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摩尔带着歉意耸了一下肩膀,最后总结说: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握手。然后多纳德·闰桑姆朝着房门走了过来。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观察岗。这些事情搞得我头晕脑涨……先生们,请理解我,我和戈登爵士没有仇怨,和闰桑姆先生也没有仇怨,但是我觉得我不应该独自保守秘密……”
戈登爵士的秘书叙述这段离奇故事的过程中,图威斯特博士和阿彻巴尔德·赫斯特都专心地倾听着,没有任何不耐烦的表示,但是他们曾经多次交换眼神。
“您来找我是很明智的。”侦探用安慰的口吻说,“别担心,这个故事不会被传出去——至少目前不会。我们很理解您的处境。但是,在作出任何假设之前,我想要问您几个问题。在您所听到的对话当中,有没有日期上的错误,或者其他异常之处?具体地说,他们是否在某些细节上撒谎了?”
“没有。根据我所了解的情况,他们应该没有撒谎。当然,我无法作出保证,比如说他们提到的日期。不过那些日期似乎都符合事实——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况判断。至于米勒夫人是否有一个情人——不管是不是多纳德·闰桑姆——我没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他们偶尔会提到安娜·米勒,但是他们的对话当中没有什么信息能够帮助我作出判断。”
“也许他们在排演或者练习一出戏剧,您想过这种可能性吗?”
彼得·摩尔摇了摇头。
“我当然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其实这是我想到的第一种可能性,但是我认为这种假设站不住脚——有很多因素都无法用这种假设来解释,比如说,他们一口气演到底,如果是在排演戏剧,为什么中间没有任何停顿?这种假设不成立!”
两名侦探都频频点头,然后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发问:
“摩尔先生,您刚才告诉我们说多纳德·闰桑姆和施拉小姐交往的时间不长,只有几个星期……在这之前,施拉小姐有其他意中人吗?有没有什么恋情?”
彼得·摩尔原本苍白的脸上出现了少许血色,他清了清嗓子,然后用略微窘迫的语气说:
“是有个男朋友……但是不太……这么说吧,那个男孩子和施拉小姐不属于同一个阶层。实际上,我的雇主,还有多纳德·闰桑姆先生都不愿意有人提起这段已经过去的、一时冲动的恋情……”
“您认识她的前男友?”
“我对他了解很少。他曾经到戈登爵士的家里拜访过一两次。”
“您能向我们描述一下她的男朋友吗?”
“中等身材,很年轻,黑色卷发……”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的姓氏,只知道他的名字是戴维德。”
赫斯特警官宽阔的脸庞上出现了一个怪异的笑容,他又问道:
“您能否告诉我们,施拉小姐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止和戴维德交往?他们断绝来往的原因是什么?”
彼得·摩尔被这种“盘问”的形式吓了一跳。
“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我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过戴维德了,而且再也没有人提到他。我觉得这很正常,考虑到目前多纳德·闰桑姆和弗瑞斯特小姐之间的关系……”彼得·摩尔看了一眼座钟,“已经过了五点了,时间过得这么快,我都没有留意……我必须走了……”
在临走的时候,彼得·摩尔向两位警官保证说会小心地留意戈登爵士家里的情况和事情的后续发展。图威斯特博士把他送到了门口,然后回到了客厅。他兴奋地在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面前走来走去。
“活见鬼,真是活见鬼!”赫斯特警官大声地说,“这肯定和八月三十一日晚上的离奇事件有联系,如果没有联系我就吃掉我的帽子!彼得·摩尔是如何形容施拉·弗瑞斯特小姐的? ‘一个漂亮的洋娃娃,一头长长的黑色卷发’。图威斯特,也许你不相信,我一听到这个描述就联想到了八月三十一日的事情。戴维德·柯亨的乐师朋友们描述他的女朋友的时候,他们用的是一模一样的描述。至于另外一个‘玩偶’——就是站在戈登·米勒先生的客厅里的‘瘟疫医生’,彼得·摩尔的描述再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这绝对不是巧合。我可以打包票,那个玩偶和戴维德·柯亨遇害的案子有联系……好了,我要先给局里打个电话,我能用一下您的电话吗?”
