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婠在一片纯白中醒来。
是病房。
她终于把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方来了。
周应时守在床边,看上去胡子拉碴非常憔悴。
“发生了什么事吗?”她下意识问。
“你又不记得了?”周应时小心试探。
“不记得什么?”
周应时眼中一片狂喜:“没什么,你备课时晕倒了,最近太累了。”
又?
又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
她试探着问:“哥哥呢?”
“厂里出了点小状况,他回去处理了。”周应时道:“晚一点他来看你。”
“然后呢?”
“然后出院,回家。”周应时抚摸她额前的碎发:“一切都回到正轨。”
经历了这一切,要我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么?开什么国际玩笑?
婠婠看着周应时认真温柔的眼神,脑海里突然涌入了一些记忆,骤然,呼吸乱了一拍。
这不是她第一次发现丈夫和兄长的奸情了。
最近一次,是几个月前去西山露营。
她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而从哥哥的帐篷里,投出纠缠的影子。
和这次一样,她大哭大闹,执意离婚。
可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司婠婠,这个世界上最擅长骗自己的人。
她是能够骗自己喜欢上小提琴,一骗就是二十多年的疯子。
如果这样的背叛从来没有发生该多好?如果哥哥永远是哥哥,丈夫永远是丈夫,该有多好?
她只要戴上耳机,闭上眼睛,听一曲《沉思》,倒数三下……
睁开眼,她会忘记看到的一切。
哥哥还是哥哥,全世界最疼她的兄长。
丈夫还是丈夫,全世界最完美的丈夫。
只要忘记一些事情,她完美的生活就可以继续下去。
只要忘了就行,多简单。
所以周应时和燕淮才会那么镇定,因为无论她闹成什么样子,一段时间后,都会忘记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回到“司婠婠”的角色里。
所以周应时和燕淮不放心她一个人生活,因为她确实有病。
六年的婚姻里,这样的循环
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婠婠数不过来。
次数多到……燕淮和应时的约会已经不需要太谨慎。
反正就算被发现也没关系,婠婠会自己忘掉的。
徐玉珠也未必是有心隐瞒她,是她自己不愿相信。
原来我早就疯了。婠婠想。
原来二十五年前从那个漆黑的衣柜里走出来的,就是一个懦弱胆怯的疯子。
婠婠笑了,这个笑容清甜如夏天荷叶上的露珠。
她用脸颊蹭了蹭周应时的指尖:“好啊,等我出院,我们仨又是一家人了。”
八月,婠婠出院回家,周应时早就把自己的生活用品物归原处,从容地搬了回来,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三个人的生活又回归了平淡的日常。
她操持家务,周应时忙着学校的事情,燕淮每周来蹭一顿饭。
九月份,司婠婠向学校递交了辞呈。院长尽力挽留,婠婠却实在力不从心——阅读障碍一直没有好,她现在只能看最肤浅的国产脑残电视剧消磨时间。
她辞职,周应时非常支持,抱着她说没关系亲爱的,我的工资足够你一辈子吃穿不愁。你辞职,我养你。
她却无法控制自己阴谋论的想象,也许,他想断了她的经济来源,就像折断鸟的翅膀。
这样有朝一日,她即使想走也走不了。
丈夫暗算李学彬时那一抹残忍的冷笑,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
这么多年,仍然看不透枕边人。
婠婠夜半醒来,看着身边沉睡的男人,他的睡颜干净如孩童,无法想象内心中藏着多少阴暗。
她甚至产生过一枕头过去闷死他的可怕念头。
最后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婚姻走到这一步,才真是同床异梦,形同陌路。
十一月,周应时终于评上了教授,作为宁州理工最年轻的教授,发表核心期刊论文若干,还长得如此英俊潇洒,在网上很是小火了一把。
十二月底,婠婠把李学彬送进了考场。
因为她恢复了“正常”,周应时没有再为难可怜的学生,让他有了几个月宝贵的专心备考时间。
李学彬考完最后一场专业课,出了考场,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她。
素衣,清瘦,温柔。
年轻人抱着她哭成了泪人。
“师娘……都怪我……”
婠婠轻拍他的后背:“你做得很对啊,不能怪你。”
“师娘,怎么这么难呢?”李学彬哭着问她:“我只是想凭自己的努力继续读书,怎么这么难呢……”
到底哪里错了?
