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上任

三天前,长安建章宫中。

拓跋焱已?搬到了皇宫养伤,左臂因?一年前的伤口而变得整臂发黑,他袒露半身,怔怔坐在寝殿内出神。

慕容冲走进宫内,皱眉打量拓跋焱,拓跋焱抬头,朝他看了看,两人?什么都没说。拓跋焱日渐消瘦下去,眼?眶略微凹陷,脸庞晦暗,较之曾经已?判若两人?。王子夜则坐在一旁,为他调外敷用的药。

“好了。”王子夜上完药,见御医亲手为拓跋焱缠上绷带,说道,“再休养些时日罢。”

拓跋焱带着少许疲惫之意,正?要?开口朝慕容冲问候时,苻坚却?走进殿来,解释道:“一年前长安魃乱时,焱儿不?慎被妖人?所?伤,幸而子夜备下的特效药,控制住了毒势。”

慕容冲观察拓跋焱良久,冷冷说了一句不?近人?情的话。

“你还能活多?久?”

拓跋焱无奈苦笑,王子夜道:“慕容大?人?言重了,好好将养着,不?会有太大?问题。麻烦就麻烦在,一年前拓跋大?人?受了伤不?说,不?辞而别,前往北方走了一趟,延误了诊治。”

慕容冲道:“王子夜,你为什么会治这种伤?”

王子夜坦然道:“活得久了,读的书多?了,自然什么都得会一点的。”

慕容冲只不?答话,王子夜于是起身告辞。余下苻坚、拓跋焱与慕容冲三人?在殿内坐着。慕容冲向来不?爱说话,连对?苻坚亦爱答不?理的,更别说对?拓跋家的人?了。但曾经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的拓跋焱,如?今竟是落得如?此模样,不?免亦让他物伤其类,更觉背后生寒。

拓跋焱生病已?很有一段时日,慕容冲初时只听说他习武受伤,没想到却?是受尸毒所?侵,更奇特的是,王子夜竟是用药物控制住了这尸毒的扩散,让他依旧如?故,并未变成活死人?。

只是拓跋焱以休养为名,暂时辞去了禁军统领的职务,名义上禁军由苻坚直接统帅。

苻坚于是好言宽慰了一番,慕容冲只静静坐着不?说话,拓跋焱又问:“敕勒川的情况如?何了?”

苻坚说:“述律空辞了大?单于之位,朕已?派出三拨信使,前去找石沫坤,南征大?计,势在必行,就看杂胡们,识趣不?识趣了。”

慕容冲说:“述律空与那汉人?小子,听说后来沿东瀛下了江南。”

苻坚“嗯”了声,说:“可惜,述律空原本也是个?人?才,只是不?知为何,竟是扔下敕勒川不?顾……罢了,来日再说。”

拓跋焱沉吟不?语,慕容冲便朝他说:“你先休养着,有什么要?的,派个?人?给我送信罢。”

拓跋焱点了点头,苻坚笑道:“朕的宫中,要?什么没有?”

慕容冲对?拓跋焱的态度十分复杂,一方面那天他为了保护北上的项述与陈星不?惜挺身而出,这不?识趣之举让慕容冲相当暴躁。但另一方面,拓跋焱又与他的姐姐清河公主,生前交好,又是鲜卑本族人?,多?少念在故姐的情分上,仍有那么点不?愿宣之于口的友谊。

更何况慕容冲总觉得拓跋焱也是个?可怜人?,尤其眼?神中的落寞之意——那眼?神慕容冲一看就懂,当年被苻坚带到深宫中时,自己亦不?禁终日神情恍惚。住在宫里,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平日只有来送食的太监宫女,就像囚犯一般。

“让焱儿休息下罢。”苻坚又坦然道,“跟我来,冲儿。”

慕容冲随着苻坚,穿过?上林苑一侧的太液池,苻坚两手按着长栏,低头看池中的游鱼。

“朕这些时日,常常在想。”苻坚说。

慕容冲答道:“我记得,王猛临死前不?止一次提醒过?你,他没有给你托梦么?”

苻坚无奈笑道:“与南征无关,冲儿,你能不?能好好听朕将话说完?”