几秒钟之后,阿彻巴尔德·赫斯特朝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嚷着:
“……对,我要找布瑞格斯警官,别跟他说是我要找他,他总是躲着我……很好,我等着……布瑞格斯?您是不是在打盹儿?……是我,阿彻巴尔德……我需要您,我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获得情报,请记下来……关于多纳德·闰桑姆的全部信息……没错,那个演员……关于戈登·米勒的全部信息,还有他的妻子死亡的信息……另外,请想办法弄一张他女儿的照片,施拉·弗瑞斯特……他的女儿还是继女,这都是一回事,不是吗?……什么意思,怎么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对吗?……还有,去一趟柯亨演奏过的夜总会……戴维德·柯亨,就是我们在垃圾桶里找到的死者……他有一个女朋友,但是我们一直没有查清她的身份……对,就是这个意思……我认为他的女朋友就是剧作家的女儿……您今天的反应可有点儿慢……不过,要当心,必须绝对保守秘密……很好……就这样。”
赫斯特警官带着满意的笑容放下了话筒,他走了回去,坐进了扶手椅里。
“阿彻巴尔德,我洗耳恭听。”图威斯特博士笑嘻嘻地看着他的朋友,“在这个案子里,您似乎比我看得更清楚。”
“呵呵。”警官谦逊地说,“现在只能说是看到了一丝隐约的希望。其实,仔细想一想,在八月三十一日前后所发生的‘假面舞会’已经明白无误地表现出了那场戏剧作者的扭曲心态……其实我们早就应该有所警觉。那个案子里散发着刻意表演的味道。那是一场宏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演……其实在整个伦敦,只有两个人能够实现这样的演出:戈登爵士和多纳德·闰桑姆。当戈登·米勒爵士盯着那个打扮成“瘟疫医生”玩偶的时候,他说:‘游戏和谋杀,就是我们的艺术。’……这还不够明确吗?还有,您记得吗,那位马库斯医生自称是‘犯罪学博士’……我可以打赌,这两人都和戴维德·柯亨遇害的案子有关系。马库斯医生,施尔顿医生,还有罗斯医生……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分配角色的,但是我们现在知道他们的真名实姓:米勒,闰桑姆,还有科斯闵斯基——最后一个人可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同谋。如果能够证实——在我看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戴维德·柯亨的女朋友就是弗瑞斯特小姐,他们就有了一个绝佳的动机。戈登·米勒认为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关系有辱他的名声,多纳德·闰桑姆又钟情于弗瑞斯特小姐,两个人都有理由去除掉那个卑贱的乐师。”
图威斯特博士捻着他的胡须。
“这说得通……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搞得这么戏剧化?如果是要除掉一个碍事的人,他们用不着让受害者消失然后重现。如果动机真的是您刚才分析的那样,他们就会‘悄悄地’干掉戴维斯·柯亨,如果两人自以为是‘犯罪天才’——如同您猜测的那样,他们就会随意选择谋杀对象,并且把谋杀搞得惊天动地——纯粹是为了消遣……”
“但是,这两种因素并不相互矛盾。他们要踢开一个绊脚石,在机会允许的情况下,他们为什么不能‘稍稍娱乐一下’?”
