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正逢京城牡丹花开时节。
绿瓦红墙的高门内,后宅一处院子里,尽管飘着细雨,窗户却大大的支着,床边的地板被雨水浸湿。
洛闻昭躺在一旁的木塌上,身上只披了件淡薄的衣裳。
屋内花瓶里插着的牡丹花枝,已经枯萎,花瓣和枝叶干扁,几乎看不出盛世牡丹的雍容华贵。
半撑起身体看向窗外,带着病容,苍白憔悴的脸上,竟是看不出半点的生气,仿佛冬日里挂在枝头,那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
她瞥着窗外的一院牡丹,枝叶杂乱,周围杂草丛生,竟是生出几分荒芜之感。
扯了扯嘴角,竟是笑了起来。
任谁都想不到,她住的这所院子竟是在三皇子府里,还是在京城遍布贵胄的地方。
自她病倒后,朝中人人说一句好脾气,懂得怜香惜玉的三皇子竟是一次都未出现过,连身边下人都知道她这位三皇子妃不过是个摆设。
冷风从外面灌进来,洛闻昭喉间不适,偏过头还来不及伸手去拿帕子,便猛地咳嗽起来。顾不得许多,只能拿起衣裳捂住嘴。
她这病本就拖了许久,加上积郁已久,不过短短半年,已是油尽灯枯,连大夫都无力回天,只能拖一日是一日。
洛闻昭脸颊发热,只觉外面冷风像是裹着寒冬腊月的冷意,根本没办法躲开。嗓子咳得发疼,整个人佝偻着,伏在木塌上,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
纤弱的双肩颤抖,抬起头时,眼神触及一片醒目的腥红,她整个人怔住,随后竟是想起什么,笑得整个身体都在发颤。
她这么些年,不仅活成了一个笑话,更是平白断送了原本的一切。
门口传来脚步声,洛闻昭却浑然不觉,侧身躺着,握紧手中衣服,上面还绣着一朵牡丹,与那花园里被雨水滋养的一样,开得正盛。
“姑、姑娘!”
手捧着一碗药的丫鬟冬萼飞快走过来,看着洛闻昭的模样,吓得手一松碗摔碎在地上,连往日的礼数都顾不上,喊回了她未出嫁前的称呼。
她是洛闻昭的陪嫁侍女,从将军府到三皇子府邸,一直照顾洛闻昭,眼睁睁看着她从恣意洒脱的将门之女变成了后宅之内漂亮的摆设,一步步被困死在这高墙之内。
“姑娘,你别吓我,我立即去找大夫,我……”冬萼泣不成声,抓着洛闻昭的手,“我、我立即去找大夫,姑娘你一定要撑住。”
洛闻昭盯着那扇窗户,外面的雨好像是停了,出了太阳,恍惚间,她看到了将军府后院的练武场。
兵器架上的那些刀枪剑戟,她从小就会。
可现在,手上磨出来的茧子都没了,十指纤细柔嫩,怕是再也拿不起枪,更别说——
“冬萼,我有些想回家了。”
她声音虚弱,几乎要被冬萼哭声淹没,呼吸也逐渐隐匿了踪迹,只有那双漂亮的眸子,映着那扇窗户。
支在窗户上的短棍突然发出一声脆响,窗户重重摔下来,遮去了外面的光。
洛闻昭只觉眼皮发沉,随着窗户摔下来的动作,不堪重负地合上。
“姑娘——!”
