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登爵士眯着眼睛,盯着多纳德·闰桑姆看了半天。然后他转身走向墙壁,摘下了一把东方样式的匕首,用食指轻轻地拂弄着刀刃。他的脸上是温和的笑容,但是刀刃反射出来的阳光照到了他的眼睛上,表现出了一种完全不同情绪。
“我亲爱的多纳德,现在的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戈登·米勒爵士直截了当地说,“说真的,我要向你承认: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们的对抗非常有意思——确实如此。”
“怎么,你还认为这是一场游戏?”多纳德·闰桑姆问道,他的眼神难以捉摸。
戈登·米勒爵士小心地把匕首放回了原来的位置,然后转过身说:
“一场游戏的目的就是让参与者获得快乐,不管用何种方式……按照这个逻辑,我毫不犹豫地认为这确实是一场游戏。”
名演员缓缓地点头,表示赞同。
“我明白了……”
“很好,我们可以继续讨论了。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啊!对了!你自称是安娜的情人。我现在不作任何的评论,你可以尽情叙述……按照游戏的规则,每个人的论点都必须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持,或者是足够令人信服的事实。”
“戈登,你很有说服力。”多纳德·闰桑姆缓缓地回答说,“无论如何,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向你介绍所有的细节。我想,我没有必要再分析安娜,分析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确实没有必要。我相信我和你一样了解安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是我的妻子……”
“在进行深入的分析之前,我觉得有必要作一点儿逆向思维。我想到了你的某些性格:你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你有病态的占有欲望,你总想引人注目——甚至成了一种强迫症,你不惜一切代价要赢得赞赏……”
“真是太好笑了,这种话居然出自一个你这样的演员之口——不管是在舞台上还是在生活中,你最喜欢哗众取宠……你知道吗?我曾经遇到过你在波士顿的一个朋友,他了解你刚进入演艺圈时的情况。我记不清楚他的原话了,大意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多纳德·闰桑姆这样的野心家,也没有见过如此自负而虚伪的人……他的野心非常大……大到让人感到不安。我见过不少像他这样的人,但是把他们的野心都加起来也比不上多纳德·闰桑姆。’当然,这都是题外话。抱歉,我打断了你的话。”
多纳德低头看着他的手,一动不动——至少表面上是一动不动。
“戈登,我刚才花了一点儿时间讨论你的性格,是有用意的……我第一次遇到安娜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不错……那是在莫赫塔尼娅号邮轮上。一九三三年的时候,她刚刚和弗瑞斯特离婚,带着女儿返回故土,而我,我离开美国前往英国进行巡回演出……这场巡回演出持续的时间稍稍超出了我的预期——以至于我现在还在英国。你知道邮轮上的生活方式吗?非常舒适的生活,乘客非常放松,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和其他乘客聊天。聊天的内容也很广泛,会远远超出客套话的范围——因为大家都认为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就在那次旅途上,我结识了安娜和施拉……”
“多纳德,这些我都知道……”
“……好吧。但是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们曾经在邮轮上深入讨论过关于你的话题。她一上来就把你说成是未来的丈夫,她说收到了你给他写的信,你在信上请求她嫁给你——她刚一离婚就收到了你的求婚信……”
“多纳德,我猜测你施展了全部的魅力。安娜可不会轻易地向陌生人吐露心扉!不过这也很正常,你当时已经算是一个名人了……”
“我还了解到,你们从小就认识了。”多纳德的态度很镇定,他继续说道,“你们以前都住在布里斯托尔,在二十四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你们的交往很频繁……但是罗伊·弗瑞斯特突然出现了。尽管他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尽管他只在英国做了短暂的停留——我相信只有一两个星期,但是在离开的时候,他带走了你非常眷念的女人——安娜。一个月之后,安娜成了弗瑞斯特太太,成了一名美国公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一九一七年十月份的事情。”
“没错,当时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我的雇主点燃丫一支雪茄,含含糊糊地说。
“在邮轮上,安娜还向我透露过你的其他行为。在她第一段婚姻期间,你一直和安娜保持着联系。你经常给她写信,在困难的时候向她表示支持和安慰。这种坚实的‘友谊’对安娜很有影响。她做出和罗伊·弗瑞斯特离婚决定的时候,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你的影响。简而言之,安娜把你当成了一个中世纪的骑士,认为你全心全意地为了心爱的女人着想,她觉得你抱有纯洁的友谊,正直而忠诚——因为从表面上看,你并没有对安娜嫁给弗瑞斯特、离你而去的行为怀恨在心。她当时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和你结婚几个月之后,她就改变了观点。她很快就清醒过来了:你想要得到她,完全是出于嫉妒,出于报复心态。你无法忍受青年时代恋情失利的痛苦,你决心要夺回安娜,就是为了治愈你自尊心上的伤口。在你们成婚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和安娜成了秘密的情人,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并没有费多少力气。我们经历了很多……算了,没有必要细说了。戈登,我可以肯定一件事情:你从来都没有理解过安娜的感受……你……”
“真的吗?如果你们真的感情融洽,她为什么没有提出离婚?”
