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
大本钟敲响了二十一点。钟声在保尔摩尔街上回响着。但是在绿人酒吧里,正在进行各种游戏,台球在案子上相互碰撞的声音、骰子滚动的声音、纸牌被扔在桌子上的声音,还有飞镖射中靶子所发出的沉闷的声音。嘈杂的人声和游戏的声音混杂在了一起,完全掩盖住了钟声。就在离挂着飞镖靶子的柱子不远的地方,我们的两位侦探专心致志地盯着他们面前的棋盘。酒吧的这个区域是专门留给玩飞镖的人的,而两位侦探选择这个位置也是为了飞镖。
两小时之前,图威斯特博士灵光一现,他想起了戈登爵士和他的朋友多纳德·闰桑姆的嗜好:几乎每个星期五晚上,他们都会在这个酒吧里比试掷飞镖的本领。尽管博士已经想不起是谁提供了这个信息,但他相信这个情报是准确的。于是他们制定了一个应急的策略。
两个侦探的眼睛盯着棋盘,但他们都不时地、小心地朝门口的方向张望。
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在强迫自己集中精力,一方面是棋盘上的较量——在这些年中,警官一直想要战胜图威斯特博士(他在期待着第一次胜利)。另一方面是博士刚才的叮嘱——博士一直唠叨到绿人酒吧的门口,警官的耳朵都快磨出趼子了。这些不同性质的思绪在他可怜的脑子里乱撞,都想要获得优先权。
“……阿彻巴尔德,如果决斗是彼得·摩尔编造出来的故事,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可是,如果他没有撒谎……一点点小错误都会让我们陷入尴尬的处境,而且彼得·摩尔会丢掉工作——他重新回到职业介绍所的时候肯定不会开心的。所以,我再次提醒您,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斟酌,而且只说我们已经商量好的话。我们的两个对手比一群猴子还精明——这您肯定很清楚,把福尔摩斯、菲尔博士和波洛三个人的洞察力加起来可能也比不上这两人。”
“……想一个妙计,狠狠地教训一下这个恼人的、整天喋喋不休的阿兰·图威斯特……天杀的!真见鬼!我以为他被我吃掉了皇后是因为疏忽导致的失误……我早该想到他另有阴谋!阿彻巴尔德,保持冷静,形势还没有糟糕到令人绝望的地步……他现在只剩下一个象,一个车,还有……”
“……注意,阿彻巴尔德,别被表面现象所迷惑……即使他们表现出最诚挚的友谊,也并不等于他们之间没有进行殊死的决斗……这两个人都是‘赌徒’,如果他们已经开始了决斗,他们就会把争斗坚持到底……什么样的结局都有可能!您还记得他们的恶作剧吗?媒体和公众都毫不犹豫地落入他们的陷阱!请您时时回想戈登·米勒爵士所设计的可怕剧情,还有多纳德·闰桑姆那令人瞠目结舌的即兴发挥能力……”
“一个车和一个马……我把我的马放到这个位置上就能控制住他的棋子……没问题,没有看到什么陷阱……好了,就这么办……好了,图威斯特,你已经走投无路了,看您怎么办!……他在干什么?将我的军!他现在只剩下三个棋子,却能够……”
“……所以要用最模棱两可的方式来暗示……绝不能让他们从我们的话语中猜到我们的底细。别让他们起疑心,要适可而止……最重要的是观察他们的反应,但是要用最谨慎的方式,要非常谨慎……我们必须表现得非常自然,您要表明我们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巧合,我们遇到他们也是巧合,我们……”
“保持冷静,保持冷静……按照逻辑来分析棋局。有三种脱身的方法,而且只有三种。第一种……不行,我会输的。第二种方法也不可取。只剩下……这也不行,下一步他就会把我将死了!”
一个庄重而响亮的声音把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从脑力对决中解放了出来。
“晚上好,先生们。真巧啊!”
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抬起了头。
“戈登·米勒爵士……”警官结结巴巴地说,“确实够巧的……真是巧得难以置信!”