“我承认,由于职业的特性,他们的思维方式会有些不正常,但他们可不是疯子。如果他们为了不为人所知的动机杀人,他们就不会冒没有意义的风险。尽管如此,我承认他们肯定和戴维德·柯亨遇害的案子有某种联系——至少案子牵扯到他们中的某一个人。不过,我们可以先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思考。目前,我们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我们要搞清楚,这场决斗只是一个玩笑,还是说真的会有一桩谋杀……正在准备中的谋杀。”
“等布瑞格斯向我们汇报之后,我们可能会加深了解。”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瞥了一眼电话,“比如说,如果米勒夫人淹死在海滩的事件有可疑之处,我们就可以断定他们没有撒谎——至少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说了实话,由此可以证明他们确实相互仇视,他们的决斗就不是笑话,必须严肃对待。”
“哎呀!您和我一样清楚,这种调查可能会花很长的时间,而且能否调查出结果也未可知。最好是利用我们现有的信息,尝试通过推理来找到答案。我们可以列举所有可能的假定,然后逐步消除不合理的假定。”
“我正有此意。”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的脸上挂着笑容,就如同一名赌徒(初级赌徒)翻开自己的牌,看到了四张A。“实际上,我想到了六种可能的假定……”
“我的朋友,今天您脑子里的灰细胞在全速运转!那么,我洗耳恭听。”
“如果您有不同意见,请随时打断我。好了,我开始了。
“第一种可能性。戈登爵士和多纳德·闰桑姆在愚弄他的秘书,也就是说他们在表演一出小闹剧。”
“等一下,我必须立刻打断您的分析。他们无法预见到彼得·摩尔会在门边偷听——至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很好,我们可以放弃这种假设。
“第二种可能性。彼得·摩尔独自编造了整个故事。他可能有多种动机。我们可以考虑最可怕的一种动机:他自己准备要搞一桩谋杀。谋杀案中的线索会指向米勒,或者是闰桑姆;谋杀案可以证明他们的决斗计划,这样一来,彼得·摩尔自己就不会受到任何怀疑。”
“如果真是这样,我要向彼得·摩尔脱帽致敬了,多么出格的剧情!天啊!我真的不敢想象……这对他自己来说太危险了。我们今天听到他所叙述的离奇决斗的说法,明天就真的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我们假定谋杀案的线索都指向多纳德·闰桑姆,那么我们会认为戈登·米勒是真正的凶手。我们会向两个犯罪嫌疑人介绍彼得·摩尔所叙述的故事。两个人会使出浑身解数来辩解——而且他们确实是无辜的——我们会被迫考虑彼得·摩尔撒谎的可能性,然后就会怀疑他是凶手……我觉得我们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了。”
“第三种可能性。戈登·米勒、多纳德·闰桑姆和彼得·摩尔是同谋。为什么要搞这样的奇闻?也许他们准备要搞谋杀,想要预先搅乱警方的视线?……我认为这样做是弄巧成拙,而且非常危险。那么,可能是一出闹剧吗?也许是针对我们两个人的玩笑?”
“我们可以排除您刚才提到的这种设想。我们确实认识戈登·米勒和多纳德·闰桑姆,但是我们并不是亲密的朋友,您也会同意我的说法,我们和这两个人的交情还没有达到能够开这种玩笑的程度。另外,在彼得·摩尔的叙述中有一个细节能够完全排除这种假设:他说戈登·米勒爵士拿起了一个‘瘟疫医生’。我们刚才已经分析过了,我们基本上断定戈登·米勒,或者是多纳德·闰桑姆,抑或两个人都和戴维德·柯亨遇害的案子有关系……由此能够得出的结论就是:他们非常乐于向我们提供线索,以便让我们发现他们所犯下的谋杀罪行。这完全是疯狂之举。”
“您说得不错。”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带着遗憾说,“这是最让人安心的一种假设……不过,我完全赞同您的分析。
“第四种可能性。彼得·摩尔和戈登·米勒是同谋。很自然,他们俩一起编造了整个故事。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用精心策划的闹剧来欺骗多纳德·闰桑姆?我觉得不可能。为了要让我们上当?我们刚才已经排除了这种可能性。那么,只剩下一种答案:谋杀。他们准备谋杀某一个人——也许是他们之中某人的仇敌。调查工作会证明戈登·米勒爵士有嫌疑,这又证实了彼得·摩尔的决斗故事……于是怀疑都转向了多纳德·闰桑姆。然后会出现几个巧妙地‘被延迟’的证据,多纳德·闰桑姆就会被认定是罪犯……”
“也有可能……”图威斯特紧紧地咬着烟斗,犹豫不决地说,“但是这一次我还要表示反对。他们为什么要在故事当中添加‘瘟疫医生’的细节?”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如此说来,我就没有必要叙述第五种假设了。第五种假设和第四种假设类似,只不过这一次同谋犯变成了彼得·摩尔和多纳德·闰桑姆。
“第六种,也是最后一种可能性。彼得·摩尔忠实地向我们叙述了他的所见所闻。也就是说,戈登·米勒爵士和多纳德·闰桑姆真的展开了一场殊死决斗。这种说法确实很荒唐可笑……但是,我觉得没有其他可能性了。图威斯特,你这次又有什么反对意见?”