冬萼伤心欲绝地一声哭喊,伏倒在床边,看着洛闻昭手中散落的牡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固执得喊着她。
屋檐上积压的雨水,满了出来,沿着瓦当往下掉,如同珠帘一般。
一声胜过一声的哭喊被重重高墙吞没,连半点声息都没能越过高墙,飞往这片四方天地之外。
…
春日露重雨多,整个京城都被梅雨所笼罩,再多几日,仿佛连人都要跟着发霉。
洛闻昭喉间干涩,仿佛吞了块炭似的,尽管头脑昏沉、眼皮很重,她却仍然强行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切有些模糊,仿佛几片阴影重叠。
她忍不住眨眼,盯着床帐,过了良久才终于看清眼前的东西,还有趴在床边的人。
梳着双环髻,身上衣服很是眼熟,连房间里的陈设她都觉得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她房间就是这样。
不等她想明白,理清楚脑袋里一团乱麻的思绪,门外忽然传来的声音,似是有人在说话
她愣了愣,只当是冬萼不听她的话去请了大夫过来。她这病,大夫来了也不过是开些宁神的方子,完全不起作用,更别说治愈。
徒劳旁人为她操心,也是花了冤枉钱,几贴药下去,也不见半点好转。
“大小姐这风寒不打紧,我已经开了药,估摸着两日就能见好。”
“那就好,我家夫人担心得很,生怕小女这病折腾她,只是小病就好。”
这声音——
她猛地睁大眼,死死盯着床帐,又往床旁边看去。
床旁边趴着的人是冬萼不假,但这发髻,已经许多年未见过,更别说身形身量都有些差别。
洛闻昭思绪混乱,又慌又急地看向房间,一一扫过之后,心中大骇,扶着被子想要坐起来,却不曾想因情绪激动,猛地咳嗽起来。
才咳了一声,床边和门外同时有了动静。
她顾不上许多,心中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一块。她回将军府了?难道是萧牧野见她病入膏肓,不愿意留她死在府里,所以把她送回了将军府。
当真是有这样的可能,那个人这些年来根本没有正眼看过她,哪怕是虚情假意都没有。
夫妻?不过是笑话罢了。
洛闻昭唇角牵开一个凄然的笑,靠在床头,眼神也跟着黯然下去,想来想去,她对不起的只有父母。
“姑娘,你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咳嗽起来了,大夫才开了药,还在炉子上煨着。”
冬萼从洛闻昭一咳嗽就醒了,连忙去倒水,回来发现她靠在床头,脸色难看,可眼神却更令人担心。
怔了会,才想起来把手里的水递过去。
“我被送回来了?”洛闻昭半闭着眼,语气淡淡道:“我这病——”
她掀起眼,却在看到冬萼模样的时候,将剩下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冬萼愣住,见她半晌不说话,不解道:“姑娘,你这阵子忙着捣鼓那些牡丹花,又不让人去照料,非得自己去,所以病倒在城南专门栽种牡丹的园子里,幸好花农经过,才把你送过来。”
城南的牡丹园?那不是她当年为了萧牧野,特地让父亲为自己找的一所园子,还请了两个花农帮忙照料。
但若是她有时间,基本都是亲自去修剪,尤其是那些要送给萧牧野的,几乎不假人手。
可是——
“昭儿!”
洛威推开房门进来,见冬萼呆愣站在床边,几步走过来,看着洛闻昭道:“你再爱惜那些牡丹,也不能拿自己开玩笑,若是你有个好歹,你娘也要跟着你伤心。”
洛闻昭怔怔抬头,看向洛威。
只不过一眼,她心里的不对劲终于一下子放大,到了没有办法忽视的地步。
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她与萧牧野成亲将近十年,算起来已经是隆化十七年,她已经不再是二八年华的豆蔻少女,而是二十余岁的人。
冬萼只比她小一岁,怎么可能还是现在的模样?
还有洛威,自她成亲后,就少有与父母见面的时候,哪怕是宫宴上,也只能匆匆见上一面,说不了几句话。
但她记得她病倒的那年,除夕宫宴上,她见到了父母还有弟弟,洛威已经双鬓斑白。
“牡丹园——”
她怔怔开口,“爹,牡丹园那些花,都还在?”
“你当宝贝似的看着,谁还敢动?都还在。”洛威以为她是惦记着那些花,连忙安慰:“都在,你好好养病,不要担心,牡丹花会还有一个月,足够——”
洛闻昭双瞳瞪大,脸上露出震惊。
离牡丹花会还有一个月,那就是、就是——
她想起来了,她为了在牡丹花会上得到萧牧野的青睐,所以专门寻了两株名贵的牡丹亲自照料,却没料到春日易发风寒,病倒在园子里。
“今年是隆化八年的三月是吗?”
洛闻昭艰涩地开口,看向洛威时,眼前视线却逐渐模糊,泪光闪闪,抿着的唇角都透着委屈,更别说红了的眼眶。
冬萼和洛威不解地对视了眼,却仍是点了点头。
隆化八年,三月春。
她在一场诗会上认识了萧牧野,从此一心只有萧郎,眼里再无其他,哪怕是磨灭了从前的真性情,也要扮出他喜欢的模样。
她惨然一笑闭上眼,过了良久才开口,“帮我砸了那些牡丹吧,一盆不留,全烧了。”
冬萼惊得说不出话,洛威却皱紧了眉头。
“你真要烧了那些牡丹?”
“是,全烧了,我不要了。”
她再也不要了,一盆都不要,什么牡丹风雅,什么贤妻痴恋,都不要了。
再度睁开眼,眼里还闪着泪花,眼神却透着死而后生的坚定,“一月后的武选大会我会如期参加,父亲只管放心,公主身边侍卫一职,女儿势在必得,必定摘下魁首。”
“姑娘——”
“那为父这就命人去把牡丹园撤了。”
洛闻昭不去看愣住的冬萼,只是朝洛威一笑,“多谢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