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这所学校里没有暖气设备。
进入十一月后,气温开始急剧下降,陆续出现了穿着大衣上课的学生。刚进这所学校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岂有此理,没有暖气的话,怎么可能熬过这么冷的冬天啊?!但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即使没有暖气也可以捱过严寒,真是匪夷所思啊!
三年级的学生已经被剥夺了一切高中生所拥有的快乐,只能够以一个“准考生”的身份存在,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家里,全都一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态度。不过他们本人也许还没这种紧迫感,紧锣密鼓地考试考试,还来不及过多体会就迎来了冬天。安排密集的能力考,星期天还有模拟考,在重复这些内容的同时,才注意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被完全禁锢在“准考生”的范围里。不应该这样啊——不断冲刺的他们,每天都处在只拼命吸纳却没有释放的窒息感中。
“所以说准考生啊,”由纪夫呵出一团白气说道,“完全是脱离现实的一群家伙。”
“为什么?”
雅子在旁边抬眼瞧着他。
“我一直以为三年级的学生就应该唉声叹气、蓬头垢面、度日如年,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呀。正处在人生关键时刻的大家伙其实都很阳光快乐噢。虽然高考很艰苦,却是我们从小到大的第一场仪式样的精彩盛会,让人全心全意地为之奋斗拼搏,这可是相当地令人心醉神迷呀。我到了三年级才觉得最愉快,最有动力,最有意思。”
“嗯,虽然我也说不上来,但今年确实特别喜悦。但你为什么说那脱离现实呢?”
“我也解释不清楚。我们曰复一日地学校一家庭两点一线,不停学习的那些东西譬如物理、化学,谁又会在骑自行车的时候联想到这是按哪条物理定律在运动呢?清洁厕所的时候混进了某种清洁剂,谁会分解那些化学方程式考虑这样混合会产生多大危险呢?那所谓我们学习的东西不就是空想吗——说空想也许不恰当,也许称之为理论更好。每天对着桌子学习那些生活中用不到的知识,就以此为标准考量你能否进入大学,哼,那不就是脱离实际嘛。但现实就是这样不合理,大家知道现在学习的内容完全派不上用场,考上大学后,不,只要一考完试马上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可即使如此,家长和老师们还是在拼命打气鼓励,当然喽,考上了自己肯定会洋洋得意,大人们也会喜上眉梢。可是,再深想那又有什么好乐的呢?因为预留了锦绣前程?将来可以谋个高薪职务?还是光高兴能玩上四年时间?这样的话,落榜又有什么好痛苦的呢?仔细想一下,还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因为大家聚在一起彼此吓唬,才如此提心吊胆于那些后果,真不可思议呀。”
“由纪夫你老是想奇奇怪怪的问题。”
对于由纪夫来说,那可是他难得整理了思绪有理有据地总结出来的感想,竟然被雅子一句话就打发了,真是让他大为泄气。
学校狂欢节之后,雅子和由纪夫的关系就算是确定了,虽然没有谁开口表白,但两个人都对这样的相处没有抵触,不论是两个当事人还是周围同学,都觉得那是顺理成章的事。就这样,两个人总是一起回家。
我们这样也是不可思议呢!由纪夫静静地看着雅子的侧脸。
开学之初根本没敢想多余的事,只觉得能和心仪已久的女孩每天相见、自然交流真是梦寐以求的事啊。如今,和她肩并肩地走在路上已是很自然的事了。
为什么我们现在会在这里呢?可以永远这么在一起吗?
由纪夫突然抬头仰望着非常晴朗的天空。
秋依旧在校园内寻觅小夜子的踪迹。
随着狂欢节的结束,也确实感觉某种东西结束了,体会了如释重负的安心感。即便如此,秋仍不自觉地四下里探寻着什么。
可是,小夜子真的消失了,校园内的任何地方都感觉不到她存在的气息。
入冬后,白天变得越来越短了。这天放学后,秋坐在“碧阳卡”的吧台旁喝咖啡,他怔怔地看着被寒气染得模糊不清的玻璃窗,沉浸在漫无边际的虚脱感里面。
狂欢节一结束,大家严阵以待的感觉突然中断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笼罩在津村沙世子周身的神秘光圈好像也抹去了,她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少女。
没错,她已经不再是“客人”了,我们也不再用打量的目光看她了。
不知为什么,秋总觉得有点孤独,有点失落。
伴随着开门声,然后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
“我可以坐这里吗?”
原来是设乐正浩。
“嗨,好久不见。”
舞台剧《第六个小夜子》虽然中断了演出,但那个恐怖的现场和演出手法到现在仍然是个热门话题,设乐好像也因为这个被大家视为高人。
“一杯美式咖啡,谢谢。最近情况怎么样?”