图威斯特博士陷入了静静的沉思,他的一只手挡在了眼前,另一只手握着烟斗——博士完全忘记了吸烟斗来保持燃烧。
“阿彻巴尔德,还有第七种可能性。”过了一会儿,博士说道。
“第七种假设?但是,我认为我已经列举了所有的可能性!”
图威斯特博士的夹鼻眼镜后面闪烁着怪异的光芒。
“对……没错。您用数学的方法来分析问题。在我们这个行当里,我们总是用科学的方法来处理问题,严格遵循着定律。但是这些定律过于僵硬了,有时候对于调查工作并没有太大的帮助。您尽管在公式里加上各种各样的变量,但是分析某些案件比解答最复杂的公式还要困难上百倍!因为在案件当中存在着一个至关重要的、任何科学都无法控制的因素:人的因素!
“您声称已经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大错特错了。您的分析是建立在一条准则之上的,这条准则从某种程度上说很正确,但是它的局限性也很危险:一件事情要么是真实的,要么是虚假的——要么A在撒谎,要么A没有撒谎,诸如此类的分析……但是,请您注意,撒谎的是人,而不是机器。有时候,人只是偶尔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谎言,在某些情况下则会说很多谎话。所以说,在绝对诚实的人和谎话连篇的人之间,存在着不同级别的撒谎者。而每个人撒谎的方式和撒谎的性质都千差万别。有些人只在心神不宁的时候掩盖真相,另一些人撒谎纯粹是为了寻开心,还有人只在特定的问题上撒谎……这些不同的特点数不胜数,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如果没有人的因素,一切都很容易。但是我们手上的案子现在变得异常复杂了,因为我们面对着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的回答常常完全不合逻辑,他们叙述的事情荒谬绝伦,他们编造的故事没头没尾。”
“简单地说,他们都是疯子!”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嚷了起来。
“没错。如果他们的疯狂是显而易见的,那倒不会有什么问题。问题是,很多情况下……”
“您特别地强调了问题的这个方面,似乎是和我们的案子有很大关系。”赫斯特警官打断了博士的话,“请回想一下巡警爱德华·瓦特肯的证词,然后是敏登夫妇——也就是戴维德·柯亨的房东——的证词,现在又出现了戈登·米勒爵士的秘书,向我们讲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我们听到的所有的故事,都像是疯子所叙述的荒诞故事。图威斯特,他们全都疯了,您听我说,他们都是变态,全都神志不清,都……”
“好了,好了。我的朋友,别这么灰心丧气。您调查的大方向是正确的。我想要让您明白的是,事情并不总是像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而且我们不可能永远面面俱到。另外,在我们以往的调查中,我们已经得出了一个规律:我们没有考虑到的解答方法往往就是正确的答案。我说有第七种假设,就是这个意思。也许我们现在遗漏了某种可能性……”
“我同意您的说法,但是这对于我们的调查毫无帮助。图威斯特,您的做法有时候很可笑,我提出了各种可能性,您逐一加以否定——我的假设基本上都被您否定了。您说了一些貌似深奥的大道理,把我搞得头晕脑涨,然后您得意扬扬地宣称有另一种可能性,但是最后您又说不知道这最后一种可能性是什么。我说,您还是给我倒点儿陈年白兰地吧,让我振作起来。”
图威斯特博士笑着去执行了这个请求。阿彻巴尔德·赫斯特警官默默地品尝着“提神剂”,博士走到了窗户跟前,宣布说:
“我觉得您的话有道理。阿彻巴尔德,我们没有必要把事情搞复杂。目前重要的任务是搞清楚戈登·米勒爵士和多纳德·闰桑姆是否真的在进行决斗。如果这是真的,某一个潜在的受害者正处于死亡威胁之下……我还要补充说他逃过一劫的可能性很小。我们必须采取行动,但是我想不出应该用什么方法……直接了当地去质询他们?这么做等于是违背向彼得·摩尔作出的保证,而且我们也很难得到有价值的情报。”
图威斯特博士把焦虑不安的脸贴到了窗玻璃上,似乎在专注地凝视伦敦城——黑暗和升起的烟雾正在缓慢地吞噬英国的首都。他又用沮丧的口气说:
“我们不能坐视不管,阿彻巴尔德,也许一个公民的生命正受到威胁……而且,我嗅到了谋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