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时候,我开始担忧这次离奇的会面将会如何收场,但是真正惊人的部分还在后面。
戈登爵士的脸部肌肉纹丝不动,但是他紧紧地攥着钢球,紧得我都能看到他白色的指关节。接着,他把头往后一仰,发出了一连串响亮的笑声。这个举动很突然,完全出乎人的意料。他大笑了好几秒钟,才恢复了平静。然后,他把钢球放回到了桌子上,仔细地把它们摆成一排——就在打字机的旁边。戈登·米勒爵士转过身,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说道:
“我猜想您今天到这里来是为了……把我打发到极乐世界去!”
“请您相信,我确实有这种冲动。不过,我还是希望用更加……文雅的方式来算清楚我们之间的这笔账。”
“文雅的方式?您想要……啊!我明白了……您想要敲诈,是这么回事吗?”
“我没有必要撒谎,所以我并不否认您的说法,不过我不喜欢您的用词。这么说吧,我的绵羊岁数越来越大了,而且数量越来越少了。”
“没错,冬天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但是,在进行交易之前,我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您打算卖给我的东西,先生……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
“叫我杰克好了,这个名字挺顺口的。至于我可以卖给您的东西……请允许我引用一句格言:‘雄辩是银,沉默是金。’”
“杰克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我为什么要买您的沉默呢?如果想要支持您刚才所作的指控,您至少要有一点儿像样的证据,不是吗?”
那位杰克先生笑嘻嘻地看着房子的主人,他喝干了杯子里的威士忌,然后把手伸向了桌子上的钢球。他问道:
“我能看看吗?”
杰克用很夸张的谦恭语气提出了这个请求。而戈登爵士的回答同样恭敬而亲切。
“您请便。”
杰克抓起了钢球,走到了凸出的玻璃观景窗跟前,在阳光下仔细地检查那些钢球。
“很奇怪。好像其中的一个钢球比其他钢球要新。这个钢球的色泽不像其他三个球那么暗淡……或者说是比其他三个球更光亮。米勒先生,您能否告诉我,您这样不断地在手上转钢球的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不是最近才养成的习惯,对吧?”
“我实在不明白您想要……”
“安娜经常向我提到您的这个习惯。我还可以告诉您,这个习惯让她无法忍受——不过您肯定无法理解。我们先不说钢球的问题,而是考虑一下您的不在场证明。在八月二十三日的下午,您曾经和一位至关重要的比利时教授会面。查尔斯·杜佛尔教授是弹道学专家,对吗?我刚才说‘不在场证明’,其实这个说法不准确——因为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是被您谋杀的。当然了,像您这样的谋杀专家是不会忽略任何细节的,所以您进行了充分的准备工作。
“米勒先生,我可以告诉您,在案件发生一个月之后,我去过布鲁塞尔……得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信息。首先,您以前和这位教授并不熟,至多见过两三次面。其次,我发现他的近视很厉害,跟瞎子差不多……我们再说说那天会面的情况。谈话的主题很自然地围绕着弹道学方面的知识——那位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您向他讨教了一些细节,想对这个领域加深了解,因为您可能会在犯罪情节中提及某些弹道学知识。您和查尔斯·杜佛尔教授在沙夫特斯波瑞街上的一家饭店里吃午饭,然后您送他去了帕丁顿火车站,因为他还要去牛津和其他朋友会面。根据教授的描述,在四小时的会面过程中,您在不停地提问题。但是当查尔斯·杜佛尔教授向您提出问题,或者要求您详细阐述问题的时候,您总是想方设法地回避。当然了,教授并没有直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我的启发和引导让他意识到你们的会谈有些古怪。总而言之,查尔斯·杜佛尔教授和您不熟,而且他的视力很糟糕,会谈的情况也不能证明在八月二十三日和他会面的人是一个对弹道学有所了解的人——一位著名的侦探剧本作者本应对一些基本概念了然于胸,但那天却不停地问浅显的问题。所以,和查尔斯·杜佛尔教授会面的人可能并不是您,而是您的一个同谋。我相信,由于您的职业便利,找一个演员来扮演这个角色并不是什么难事。总而言之,您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成立。”