“马马虎虎,像被人慢慢卡紧脖子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想快点考完呐。”
“呵呵,从关根秋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说法可真是稀奇。不过确实有这种感觉。我从狂欢节结束后就感到时光如梭啊,一星期仿佛变短了呀。”
设乐边等他的咖啡边和秋叽叽咕咕地把别人填的志愿、报考什么地方、放弃了哪个推荐等等的话题聊个遍。
“哎,有个事一直想问你——”
秋停顿了一下,看向正等他发问的设乐。
“《第六个小夜子》只演了不到三分之一,之后的故事到底是怎么发展的?真搞不懂你,干嘛对那个戏充满热情的。”
“唉,我已经被问了不知多少遍了,那真是即兴演出的戏,事先只有组委会的人尝试了各种各样的编排,说老实话,谁都没料到会产生那么恐怖的舞台效果。果然是正式演出啊,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从众心理真是让人害怕呀。光看剧本那真的一点也不可怕,后面的情节就是说‘我’作为第六个小夜子,要让生活在校园的每个人珍惜现在,通俗一点讲,就是要把握青春的风采。在这个属于人生驿站的学校,拥有共度的时光和一起毕业的珍贵记忆,这该是多么意气风发,令人感动呀。可演的时候大家都没有那么理解,每一个人可能是边读边想:这是个恐怖故事啊。”
“你倒是试试看在那样黑的地方,只用小手电照着读台词,不恐怖才怪咧。”
“就是啊,主要还是没有主演的缘故吧!如果真是有一个人在那儿演独角戏,也许就很平常了,大概根本不可能产生那样如临大敌的紧张感。”
“那倒也是。”
秋点着头回想那个异样的氛围。
的确,当大家必须在自己身边寻找所谓的“小夜子”时,才会感到不可抑制的战栗,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在黑夜里不小心看到镜子,从中赫然映出自己的影像那般。
“秋——”设乐突然压低喉咙。
“干吗?”秋不形于色地看向他。
“我最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
“什么事?”
“真想听吗?”
设乐冷不防地凑近闪着光亮的双眼把秋吓得一跳,秋不由点了点头。
“这十年来所有的小夜子全部来自黑川的班级。”
“哈?”
秋显然没想到设乐会说出这种话。
设乐得意地眨了眨眼睛,把身体靠到秋的旁边。
“我调查过了,‘SAYOKO之年’的小夜子还有‘转交之年’的小夜子,都尽可能去找了。”
“真的吗?”
“至少有七个人可以确定是黑川班级的,这难道是偶然?”
秋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没错,自己哥哥和姐姐的班主任都是黑川,但这也太荒唐了……
秋的脑海里浮现出黑川道貌岸然的样子,还有他的玳瑁眼镜。
“……为什么会想到调查这个?”
秋看着前方,用嘶哑的声音喃喃问道。
“上星期正巧有事到老师办公室去,我们班主任不在,但他的旁边就是黑川的座位,我就站在两个人桌子的中间等着班主任回来。黑川的桌上有台打字机,里面夹着一张打了一半文章的稿纸。一开始我只是看着那文章发呆,可是,看着看着,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这种字体——”
“不会吧?”
秋的口吻越来越弱,相反,设乐的语气却是越来越肯定。
“《第六个小夜子》的剧本是用打字机打印出来的!”
“那也未必是同一个机型呀。”
“那份打印出来的剧本每一页的第一行文字上面必定会拖上一条四厘米左右的细线,而黑川那台打字机上打到一半的文章上面也有同样长度的细线。”
秋再没有话说,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设乐,对方认真的表情没有一丝戏谑,半晌——
“为什么?”
“不知道。”
两人别过视线,一起大口喝着变冷的咖啡。
“——然后呢?”
“没了。也不是要怎么样,只是突然寻找到一种可能性,忍不住就调查了一下。说真的,我一直想找机会把这个事告诉你,一个人藏着这样的发现实在太难熬了。”
“真是的,不问就好了。”
秋无奈地抱着头,设乐轻轻笑了。
——真不应该问!
秋真的打从心底这么想。
怎么回事,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气愤得快要冒泡的感觉。
——感到了某个人强有力的意志。
脑子里面突然想起由纪夫曾说过的话。
是黑川的意志吗?这个传统学校的老油条,已经执教十年以上的名师!就是他在这些年将无知的学生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为了那个无稽之谈忽喜忽忧、担惊受怕。看着我们煞有介事地谈论、传播、吹嘘那个传说,大费周章地准备布置努力至今,这算什么?
开什么玩笑!要真是这样的真相,还不如樱花树神呢!
接二连三地怒海生波,秋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
“为什么?”
秋忿忿地挤出一句。
“我并不是非找到答案不可。”
设乐耸了耸肩。
“再怎么说……”秋很不高兴地看着他。“如果是第二个小夜子写了《第六个小夜子》的话,今年不就是个大凶年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看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