“你在想什么?”慕容冲的视线转向池中。

苻坚转过?身,靠在栏前,注视慕容冲,说道:“在想生与死,在想,朕什么时候会死。”

慕容冲一怔,瞥向苻坚,在他的记忆之中,苻坚从?没有谈论过?这件事,就连“朕千秋万世以后”这等话,也是从?来不?说的。缘因?从?来就没有人?,觉得苻坚会在近期驾崩,这名自称“功业盖世”的北方君主正?当壮年,哪怕不?知多?少人?暗地里诅咒他一命归天,事实证明,苻坚只会变得更强,一天比一天强,比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的述律空还要?不?可战胜。

慕容冲眼?中神情一闪即逝,收起了自己的念头,反而道:“陛下何出此言?”

苻坚看着慕容冲的眼?里充满了温柔,伸出手牵他,慕容冲下意识地避了一避,他离开长安太久了,久得快要?忘了曾经的记忆。只有苻坚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才提醒着他,那些过?去是真实存在的。

而就任洛阳的日子太长,亦让他一时难以回到当初长安的角色里。

慕容冲让苻坚牵住了自己的手,苻坚又道:“生老病死,乃是天注定,是人?,就总会死的,你姐姐离去后,朕就想到了许多?,想到王猛、想起述律温、想到那些与朕一同,打下北方这片天下的人?。”

慕容冲没有回答,苻坚又道:“看见焱儿、看见魃时,朕就不?禁心想,它们究竟是什么?”

慕容冲忽然就有点警惕,眉头拧了起来,沉吟不?语,苻坚的大?手摩挲慕容冲手掌,分开他颀长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喃喃道:“那场魃乱以后,子夜查阅了大?量的古籍,又告诉朕,魃并非凭空出现?,而是由来已?久。”

“什么?”慕容冲察觉到不?对?了,侧头看着苻坚双眼?。

苻坚凝视慕容冲的眼?眸,点头道:“不?错,就与飞禽走兽、山石树木一般,都是这人?间?的一部分,所?谓‘魃’的源头,实则是与人?生之至苦的嘲弄,与天意的嘲弄,与死的对?抗。”

“所?以呢?”慕容冲皱眉道,“陛下,你究竟想说什么?”

苻坚淡淡道:“你不?是常问,龙门峡兵营之中,是谁给你派的军队么?”

慕容冲:“……”

苻坚携慕容冲之手,拉着他回身,转过?太液池上水廊,一路走来,沉默不?语,来到了含光殿外。

“我带冲儿进来了。”苻坚沉声说。

慕容冲在含光殿外止步,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手中满是冷汗,苻坚却?轻轻推门,殿门应力敞开,现?出端坐其中、侧对?殿门、手持一面镜子的清河公主。

慕容冲的呼吸窒住了,只见清河公主面色姣美,与生前并无不?同,然而细看之下,灰败的脸色与脖颈上,却?俱是脂粉遮掩使然。唯一与生前不?同的是,她的双目变得浑浊无神,而抬起头的那一刻,却?依旧笑了起来。

“冲儿?”清河公主低声道。

“姐?”慕容冲的声音发着抖。

“子夜从?冯家找到了有关‘魃’的记载,”苻坚缓缓道,“只要?应对?得宜,死者俱可复生。朕亦发现?,昔时冯千镒乃是走了岔路……”

慕容冲额上满是冷汗,睁大?双眼?看着清河公主,那一刻他的血液冰凉,仿佛有人?无情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是夜,暮鼓结束后,马车离开城西,朝城东驰去,车轮碾过?街道路面时,溅起几分水花,马蹄忽然打滑,仿佛行进在了油上。

黑夜里,长街两侧的院墙上,无声无息地淌下火油,朝着街道中央围聚,继而将整条街道浸润在了油中。

“等等,”马车内的王子夜说道,“停车。”

四面八方,将士们一身黑铠,于街道上巍然而立,寂静无声,像极了守候多?时的鬼魅。

“我原以为你是来谢我的。”王子夜说。

刹那间?,从?街道中央朝着四面扩散,所?有将士齐齐上了手|弩,“咔嚓”声响,埋伏在长安城内的上万人?同时现?身,慕容冲在黑暗里现?出身形。

“谢你什么?”慕容冲冷冷道,“谢你在洛阳放了数十万活死人??还是谢你利用冯千镒,连累我姐身死,又盗走她的尸身,让她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王子夜轻摇手中折扇,云淡风轻地笑道:“慕容冲,你还是太年轻了,我是一个?连死者亦能唤醒的人?,面对?我,你又有几分胜算?”