戈登爵士点了点头,就好像是一位舞台表演方面的专家在评价一位刚刚出色地完成大段独白的演员。
“说真的,”戈登爵士说,“您的说法非常有趣。我完全可以反驳您的指责:我对于查尔斯·杜佛尔教授的态度非常自然,我们谈论的话题也无可非议,我约他见面就是要向他讨教一些弹道学上的细节,而查尔斯·杜佛尔教授也非常乐意回答我的问题……不过,我也承认,我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是‘无懈可击’。但是,如果您企图凭借这么一个论据来——怎么说昵,让我为您的绵羊操心——恐怕我无法对它们有所帮助。”
杰克先生抚摸着胡须,无声地微笑着。
“我现在要向您揭露一件事情——当然,这是您已经知道的事情——就是您谋杀妻子的时候使用的方法……从某种角度来看,您所犯下的谋杀确实非常出色,您当着几名证人的面犯下了谋杀罪行,但是他们都视而不见。我承认,您干得很漂亮。您肯定要求您的妻子予以协助——当然,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其实很简单,您要求她在某个特定的时间躺在最远处的石头上,然后让她做几次跳水的练习。您编造了什么借口?我相信您找到了某个非常令人信服的借口……对您来说这并不困难,您有丰富的想象力——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那位试图营救安娜的男人叫做皮埃尔·勒姆尼,是一名法国游客。我根本无法找到这个法国人的踪迹。我可以用……用我的最后一只绵羊打赌:绝对没有人能找到皮埃尔·勒姆尼。安娜刚刚消失在浪花里,这位热心而敏捷的救助者立刻就赶了过去……时机真是太巧了!在场的人看到他多次潜水……就好像他在不顾一切地试图营救遇到危险的女人……而实际上,他正在设法淹死那个女人。等‘营救行动’结束之后,他只需要把尸体运到沙滩上,然后凄惨地摇着头。在场的证人们向我描述了这位勒姆尼先生的外貌,奇怪的是他的特征和您很相近……我还要继续说下去吗?”
戈登爵士似乎被说中了要害。他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站在对面的人,然后脱口而出:
“胡说八道,都是胡扯!全都是凭空猜测!您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您的指控!”
“您真的认为我没有证据?”
杰克先生故意把话只说到一一半。他又点燃了一支雪茄,心满意足地吸了几口,然后接着说:
“坦率地说,我并没有能够用来指控您的、非常直接的证据。然而,我的口袋里有一样物证,如果把这件物证和前面的分析结合起来,我有把握把您送上法庭。这件物证很特别,因为它可以说是无法毁坏的。”
“无法毁坏的证据?”戈登爵士重复着,他的语气里混杂着惊讶和不安。
“没错……既无法被破坏,也不可能消失。首先,这件物证的本性保证了它无法被破坏。其次,即使把它藏起来,我还是能够用它来指控您。
“我们继续讨论八月二十三日下午发生的事情。我在前一天的晚上见到了安娜,她告诉我说她第二天会去游泳,而且她不敢肯定您是否会一起去。她请求我不要冒险去找她,但是这个机会太难得了,我还是决定去一趟赫尔湾。我在第二天下午四点三十分左右到达了海滩,却听到了悲惨的消息。我不用再叙述那些细节了,总之我很快地得出了结论:安娜并不是死于意外。
“海滩上还有几个人,我向他们询问了详细的情况……我偶然遇到了一个天赐良机,一个小孩子正在骄傲地向他的伙伴展示他在海滩上捡到的东西。我给了他丰厚的奖赏,换到了他手上的宝贝……他在那位自称皮埃尔·勒姆尼的法国人停留过的地方捡到了一件东西!
