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是八月十五,人间团圆的日子。对羽族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按照羽族惯例,每年这日,会由羽族的王亲自飞往神树,燃一盏明灯,向天神许愿,为百姓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
神树的来历已不可考,在羽族的传说里,这棵神树是羽族的第一位王君亲手种下的。初代王君,那是最接近神的先祖了,早已经和神树并列为羽族的神话。
这棵神树经历多年的风雨,不老不死,茁壮成长,如今是高耸入云,与九霄并肩,以大多数羽人的翅膀,都没法飞上去,只有羽姓的凤凰真灵传人,才能挥动翅膀,到达顶端。
羽皇病重多年,卧床不出,很久没有为百姓燃灯祈福了,帝姬乃羽皇唯一的传人,燃灯一事本该由帝姬代劳,以往帝姬年纪还小,点灯祈福的事就搁置至今。
帝姬如今十七,再过一个生辰就成年了,所以,今年的羽人都在期待帝姬为他们燃灯祈福。
换句话说,燃灯一事,非帝姬不可。
羽徽若至今未化出翅膀,好在当年羽徽若的生母战死时,考虑到羽徽若未破壳而先遭魔气侵蚀,恐命运坎坷,难以服众,就斩下了自己的翅膀,留给羽徽若,以防万一。
燃灯祈福的事近在眼前,天渊那边战事吃紧,凌秋霜没法赶回来,暂时由羽徽若和摄政王一起主持。为防止出差错,羽徽若装上母亲的翅膀,紧锣密鼓地练习着飞行的技能。
鹿鸣珂这边,得到小鸟新画的剑招,沉迷剑道,足有好几日没出门。
这日,练到精妙处,忽有脚步声在院外响起,鹿鸣珂立刻转变招式,精彩绝伦的剑法,眨眼间就变成了拖泥带水的招式。
“这样好的资质,可惜埋没在了羽族。”来者是羽族的郡主,陆飞嫣。陆飞嫣装模作样的感叹,“鹿公子要是能入仙门,必定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鹿鸣珂将铁剑插回剑鞘:“郡主来此有何贵干。”
“自然是来帮助鹿公子的。”陆飞嫣丢出一本剑谱。
“条件?”鹿鸣珂翻了翻剑谱,和小鸟给他画的剑招一样,陆飞嫣没有拿假的糊弄他。
“我收到密探的消息,羽徽若的身体出了问题,褪羽至今未能化出翅膀。明灯那日,我会安排人将她射下来,到时候,还需鹿公子帮我验证翅膀的真假。”
羽人破壳三个月后就是褪羽期,会由鸟变成人,保留一对翅膀。平时为方便劳作,大多数羽人会收起自己的翅膀,与普通人无异。
但也有褪羽失败的羽人,他们在人形状态下,未能成功化出自己的翅膀,这种情况会被视作残疾,统一收归半月岛,终生不得踏出,并且为保持优秀血脉的延续,他们被禁止拥有自己的子嗣。
翅膀是羽人身份的象征,身为羽族帝姬,传承着上古凤凰一族的血脉,如果无法化出翅膀,是再没有资格统领羽族的。
羽氏一脉,向来繁衍艰难,到了羽徽若这一代,拥有凤凰真灵的更是只剩下她一个人,羽皇久病未愈,又没有别的子女,她被剥夺皇储的资格,到那时,只能从旁支里选择优秀的继承人,陆飞嫣便可顺理成章的接手羽族。
只可惜,神树所在的拥翠谷,历来只有羽王及伴侣才有资格进入。今年陪伴帝姬入谷的,唯独鹿鸣珂一人,陆飞嫣不得不与他做了这项交易。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鹿公子该问的,是这么做对鹿公子有什么好处。”陆飞嫣胸有成竹,鹿鸣珂会动心的,“只要羽徽若不再是羽族万民拥戴的帝姬,鹿公子届时就可提出与帝姬废除婚约,恢复自由身。”
鹿鸣珂默然。
“解开同心契,离开羽族,这难道不是鹿公子一直以来的心愿吗?”陆飞嫣微笑,“还是说……鹿公子不舍帝姬?”