著名的剧作家给人一种冷静而有力的感觉。戈登·米勒身材健壮,他的裁缝手艺很出色,穿着有一种年轻人的风度。他手上有一个闪闪发亮的、刻有姓氏首字母的金戒指,背心上挂着一条同样质地的怀表链子。他五官端正,既没有饱经风霜的痕迹,也不像经常熬夜的样子。他的脸上是一个诚挚的微笑,露出一口完美的牙齿。他有一头浓密的黑发,里面找不到一根灰发。他的眼神活跃、带着笑意,像墨玉一样闪闪发亮,能够轻易地赢得对方的好感。
“您到这里来肯定是要追捕罪犯……”他用知情人的口气开着玩笑。
赫斯特警官立刻大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我们只是碰巧……(图威斯特博士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准备……没什么大事。戈登爵士,您和我们喝一杯好吗?”警官猛地一挥手,把棋盘上的棋子都碰倒了。
“荣幸之至。我很少有机会和如此杰出的侦探碰杯……在与您愉快共饮的同时,我也很想从中获益——您能够向我介绍一些关于案件的回忆。我现在正缺乏灵感……”
“怎么可能?”图威斯特博士用调皮的语气说,“我想到了您的最后一个剧本……里面的素材足够写三本或者四本小说。”
戈登·米勒打了一个响指,向酒吧的服务员示意。然后他说:
“真的是这样,现在我的脑子里空空如也……”
“顺便问一句,您的朋友多纳德·闰桑姆最近怎么样?”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漫不经心地问,“我上次看到他还是……”
“他很快就会出现的,我们有一笔账要算……”
“一笔账要算?”警官吃惊地重复着。他立刻感觉到有人在轻轻地踩他的脚。
戈登·米勒爵士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香烟,慢悠悠地点燃香烟,然后回答说:
“没错,我们每个星期都会进行决斗……他……警官先生?您不舒服吗?”
“嗯?怎么了?没事,我很好……我正在想……别管我,戈登爵士,请继续说。”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对,我刚才在说掷飞镖的游戏。上个星期我惨败了一回,多纳德·闰桑姆必须给我报复的机会……正好,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我们可以四个人一起进行竞赛!”
“先生们,你们在举行关于犯罪的研讨会吗?晚上好,图威斯特博士,晚上好,警官先生……请允许我猜测一下您在这里出现的原因:戈登缺乏灵感了,所以他向您求援……”
“说得对极了。”剧作家一边说一边转过身,看着刚刚走进来的多纳德·闰桑姆,“不过,如果是我,就不会满不在乎……因为在我的剧本当中,我亲爱的朋友,你会倒大霉的!”
名演员笑了起来,然后也坐了下来。他有一头金发,棕色的皮肤,迷人的脸庞,而且笑起来就会出现酒窝。有些男人到了三十多岁就会停止衰老,多纳德·闰桑姆就是其中之一。当他微笑的时候,眼角也许会出现一些细微的皱纹,但是这些皱纹更强化了他的魅力。他和戈登·米勒一样,都是中等身材,但是多纳德·闰桑姆比较瘦,给人一种精力充沛的感觉。他的活力不仅表现在他的体形和敏捷的回答上面,还表现在运动员一样的动作和优雅的衣着上。
过了一会儿,四个人都站到了飞镖靶子的对面,戈登爵士和演员一组,挑战图威斯特博士和警官。这场比赛进行的时间不长——这让酒吧里的其他顾客松了一口气。首先上场的是两位侦探,而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的第一支飞镖就正中靶心。这不仅让戈登·米勒和多纳德·闰桑姆大惊失色,更让图威斯特博士感到万分惊诧。在警官开始投掷飞镖之前,博士作了相应的预防工作——在离靶子相当远的一张长凳上有一只猫在打盹,博士把猫抱走了。赫斯特警官摆足了架势,闭上一只眼睛,紧咬着牙关,在手上转动着飞镖,在一旁的图威斯特博士则因为担心而直冒汗。
刚才漂亮的一击给警官先生赢得了一些赞赏的低语,所有的人都没有意识到——图威斯特博士除外——这完全是巧合,是撞大运蒙中的。他的第二只飞镖钉在了顶棚的木梁上。(赫斯特警官怒气冲冲地盯着刚才从他身后经过的酒吧服务员——其实那个服务员根本就没有碰到他。)第三只飞镖落到了汉尼拔——就是那只猫——的鼻子跟前;汉尼拔跳到吧台上,逃走了。(赫斯特警官又恼怒地挥舞着胳膊,要驱赶一只别人都看不见的苍蝇。)至于第四只飞镖……飞到了柱子右侧五六步远的地方,一位女顾客弯下腰捡地上的纸牌,露出了后背的底部……她尖叫了一声,跳了起来。