婠婠用力回抱他:“错的不是你我,是世界。”
她擦去李学彬脸上的泪痕:“快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安心等成绩吧。”
“我觉得我没考好……”李学彬哭得更厉害了:“司老师我没考好,我后面两道大题都没做出来……司老师对不起我考砸了……”
婠婠柔声道:“没关系,你尽力了,对得起你自己,就对得起我。”
阮长风还在一边破坏气氛:“一般学霸都说自己没考好,这个反应,估计是稳了。”
一月底,考研初试成绩发布。
李学彬总分专业第四名,稳稳当当地进入复试,验证了阮长风的推断。
三月,婠婠给李学彬买了机票北上参加复试。
成绩公布那日,年轻人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拿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李学彬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周应时说他要去隔壁的城市解决当地企业一个技术难题。
婠婠知道这几天燕淮也在宛市开会。
但只是一言不发地默默帮周应时打包好行李。
然后,婠婠在桌上留下一纸签好名的离婚协议,走出了家门。
她坐在熟悉的公园长椅上,阮长风和她并肩。
“长风,这一年来……多谢你。”
如果这一年里没有阮长风的陪伴,日日陪她说话开解,她一定早就精神崩溃了。
“下一步,什么计划?”
婠婠看着手上的车票:“离开宁州。”
“去哪里?”
“不知道。”
“不打算报仇?”阮长风好奇地看她:“没有几个女孩子能忍受这种侮辱。”
“不想复仇,”婠婠摇头:“大概……我真的是个很懦弱的人吧,我不想逼哥哥作选择。只要他肯离婚,我不再见他们就是了。”
“还回来吗?”
“不一定。”
“那……祝你好运。”
婠婠笑着把插上耳机,小提琴曲淙淙流淌,是《沉思》。
“所以,我听完这首曲子,你就消失好不好?”婠婠看着身边的男人,鸦青色休闲外套和牛仔裤,眉眼生动疏朗,看起来再真实不过。
谁能想到竟然也是她的幻想。
一年前,她面试失败,坐在这个长椅上,迷茫不知路在何方。
绝望中,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很多年不见的人。
她想起了那家奇妙的事务所,那三个永远有办法的家伙。
如果……阮长风在就好了。
阮长风永远有办法。
他一定可以帮到她。
周应时说得没错,她不依靠别人是活不下去的。
出嫁前依靠兄长,结婚后依靠丈夫,当发现兄长和丈夫都靠不住时,她宁可幻想出一个人来依靠。
所以,婠婠,听这首曲子,你闭上眼睛,默数三、二、一——睁开眼,我会出现在你身边。
她又一次成功了,听完这首《沉思》,阮长风就那么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笑着对她说:“哟,婠婠,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阮长风似乎不甘心就这么消失:“婠婠,不要随便怀疑自己好吗?精神分裂哪有这么容易得的?”
“你是虚假的。”婠婠说:“我知道。”
她指指自己的耳朵:“否则你怎么解释,这一年里,我明明没有戴过事务所的那种微型耳麦,却一直能听到你的声音呢?”
“婠婠,让我陪在你身边。”他牵起她的手:“只有我……永不背叛。”
“不,”婠婠固执地闭上眼睛:“我不能再依靠任何人,我必须靠自己活下去。”
眼泪从眼角滚落:“我要治病,我要接受真实。”
这个真实的世界糟糕透了。
真实的阮长风也没身边这位温柔好性子,随叫随到。真实的阮长风只是个商人而已。
收了她的钱,以前和她有过一段合作,仅此而已。
这个真实的世界是,她永远没办法喜欢上小提琴;她的兄长和丈夫一起欺骗她许多年;聪明的寒门子弟要想成功要付出比同龄人多得多的努力——而且努力了也未必成功;学术上成果丰硕的学者因为情商不高,而永远没办法摘掉头衔上的“副”字……
这个世界真实到残酷,丛林法则盛行,遍地都是谎言和欺诈。
而她,司婠婠,活了三十二年,被保护得太好,靠着自我欺骗,去相信这个世界是开满鲜花的花园,去相信她的生活完美无缺。
婠婠还记得她的婚礼上,哥哥喝醉了酒,上台抢过司仪的麦克风,看着她:“如果可以,婠婠,我想让你永远围着果酱罐,尝着蜂蜜糖,站在象牙塔上,光明正大晒月亮……”
“婠婠,人间是个什么玩意,你看都不要看。”
当时她被哥哥的话感动到热泪盈眶。
而今天,司婠婠决定睁开眼,看人间。
乐曲已经接近尾声,身边人的气息渐渐隐去。
婠婠无声地向他告别。
最后一个音符终了,婠婠睁开了眼睛。
长按,把这首《沉思》永久删除。
当她跨过沉沦的一切,向永恒开战的时候,她是自己的军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