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早十多年,江予眠的小名不叫曼曼,而叫眠眠。但是她两周岁那会儿吐字不清,总把“mián”的音发成“màn”。林别枝担心女儿别是个大舌头,便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纠正她的发音。江予眠不觉得自己有错,无论怎么纠正都不改。江拙不满林别枝女人家家的,大惊小怪,直接闷声道:“小名而已,她乐意叫什么就叫什么。”

晏周听江予眠讲完小名故事的前半段,捏起鼻子模仿小孩儿说话。他叫她的小名,曼曼,曼曼,没过一会儿,两个人都为着肉麻而笑出来。

江予眠是对着卷子笑,晏周挠挠寸头,倚到窗边,他的眼睛斜向两桌中间的缝隙,那里摆着一只木匣子,大小近似于笔袋,十四张小纸条装在里面,是晏周上自习时传给江予眠的。

只有下了自习课,江予眠才会拿出纸条细细读完再回复。她写小楷,也写江晏文。这种自创的文字以甲骨文为基底,被晏周抽象化,被江予眠规范化,融汇了篆书的线条和草书的写意。总体来说,江晏文美则美矣,但是缺乏严密的逻辑和广泛的实用度,因此全世界只有两个人使用,他们也没打算将其发扬光大。

晏周写纸条跟江予眠讨论如何扩充江晏文的字库,她慎重思考之后,第二天回给他一封长信。晏周拆开郑重的信封,一目十行读完两页纸,接着同江予眠戏言:“咱们俩该从战友变笔友了。”

江予眠不排斥和晏周做笔友,虽然他的字迹像猫爪子画的,但是她现在基本能读懂他的字了。晏周却说他的“书法”没那么不堪,反而很有苏东坡的遗风,谓之“天真烂漫是吾师”。江予眠怕苏轼从棺材里跳出来惊扰晏周的夜梦,便指指自己的造字意见,问晏周是怎么想的。

晏周针对她的意见发表口头评论,第二天傍晚又写给她半页纸作补充。在江予眠打开这张草稿纸之前,佩林从前座转过头来,跟晏周说起周六聚餐的事情:“我爸说吃完饭要跟晏叔打麻将。他们玩儿的时候,我们上旁边的小吃街转转吧。”

“你妈不急着回家睡美容觉?”

“梁姨跟她说,快乐是最好的去皱针。”

“我妈的嘴也能信?”晏周笑着摆弄桌面上的小纸条,眼睛转向江予眠的侧脸,“周六晚上有空儿么?再叫上几个朋友,我们一起吃点儿吧。小吃街就在你家附近,吃完了我送你回家。”

江予眠只问一句:“你父母都在市区?”

“不然在哪儿?”晏周不解她异样的脸色,“我家到你家,骑车也就十五分钟。”

他们所住的区域算别墅区,如果能在那里买套房子,真正该被帮扶的就是下基层找帮扶生的公务员。江予眠盯着晏周看了许久,他摸摸自己的左右脸,“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没有,是我看错了。”江予眠手里拿着晏周写给她的半页纸,一时间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她的脸皮像是浸到滚水里之后,马上又投进冰窖里,热一阵冷一阵,自作多情这双手轻易地就剥下了她的脸皮,然后丢进地缝里。

江予眠把草稿纸压进桌箱里,晏周问她怎么不看。她低头整理起物理卷子,脑子里一直在回放晏周信誓旦旦地说在农村是真的。江予眠的手指停在卷边,转头用眼睛钳住晏周说:“你这个人,怎么天天满嘴跑火车呢。”

她的指控没头没尾、突如其来,晏周一头雾水,和佩林面面相觑,最终不怎么无辜地笑道:“我今天没当铁路司机啊。”

江予眠不想跟他贫嘴,决定用做卷子平复内心不可名状的激荡。晏周却用拳头顶一顶她的胳膊,让她说明白刚才的话什么意思。

黑板上方的音响发出上课铃,江予眠往里一收胳膊,不看晏周道:“上自习吧。”可下了四节晚自习,她也没想好自己到底什么意思。

这天夜里,江予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搜出了所有与晏周相关的记忆。在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在鞭策他学习上进,还时不时担心他没钱吃饭。现在想来,一切操劳都是多此无数举。而一旦抛却唠叨他做卷子和给他带点心,江予眠简直不知他们的战友情要扎根于何处生长。或许可以继续说来说去,也可以做笔友,但他不需要她的帮助,江予眠一点儿都不高兴。

晏周躺在另一张床上,双手抱头仰望天花板。床边的窗户开了道窄缝,寒风钻进来,发出烧水壶烧开了似的鸣叫。他听着风声,为女人的变化多端而百思不得其解。

这种困惑持续了一个月,因为江予眠再也不盯着他做卷子了。晏周如释重负,更加频繁地找江予眠闲扯天。她应答自如,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体贴他、纵容他,到了四月末,晏周时常说着说着话就停下来,仔细观察江予眠的眼睛。

她摸摸自己的左右脸,“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没有,我看错了。”晏周的右胳膊压在桌面上,身体朝向江予眠。她从书包里取出点心盒子,把木兰花做的糕点平均地分给周围的同学。