“我还要特意提醒您,我和那个孩子进行交易的时候,孩子的父母也在场,我相信他们还记得这件事情。”
杰克先生停了下来,他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钢球——和摆在桌子上的四只钢球一模一样。他用手指捏着钢球,凝视了片刻。
“米勒先生,您犯了一个错误,您那天不应该把钢球带到海滩上去。我知道您当时的神经非常紧张,您需要保持冷静——这些钢球必不可少,但是您失策了……老天爷要和您作对,让您丢失了一只钢球。您当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吗?我猜没有,您大概根本不记得在哪儿丢了一个钢球。
“现在,请您仔细地检查一下这四只钢球,就像我刚才所做的那样。即使是肉眼也能看出区别:其中一只钢球的磨损程度比其他钢球要小;很显然,您在两年前买了一只新的钢球来替代丢失的钢球……也就是我手上这一只。
“米勒先生,我知道您的脑子里在打什么主意:您直接冲上来,从我的手里抢过这个钢球岂不是很简单?我要提前警告您,我不会让您得逞的……我可是一个很难缠的人。其实,即使您成功地抢到了钢球,对您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好处。您先听我说,等我说完您就会明白的。我已经从各个角度研究了这个问题……请相信我,如果有失去关键物证的风险——哪怕是一丁点儿风险,我都不会把它带在身上……
“首先,请允许我打消您对于这个物证的有效性的疑虑。这几只钢球的磨损程度看起来差别不大,但是如果用显微镜来观察,那就是铁证。其中三只钢球已经不像新的钢球那样富有光泽。您不断地用手把它们转来转去,应该有好几年了。我们可以把它们称为‘深度磨损’的钢球。我手上的这只钢球,您也曾经用过一段时间,但是这两年没有用过,所以这是‘中度磨损’的钢球。至于两年前,你为了替代丢失的钢球而新买的钢球,我们可以称为‘轻度磨损’的钢球。
“如果明天我去找警察,向他们透露我的怀疑,同时让他们检查您手上的四只钢球,他们就会发现三只‘严重磨损’的钢球和一只‘轻度磨损’的钢球。这个情况将会证实我的怀疑,您也许会给出一些解释,但是不管您怎么说,警方都会产生怀疑。
“您可以设法偷走我手上的这个钢球,替换那个最近买的钢球。那样的话,警方就会发现三只‘严重磨损’的钢球和一只‘中度磨损’的钢球,我会向警方提供相应的证词,证明您从我的手上抢走了一只钢球。您的处境还是一样……如果没有变得更糟的话。
“您可以得到一个结论:不管怎么组合,您都无法向警方呈现出四只磨损程度相同的钢球。当然,您还有一个办法:把四个钢球都扔掉,然后再买四个新的……这样的话也有一个问题:您必须向警方解释这个惊人的巧合——在我提出指控的时候,您丢了钢球。您明白我的意思吗?警方会问:‘您在哪儿丢了四只钢球?’、‘您怎么会把四只钢球同时弄丢了?’还有其他的组合方式,比如说把两个‘严重磨损’的钢球换成个新的钢球,以便迷惑警方……或者声称您早就放弃了这种习惯,但是这只会让您的处境更糟糕——我可以找出很多证人来证明您一直保持着这个恶习……
“我想您会同意我的说法,不管您采用何种应对手段,经过我的揭发之后,您的解释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更不要说那个捡到钢球的孩子父母的证词。米勒先生,我觉得这些分析值得您认真考虑……”
那四只钢球就放在打字机的旁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杰克先生指尖上捏着的钢球同样是闪闪发亮。但是戈登·米勒爵士的眼睛似乎比那些钢球更亮。他瞪着那个狠毒的对手,从他半闭着的眼皮里射出的光芒绝对没有善意。
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舌战,这甚至比相互谩骂和威胁更加紧张激烈。明亮的玻璃观景台成了一个舞台背景,里面站着两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就像两个猛兽正准备开始撕咬。这个场景里充斥着凶残的、被强行克制着的仇恨。
杰克先生的黄色围巾本来能够给这个画面带来一点儿欢快的色调,但是事实并非如此。那条围巾、难看的帽子,还有长长的大衣,似乎都和那个怪异的人物融为一体了。
到目前为止,戈登·米勒爵士所采取的态度也很奇怪。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妻子,从来没有想到死去的妻子曾经有一个情人。他用一个简短的问题打破了沉默。
“多少钱?”
“啊!您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这么说您打算购买我的沉默了……米勒先生,在敲定具体的数额之前,我想要告诉您另外一些信息。肯特郡的警方也许不如苏格兰场那样出名,但是您不应该轻视他们。肯特郡警察局的一名侦探,约翰·斯特林,已经关注您很长时间了,实际上,自从那起谋杀之后,他就一直在盯着您。我和约翰·斯特林警官很熟……甚至交情很深。糟糕的是,他知道的和我一样多……我想您会明白的,如果约翰·斯特林警官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他对您的罪行就不会再有丝毫的怀疑……因为您刚才实际上承认了罪行。”
“我明白了……您在身上安装了录音机,您录下了我们的……私下谈话!我现在明白您为什么不肯脱下大衣了。”
杰克先生做了一个怪样,然后扬起了双手。
“来吧!您可以亲自脱下我的大衣和帽子!”
戈登爵士犹豫了片刻,然后真的脱下了杰克先生的大衣和帽子。
杰克先生穿着一套珍珠灰色的西服。他的气质完全变了——尽管脚上的破鞋子很不相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雇主,突然,他扯动胡须——那个胡须掉了下来。杰克先生大声地宣布:
“我就是约翰·斯特林警官。我现在正式逮捕您,罪名是谋杀您的妻子安娜·米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