“成交。”鹿鸣珂把剑谱揣入怀中。
转眼间就到了八月十五。
明月高悬夜幕,皎皎清光,将拥翠谷照得亮如白昼。拥翠谷外,摄政王一身盛装,率领羽族的子民,面容肃穆,目送着羽徽若和鹿鸣珂入谷。
羽徽若回头看了眼摄政王。
他是羽徽若生母的师父,羽皇夫妇双双战死天渊,帝姬年幼,这些年来,凌秋霜守着天渊,摄政王把持着羽族的政事,两人里外配合,对外隐瞒羽皇的死讯,保护着羽族所有人。
羽徽若的记忆里,他强大而有威严,然而这一眼,她看到了时光烙在他眼角的褶皱。她突然意识到,摄政王老了,从羽皇七岁继位,到羽族帝姬长至如今这个年岁,已经守护了羽族的两代帝王,这座羽族的靠山,终有轰然倒塌的一日。
摄政王的身后,无声地站立着两拨人,一拨来自羽族的贵族,一拨来自民间各地选出的代表,他们每个人手中提着一盏未点亮的灯,只等着帝姬飞上神树,点燃今夜的第一盏灯,便可万灯齐燃,与帝姬一同祈福。
拥翠谷罩着层薄雾,羽徽若踩着细碎的月光,衣角曳过草尖,留下一道道水痕。两人所着吉服为大红色,沾上水雾,颜色更是鲜亮。
羽徽若提着裙摆,心脏砰砰乱跳着,虽有摄政王镇场,总隐隐生出一丝不安,像是要出什么大事。
入谷的,只有鹿鸣珂,要说出事,肯定会出在鹿鸣珂身上。
羽徽若的眼角余光落在鹿鸣珂身上。鹿鸣珂背脊挺直,步伐沉稳,目不斜视。
“喂。”
鹿鸣珂看向羽徽若。
“今日事关羽族,先说好,不管你心里有多讨厌我,私怨暂时放一边,否则出了事,你也别想将自己摘出去。”羽徽若深知自己对鹿鸣珂的所作所为,他一时半刻是不会原谅自己的,只好警告道,“搞不好你要为我殉葬。”
“帝姬放心,羽族比我更恨你的,大有人在。”
这是什么话?是在安慰她?
好像安慰了,又好像没安慰。
说话间,两人到了树下,羽徽若所用翅膀是自己生母的,两人血脉相连,论契合度,肯定是有的,加上羽徽若私下练习这么多天,这翅膀垂在她身后,跟她自己的没什么两样。
区别在于,这对翅膀毕竟不是她血肉里长出来的,要是扯下她的衣裳,就会看到翅膀是用特殊法器固定她身上的。
羽徽若仰头看向神树,神树高大如巨伞擎天,枝叶葳蕤,密不透风,她提着手里的灯笼,扇着翅膀,往树上飞去。
到了树梢,整座拥翠谷尽收眼底,已望不到摄政王等人,但她明白,只要她点燃手里的灯,就会得到万千灯火呼应。
她将灯笼挂上树梢,吹燃火折子,点亮烛火。星火燃起的瞬间,拥翠谷外,无数灯火化作莹莹明光,恍若星河璀璨,回应着她点燃的这一盏孤灯。
从头到尾,顺利得出乎羽徽若的意料。
羽徽若双手合十,闭上双目,对着神树许下心愿:“愿神树庇佑羽族风调雨顺,子民安居乐业。”
灯晕映照着她的眉眼,烛火呼呼跳跃着,仿佛神树的回应。羽徽若扇着翅膀,飞下神树。
忽然!
一支燃着火焰的箭矢,毫无预兆地从神树中射出,穿透羽徽若的翅膀,噼里啪啦烧了起来。
离地面还有将近百米的距离。
羽徽若身形趔趄,抓住一根枝丫,努力维持着平衡,抽出腰间的明玉刀,掷了出去。
正中藏在神树里的一道人影。
那人手里挽着弓,一支箭矢尚未射出,心口被羽徽若的明玉刀贯穿,坠入无边夜色。
火势越来越大,羽徽若以灵力凝成水汽浇在身上,那火焰却是越烧越旺,眨眼间,羽徽若的一只翅膀被火烧掉半边,剩下的一只再无力支撑,只听得枝丫“咔吱”一声,断裂开来,羽徽若便成了那断翅的鸟,直直往地面坠去。
夜风轻拂神树,摩挲出沙沙的声响。
鹿鸣珂举着一盏明烛,揭开灯罩,将神树周围的一圈宫灯一一点燃。
他仰头望去,羽徽若的身影已被夜色吞噬。他亲眼所见,羽徽若展开绚丽似火的凤凰双翅,腾空而起。
凤凰一族,自来以美丽的羽毛为骄傲。
莫非是陆飞嫣在说谎?
丛丛枝叶间,轰然坠下一人,刚好掉在他的脚边,发出一声巨响。
那人心口插着羽徽若从不离身的明玉刀,鲜血自身下漫开,濡湿鹿鸣珂的鞋尖。
鹿鸣珂嫌恶地后退一步。
那人全身骨头摔断大半,已断了气。他取下一盏灯笼,照亮他的面容。
是个长相毫无特点的青年,放在人群里,绝对不会有人注意到。这样的长相,做杀手最是适合。
杀手死了,羽徽若呢?
鹿鸣珂站在树下静静等了片刻,没有等到羽徽若。
要是如陆飞嫣所言,羽徽若的翅膀是假的,肯定摔落在附近。他绕着神树打转,手中的灯烛如利剑般破开黑夜,照亮脚下的路。
忽而,他脚步一顿,弯身自草丛里捡起一根烧焦的凤羽。
凤羽不同普通鸟羽,需得特殊的涅槃之火才能烧毁。鹿鸣珂顺着凤羽掉落的方向往前走着,一路上,偶有烧焦的羽毛,都被他捡起揣入袖中。
黑夜的尽头,一道万丈深渊挡住了鹿鸣珂的去路,鹿鸣珂提灯往前照了照,浓厚的黑暗如巨兽的血盆大口,吞噬掉了灯烛的光晕。
鹿鸣珂在崖边矗立良久,抖开袖摆,将捡来的凤羽尽数撒落崖底,转身往回走。
不管羽徽若是生是死,他都该去通知羽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