“戈登,她正准备这么做——你心里很清楚,而且你知道她害怕你将会作出的反应。”
“我的朋友,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没关系,请继续说。”
“我现在需要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能够在很多方面启发你……你我之间的‘友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戈登爵士皱起了眉头。
“当然是从我和安娜结婚开始,我们那时候就认识了,然后我们开始了合作!”
“不对!在那个时期,我们之间只是友好的合作关系,我说的是真正的‘友谊’——请允许我这么说……”
“嗯,如果这么说的话……应该是从……实际上,是从安娜去世之后。”
多纳德·闰桑姆点了点头,他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意。
“没错,就是安娜死后。你还不明白吗?我成了你最好的朋友——自从安娜去世之后,或者说是自从你谋杀了安娜之后!”
戈登爵士朝着对面的多纳德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雪茄的烟雾。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是在伪装友谊,这只是一个幌子。你想要接近我,以便准备你的复仇计划……”
多纳德·闰桑姆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他抓起了一把左轮手枪,朝着他的对手舞动着。
“我等了两年——漫长的两年,我耐心地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戈登,你的末日到了,你必须为你的罪行付出代价!”
戈登爵士冷静地摇着头。
“好了,多纳德,把左轮手枪放回原处。否则的话,我会不相信你刚才的话。说真的,这种结尾可不太好—一完全不符合你的风格。”
在这一刻,我期待着两个人都开始狂笑不止,或者说是我希望他们能够大笑起来。其实,我开始担心了,因为我已经有了一种可怕的念头:这两个人现在不是在开玩笑——我正在目睹无情的对决。我的期待最终落空了,两个人都没有发出笑声。
“你会不相信我刚才的话。”多纳德·闰桑姆用尖刻的声音重复着戈登爵士的话,同时把左轮手枪放回了原处,“你这句话的意思是说……”
“……我相信了你的话?当然了,我亲爱的多纳德!我早就知道你是安娜的秘密情人!我已经预料到了你的做法:你在这两年里处心积虑地要从背后捅刀子——我相信你做得出来。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同意见……就是谋杀安娜的凶手的真实身份。”
“嗯,太妙了!如果不是你,又会是谁?”
戈登爵士用怪异的笑容上下打量着他的客人,然后说:
“会是谁?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比你更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多纳德,凶手就是你自己……”
“我?可是为什么是我?又怎么可能是我?”
“好了,好了。多纳德,你的态度有点儿可笑,你很明白我的意思,我相信你的心里如明镜一样清楚。你谋杀了安娜,手法就如同我刚才叙述的那样。至于动机……我很荣幸地向你解释一下。首先,安娜并没有隐瞒她和你之间的情人关系,她老早就告诉我了。而我,我并不是你所想象的嫉妒成性的恶魔。我并不高兴,这是事实。其实你心知肚明:她很快就对你厌倦了,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让你明白过来,因为你死缠住她不放……真是可悲。到了最后,她已经无法忍受了,以至于她要求我作调解,让你清醒过来……嫉妒成性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多纳德,你无法忍受安娜回到我的身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透露一下我的个人意见:对于一个情人来说,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就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情人回到了丈夫的怀抱!这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失败。我知道你对女性很有吸引力——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你遭遇了滑铁卢,你没有办法挽留安娜,你更无法忍受看到她靠在别的男人的怀里。于是你谋杀了安娜。”
“胡说八道。是你淹死了安娜——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戈登爵士无动于衷地说,“多纳德,用不着演戏——这里没有观众。”
“我正要对你说同样的话……”
“够了!我再重复一遍,我知道你是凶手!”
