吧?”
“是啊。”赵少忠说:“你的手怎么还不见好?”
“好了一阵,开了春又烂了。”皮匠皱了皱眉头。
“三老倌近来还好吧?”赵少忠说。
“好是好,只是整天说腰疼。”
“祠堂里又冷又湿,你叔也该换个地方住了,积了那么多钱,死了又带不走。”赵龙说。
“我叔也时常念叨着要换,可是一直看不上中意的房子,”皮匠说,“像你们赵家这样的院宅,方圆一百里恐怕也挑不出一家。”
赵少忠没有吱声,他走到哑巴跟前,从箱子里提出两壶酒递给皮匠:“给三老倌捎点酒回去吧,我得了空就去看看他。”
皮匠喜滋滋地提过酒正要走,又转过身来:“柳柳呢?”
“南山踏青去了。”翠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