在随后的日子里,每当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回忆起这段插曲,他总是固执地声称他是故意表现出笨拙的投掷技巧的,是为了营造轻松和随和的气氛——以便“打消敌人的疑心”。图威斯特博士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他的朋友,他知道警官的说法有悖事实,但是从来没有向别人透露过他的感受:那只倒霉的飞镖落在了一个体面的人说不出口的地方。到底是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投掷飞镖的技巧糟糕透顶,还是他在故意迷惑对手?这个故事里没有必要深究这个问题,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不管怎么说,警官成功地让剧作家和演员都偷笑了起来,这确实有助于拉近关系。等四个人回到桌子边,剧作家和演员——甚至图威斯特博士——都无法抑制他们的狂笑,因为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的宽阔的脸颊上有两个火辣辣的巴掌印——来自那位女复仇者。晚上十点左右,戈登·米勒爵士和多纳德·闰桑姆兴致盎然地倾听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叙述一段案情,而警官脸颊上那些巴掌印的痕迹也渐渐淡去了。
“这么说,警官先生,您打算写一本回忆录?”多纳德·闰桑姆说。
“这个主意确实很有吸引力,但是写回忆录太简单了。我想要说的是,我想要写一本小说,就是您所写的那种,戈登爵士……”
“阿彻巴尔德,您准备写作一本侦探小说?”图威斯特博士惊讶得摘下了他的夹鼻眼镜,“可是,您从来没有向我提到过这个计划!”
“嗯,其实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您知道吗?写一本侦探小说的难度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我有资格这么说,因为我自己就尝试过很多次,但是都失败了。不过,还是让戈登爵士来向您介绍经验吧。”
剧作家用慈父一样的眼神看着警官,然后解释说:
“设计一个剧情的方式千变万化……当然,也有不同的难度。这个话题太复杂了,即使是概括地介绍,我也不可能在几小时之内讲清楚。警官先生,我现在只能给您一条建议:在着手写作任何东西之前,您必须有一个非常可靠的故事骨架……”
“又在吹嘘他超群的智力……”多纳德·闰桑姆扑哧地笑了一声,然后举起了酒杯。
戈登·米勒爵士沉吟了片刻,没有做声。然后他慢慢地向他的朋友转过身,把那句话说完整了。
“……但是和我认识的某个人比起来……”
“非常正确。”演员回应说,“求人不如求己……哈!哈!哈!……(他晃动着空酒杯,向酒吧服务员示意。)喂!萨姆!给我们加满! (然后多纳德·闰桑姆闪闪发亮的目光又落到了警官身上。)尽管如此,我赞同戈登的说法,必须要有一个非常可靠的故事骨架,而且我要补充一条:必须有独创性!”
“没错,没错。”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神气活现地说,“我正好有几个主意,我认为都是与众不同的好点子……”
“警官先生,要当心。我看到我的朋友已经竖起了耳朵……我要提醒您,他可是一个大骗子。如果他对您的主意感兴趣,他会毫不迟疑地据为已有……”
戈登爵士仰头望着天花板。
“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继续和一个整天说我坏话的人合作……”
“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找不到其他人来演绎你的恐怖故事当中同样恐怖的谋杀犯……但是,最让人不解的是,我每一次都屈从于你的决定……”
“哈哈,我的朋友,这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你比我更加邪恶!”