慕容冲注视王子夜,一语不?发,身后一名将士手持火把,递到慕容冲手中。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慕容冲沉声道,“我只知道,你一定不?是人?,王子夜。”

王子夜但笑不?语,注视着慕容冲手中的火把。

“我也不?打算与你多?言,对?你是什么,更没有兴趣,只想送你……”慕容冲说,“去你该去的地方,滚罢,你错在来了长安。”

火把坠地。

建康,午后。

“……于是慕容冲纵火,焚烧了整条戍方街。”谢安说道,“王子夜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成了灰,当夜还有多?少无辜百姓葬身火海,这就不?得而知了。”

司马曜端坐正?中,濮阳随侍,左起兖州刺史谢玄、黄门侍郎谢石、东阳太守王临之、建威中郎将桓伊数人?。右首以下,分别是项述、陈星与冯千钧。

中间?则是谢安持一把折扇,面前一张矮案,不?疾不?徐,道出了晋廷君臣所?得知的,这惊天异变的内幕。谢安把所?知讲完,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据说第二天,苻坚生气得很,”司马曜淡然道,“南征一案,不?仅没有暂时搁置,反而更号称要?继承王子夜遗愿,屠灭我大?晋。伪秦朝野上下,为查清国师王子夜死因?而呼声最高的,反倒是咱们汉人?,倒也十分有趣。”

陈星沉吟不?语,秋社翌日,竟是爆出了如?此一个?惊天大?案,实在让他意外无比。

项述:“慕容冲只用火烧就除掉了他?”

“目前看来,是的。”谢安说道,“安石虽不?才,未能成为驱魔师中的一员,可这些日子里,也听小师弟说过?不?少天人?化生的道理,慕容冲手中应当没有什么法宝,也未有高人?相随,纯粹以一腔忿意,烧死了王子夜,至于双方为何有如?此深仇大?恨,就不?得而知了。”

“清河公主,”陈星喃喃道,“一定是因?为清河公主。”

项述眉头微皱,冯千钧说:“所?以他发现?了王子夜,才是背后的主使?”

陈星说:“不?,我猜他阴错阳差,发现?王子夜复活了清河公主。”

众人?瞬间?震惊了,陈星朝冯千钧说:“冯大?哥,还记得你尾随平阳军时,打听到的消息么?从?那天起,我就始终在怀疑,尸亥会不?会有一天让清河公主复生,来要?挟或是蛊惑苻坚。”

晋廷君臣虽在长安布下了密探,但能力终究有限,自冯千镒死后,情报网已?全部收拢,更何况那日苻坚与慕容冲密谈后,慕容冲当夜便在街上伏击,活活烧死了王子夜。秦廷之中,一时疑神疑鬼,说是苻坚授意慕容冲,却?又不?像,毕竟苻坚乃是主战派的最有力支持者。

项述终于开口道:“洛阳龙门峡的魃营如?何处置?”

谢安摇头,摊手,示意无可奉告。

谢石说:“最后苻坚解除了慕容冲的兵权,令他独自归往洛阳,面壁思过?。”

殿内静了半晌,而后项述说:“我觉得王子夜没有死,假设他真的是尸亥,不?可能就这么被烧死了。”

陈星望向项述,说:“我也觉得没有。”

冯千钧:“附议。”

“但至少目前,他确实是失踪。”谢安说,“长安明面上传的是慕容冲为了阻挠南征,不?惜暗杀主战派汉臣。其中内情,只有在座各位清楚。”

司马曜捋了下一头散发,遂意识到发际线过?高,又赶紧放了下来,抬眼?整理额前头发,说:“尸亥若本领通天,为何不?连慕容冲也一起杀了呢?”

“这么做只会与鲜卑慕容氏反目,”项述说,“王子夜要?的是苻坚集结队伍,打过?长江,不?是秦廷分崩离析。这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尸亥若当真无所?不?能,也不?会在秦廷埋伏这么多?年,等到现?在才动手,他必须借助苻坚的权力。”

慕容氏在长安拥有庞大?的势力,而王子夜唯一的倚仗就只有苻坚,他们不?一定能彻底除掉王子夜,却?足够集结兵力,叛出长安。王子夜的计划若败露,只会让长安本来就脆弱的局势分崩离析,让苻坚成为孤家寡人?。要?再去找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君王,谈何容易?