“戈登·米勒,你把我当做傻瓜吗?你犯下了罪行之后,你真的指望说服我,让我相信自己才是凶手?”
两个人用这样的语调争吵了好几分钟。他们的火气越来越大,语言越来越尖刻,彼此对望的眼神也越来越凶狠。令我稍稍安慰的是,他们没有动手。我认为如果真的打起来,倒是能够打破这种可怕的、充满仇恨的气氛。他们都站在各自的位置上,都很有自制力。我无法判断到底谁在撒谎。
“这样争吵没有意义。多纳德,我们必须想个办法了断……”
多纳德·闰桑姆挺直了身子,似乎是察觉到了阴谋。
“了断?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事实很清楚,我们当中的一个必须被消灭。”
“我举双手赞同。”多纳德·闰桑姆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我们也没有必要再讨论安娜了……我们该考虑施拉。我绝不允许她嫁给一个凶……这么说吧,看到她嫁给你会超过我的承受能力。你现在打算娶她为妻,对吗?”
“没错。而且和你猜测的正相反,我要娶施拉并不是什么阴谋,也不是要暗中报复你……我要娶施拉是因为我爱她。”
“请允许我在这个问题上保留意见。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我刚才说了,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必须消失,你同意吗?”
“完全赞同。”多纳德·闰桑姆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微笑,“我说,你不会是在计划一场决斗吧?”
“确实如此。不过,我在考虑一场非常特别的决斗——说句自夸的话——必须是符合我们身份的决斗。用左轮手枪或者利剑相互残杀?……这不合我们的口味。我在考虑略微高雅一些的决斗。当然了,这样的决斗要求我们两个人都绝对地诚实,必须要严格地遵守决斗的规则。我们相互都非常了解,尽管我们相互仇恨,但是在某些方面我们都相互尊重,或者说是职业上的惺惺相惜。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就是我们的‘艺术’:戏剧,演出,更确切地说是游戏和谋杀。”
戈登爵士一边说一边走到了一个小壁龛跟前,他从壁龛里拿出了一个三十多厘米高的玩偶。他审视着玩偶,同时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背后的多纳德·闰桑姆。那个玩偶非常特别,穿着一件长大衣,戴着一个白色的面具,面具的中央是一个长长的鼻子……就像是瘟疫时期的医生。
戈登爵士放下了玩偶,然后转过身。
“我向你作出如下的提议:我们抽签,选定的人必须实施一桩谋杀——当然必须是完美的谋杀——而这桩谋杀的特征又把怀疑指向另一个人。凶手可以采用各种方法,以便为自己准备无可挑剔的不在场的证明,还要留下各种线索,让‘另一个人’成为怀疑对象。而‘另一个人’也完全有权利用各种手段来为自己辩护,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指出‘凶手’,但是绝对不能提及这场决斗——永远不能;另一方面,当‘凶手’的处境不利的时候,他也不能泄漏这次决斗的秘密。”
“嗯……非常新颖。”多纳德·闰桑姆表示赞赏,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满意的光芒。“很显然,‘凶手’的处境看起来比较有利,但是‘另一个人’已经有所防备了,也不乏撒手锏……如果他能够破坏‘凶手’的不在场证明……嗯,这个主意非常好,结局很明确:我们当中的一个注定会倒霉,也就是说会因为谋杀而被绞死。不过,有一个问题,受害者是谁?谁会被谋杀?你有什么意见?”
“这不重要,我的朋友,谋杀对象可以是任何人!当然了,除了我们两个人!”
“可以是任何人……”多纳德·闰桑姆沉吟着,“很好。那么我们的决斗期限?”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可以定在今年年底之前。你同意吗?”
多纳德·闰桑姆点头表示同意。两个人紧紧地握手,都发誓会严格遵守约定。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情了:决定谁来当‘凶手’。你能允许我来操作吗?”多纳德·闰桑姆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零钱包,取出了一枚一先令的硬币。
“请便。在这种情况下,你应该允许我先来选择正反。如果是正面,我就会是一位杰出的作者,如果是反面,就由你来执行。”
“很好,我同意。”
多纳德·闰桑姆说完之后就把硬币抛了起来。硬币掉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轻响。两个人都俯身观察。
您可以想象一下,在我的位置,根本看不到地上的硬币是正是反。更糟糕的是,两个人神秘莫测地相对微微一笑,我根本无法判断哪一个人中签——我不知道谁会去执行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