“我早就想对你说同样的话!”多纳德·闰桑姆立刻反驳,大家都哄笑了起来。
酒吧的服务员萨姆走了过来,送上了四杯威士忌。等他走远之后,多纳德·闰桑姆低声说:
“警官先生,您刚才说到的点子,到底是什么?”
“嗯,其实……我还没有完全想好,目前只是一个梗概,只有很少的几个主要人物……实际上,只有两个主角,是两位侦探小说作家,他们厌倦了写故事,于是决定要……”
“……把理论付诸实践。”多纳德·闰桑姆接过了话头,他半眯着眼睛,目光越过杯子盯着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亲爱的警官,这并不算创新……一对罪犯轮番作案,每次都由另一个人提供不在场的证明……”
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用一个威严的手势打断了多纳德·闰桑姆的话。
“不对,我设想的并不是一对犯罪同伙。正相反,是两个狡诈的恶魔之间的争斗——是殊死的、可怕的决斗!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层出不清的诡计、陷阱、假的谋杀、假的自杀、假的不在场证明,是一连串的、越来越惊人的情节!”
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停了一下,把酒杯举到唇边,而图威斯特博士若有所思地往烟斗里填着烟丝。尽管两位侦探都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态度,但是一个细心的观察者肯定会注意到真相:在这一刻,两位侦探比当晚任何时刻都要警觉——他们侦查的目标当然是戈登·米勒爵士和多纳德·闰桑姆。剧作家和演员对视了一下,然后都赞赏地点着头,他们都称赞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他们的态度都很正常,看不出任何吃惊的表现。
“我明白了。”戈登·米勒爵士说,“嗯,是差不多明白了。这两个主角是相互争斗的仇敌……而他们对决的武器就是死尸。”
“真不错。”多纳德·闰桑姆说,“这可以编成一个非常好的剧本,一幕就行了。背景是这样的:在聚光灯的灯光下是两个仇敌,他们的身边是死尸——无关紧要的角色——它们就像棋盘上的卒子一样接连倒下。远景是一个俯视图,由黑色和白色的石板所拼成的国际象棋棋盘。”
“不错……但是,您的主意还不够清晰。”戈登·米勒爵士又说,“他们为什么进行决斗?决斗的性质是什么?警官先生,您能具体说说吗?”
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轻轻地咳嗽了几下,同时挥着手,试图把他刚刚吐出来的烟雾驱散。
“哎呀!我还没有想好。我再重申一遍,这只是一个梗概。至于动机,我假定是和女人有关,可能是合法的妻子,也可能不是,反正是这一类的故事——不管细节如何,这个女人都不重要。整个故事的重心是两个人的对决……我现在还没有想清楚的也是关于对决。两个主角之间的决斗必须非常特殊,最好是某种赌约,某种约定,某种挑战……大概是这个意思,我还要仔细考虑一下。相反,我对于故事的背景已经了然于胸,各种各样的场景,两个对手轮流摘下他们的面具……”
“他们的面具?”多纳德·闰桑姆笑吟吟地重复着,“什么样的面具?”
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向演员回报以笑容。
“各种各样的面具……两个人不断地扮演不同身份的人物,以便骗过另一个人……他们作案的时候还会更换面具——戴上对手的面具,这样就能让警方怀疑他的对手……或者就用常见的狂欢节上的面具,比如说……”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皱着眉头,就好像一个灵感突然出现了,然后他转身对他的朋友说,“图威斯特,你还记得那个奇怪的案子吗?在那个案子里……”
“我的朋友,您在说哪个案子?”图威斯特博士整了整他的夹鼻眼镜,轻声地问道。
“就是那个……(警官清了一下嗓子,然后用带着歉意的目光看了看戈登·米勒爵士和多纳德·闰桑姆。)先生们,很抱歉,我无法透露案子的细节……”
“职业秘密。”戈登·米勒爵士会意地说,“但是,您至少可以告诉我们您的案子和狂欢节的面具有什么关系……”
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想了想,然后耸了一下肩膀。
“其实,有何不可呢……这个小小的细节并不是国家机密。是这样的,在一桩谋杀案中,两个案犯装扮成了瘟疫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