晏周拿到一块,吃的时候,白糕扑簌簌掉渣。江予眠没叫他用纸巾接着,晏周只好两口吃掉木兰花糕,以免弄脏了桌面。

窗外的木兰花开满枝桠,江牧云穿越八扇木兰花装点的窗子,从一班绕到三班的门口。他手里捏着两朵木兰花,花原先落在操场边,江牧云早上碰见了它们,便将花拾起来带进教学楼,用清水洗净花上的尘埃。他的校服和花瓣同色,洁白无瑕,还散着类似的雅香。他知道江予眠也喜欢花,站在走廊里等她时,朝三班的窗边一抬木兰花,江予眠瞥见了马上就笑出来。

晏周扫着桌面上的糕点渣子,目光烙在江予眠的背影上,又滋滋响着拍到江牧云的白脸上。晏周上下打量江牧云,这个男的把校服拉链拉到了锁骨处,他个子很高,看人时眼波似秋叶,一不留神就荡进谁的心池里,激发几丝悠悠的涟漪。

江予眠从江牧云手上接过木兰花,放到鼻子边嗅着。江牧云跟她分享物理辅导班的成效,还转述他父亲的话:“辅导班是竞赛班,如果你想去听课看看,记得跟我爸打声招呼。需要托人进去。”

晏周拎着一只空矿泉水瓶拐出教室,去水房打水。路过江家兄妹时,他听到了江牧云的好心。

江予眠回答着江牧云:“我想想吧。这套物理题也挺好的,你回去做做。”她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江牧云,余光兜住晏周的水瓶。不管春夏秋冬,他都喝冰镇矿泉水,从来不去水房打水,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和江牧云别过后,江予眠回到教室里。她把木兰花摆到桌子的左上角,准备待会儿压进书里做干花书签。晏周抛着满满当当的水瓶走到桌边,水瓶哐当砸向桌角,木兰花被震到地上,晏周一脚踩上去,江予眠差点儿替花疼得叫出来。

她抬头和晏周对视,他像是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一样,从花上挪开脚,“不好意思,失手了。”他弯腰捞过地上的矿泉水瓶,顺手捏起两朵木兰花的残骸。江予眠看着白花上的黑脚印,想问晏周是不是故意的,但是她没有张口。

晏周从她背后挤回窗边的座位,江予眠伸手跟晏周要木兰花,他把花丢进垃圾袋,像个无赖似的笑看她,“这个太脏了,等会儿我去楼下给你捡几朵。你要多少,我捡多少,成吗?”

“不用了,谢谢。”江予眠几乎可以确定晏周是故意的,故意惹她不高兴。而且从上周开始,这个人就每天有意无意地找茬儿,好像她痛快了,他就不痛快似的。江予眠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低头做了会儿卷子,还是转过脸,和晏周心平气和地理论起来。

江予眠先请他别嬉皮笑脸,晏周偏要跟她对着干,她说东他朝西,一场辩论下来,两个人的肚子如同填满柴火的炉灶,最开始是晏周朝江予眠的柴火里丢了一根燃着的秸秆,后来她这边的柴火堆窜出火星子点燃了他的,两炉火越烧越旺,谁都不知道为了什么而烧,但是满肚子烟熏火燎,脸面上却像被烧者的邻居,仅仅是照见了片刻的火光或者脸皮微热。因为这种悄无声息,彼此都以为对方满不在乎,所以恼火更上一层楼。

晏周理论到口干舌燥,最后得出结论:江予眠就是极度珍惜那两朵木兰花,这才为了捍卫小白脸而冲他唇枪舌剑。江予眠并没有唇枪舌剑,只是就事论事地问晏周为什么惹是生非,反倒是晏周嬉皮笑脸的阴阳怪气十分刺耳。

她忍无可忍,摊牌道:“既然你对我有这么多不满,我去找甄老师把位置调开就是了。”

“不用你去,我去。谁不调开谁孙子。”晏周灌下两口水,拎着水瓶出门转到语文组门口。刚准备敲门,晏周抬起水瓶又喝了一口,然后就退到办公室对面的窗边,向外俯视簇拥的木兰花。

晏周重新迈进教室,他的桌子很显眼,因为江予眠已经把他送她的东西理了出来,全部码放到他的桌面上。晏周攥紧矿泉水瓶,把这只变形的瓶子丢进垃圾桶。

他回到座位上,四周的同学频频向他们侧目。晏周抓过今早给江予眠折的纸青蛙,另一手拿起收录江晏文的文件夹,他左右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两下,差点儿把这些东西都扔掉。

江予眠安静地背单词,背完今日该背的五十词,转头问晏周:“甄老师什么时候来调位?”

“他不在办公室。”

“这个时间,他应该在的。”

“不信你去看看。”

江予眠合上英语词典,真要起身。晏周拽住她的手腕,起初用了很大的力气,过了三秒就撒开。江予眠拉下校服袖子,盖住被他握过的地方,她没说他把她拽疼了,只是捋顺着袖子斜他一眼。

晏周离江予眠很远,胳膊抵在窗台边,他的眼皮耷拉着,似乎在看江予眠的手腕。他欲言又止,江予眠重新翻开英语词典,右手拿起一支笔,在草稿纸上抄着单词的汉语,打算待会儿默写五十个单词。

他们保持异常的沉默,直到这天夜里放学,两个人都没再说一句话。不过大概是老甄总不在办公室,江予眠仍旧和晏周坐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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