项述的话瞬间?提醒了陈星。

在苻坚身边经营了这么多?年,可见尸亥也并非那么强大?,最重要?的是——他无法通过?邪术来影响每个?人?。而从?这点论证,也让陈星明白到项述的信心从?何而来,他们的敌人?并非那么不?可战胜。

想到这里,陈星大?致推断出了,王子夜为何要?将他抓去,当作祭品的原因?。

心灯光耀世间?,也能影响人?心,驱逐邪秽,那么若连心灯也被怨气炼化,是否就能随心所?欲地操控人?的念头?

“接下来你们又要?如?何安排?”司马曜朝陈星问道。

陈星本想回答依旧去洛阳,拔掉龙门峡下的魃军,但此刻大?晋已?再无出使的必要?,没等谢安派人?离间?,秦国内部已?战得不?可开交了。

且慕容冲暂时失势,短期内再不?能左右苻坚的想法,使节团再去,只会增添麻烦。设若王子夜就是尸亥,迟早会有再现?身的一天,光烧一个?军营也起不?了太大?作用,尸亥想再造,依然能制造出来。

“等,”项述不?待陈星回答,却?先开口道,“等待尸亥再露面的一刻。”

陈星望向项述,发现?不?知何时起,驱魔师竟是以项述为首,所?有人?仿佛自然而然地开始听他的调遣与决断。

“这些日子里,”项述又说,“烦请你们多?派几名探报,沿着地脉的流向,搜寻王子夜的下落。神州的地图,我已?提前交付谢安。”

“好的。”司马曜今日显然很轻松,随手一挥道,“便请大?单于……不?,护法多?费心了。”

陈星说:“什么时候的地图?”

项述答道:“你在榻上躺着的那几个?月里,我从?项家的古卷中,找到了神州的地脉分布。”

陈星又道:“你怎么知道……对?了……确实。项述你真聪明!”接着惊叹道:“你太聪明了!太清醒了!记得太清楚了!我都忘了这件事了!”

陈星也想起来了,那天在会稽地底,前来吩咐温哲的神秘人?,最后便是投身地脉,利用地脉的流动离开,那么也即是说,王子夜若想脱逃,多?半也是通过?地脉。

项述有时简直拿陈星没办法,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这么一大?群人?正?在商量事,他当众就这么毫不?掩饰地夸了起来,而且还是三连夸。你说也就罢了,关键显得驱魔师们在此之前毫无计划,不?是让人?看笑话?

项述只得用力咳了声,众人?尴尬了数息,谢安马上道:“昨日,安石本来还有一件事,想与各位商量。”

谢安岔开了话题,司马曜便接上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的,陈先生,朕有一事相托,这就将朕的中书监,派给你了。”

陈星:“等等……什么意思?”

濮阳说:“陛下经过?考虑,决定将谢安谢大?人?派到驱魔司,充当……充当……这个?,司书监?同领驱魔师一职,以协助陈先生,其后一应事宜,有什么要?求,是要?钱还是要?人?,您只管朝谢先生开口就是。”

陈星:“我要?一个?凡……谢师兄,话说在前头,我不?是嫌弃你,你好歹也是国之栋梁,跑来我驱魔司打下手,没问题吗?你的北府兵呢?就不?管了?”

谢安亲切笑道:“北府练兵早就练完了,算不?上燃眉之急,陛下也嫌我碍手碍脚,我这两名侄儿,会前去暂时接管。小师弟,我这是奉旨驱魔,你不?会和陛下过?不?去吧?”

项述不?想扯这些啰嗦:“行,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冯千钧起初觉得司马曜或许是让谢安来监视自己一众人?,但安插眼?线也不?可能把地位犹如?一国之相的谢安给强塞进来,简直是失心疯了!这么说来,有了谢安协助,众人?将直接获得晋廷的最大?助力,可见司马曜确实是认真考虑了陈星的说辞,只是涉及胡汉之争,自己不?想背锅,假借谢安之手而已?。

“说定个?鬼啊!”陈星正?要?反驳,众人?却?得到了项述表态,纷纷拍手。

“恭喜小叔上任!”谢玄最先笑道。

司马曜:“谢卿,你可总算圆梦了,还不?谢谢朕?”

“多?谢陛下。”谢安当即满面春风起身,朝众人?拱手,又朝项述道:“以后便请护法武神大?人?、大?驱魔师大?人?、冯大?人?、肖大?人?,大?伙儿多?关照了。”

于是就这样,谢安如?愿以偿,在近乎知天命的高龄上,成为了一名驱魔师。圆了儿时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