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眠告诉晏周,她不能去岛上玩儿了,因为家教要挣工资。晏周看到她的消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走在巨大的世界地图上。这张地图铺满地板,由羊皮和牛皮拼接而成,从深棕色渐变到乳白色。晏周去过哪里,就用红色的记号笔在相应的位置画热气球,整张地图如同卡帕多西亚的天空。
晏周盘腿坐到地图上,打字回复江予眠道:“哪有过年都不给家教放假的?周扒皮看了都得跟你取劳动剥削的经。”
“有些人的理想是,趁早赚够钱,然后退休。我的家教是这么说的,人家自有道理。”发完这句话,江予眠就说自己要上课了,晏周没有机会说他买了红豆饼,也没机会问她要不要吃。
晏周把手机丢到世界地图上,出房门吃晚饭。家里的阿姨做了八菜一汤,只为了他一个人做。晏周挑自己喜欢吃的,随便吃了几口,正往羊杂汤里放白胡椒时,有个特别高大的男人出现在餐厅门口。
这个男的西装革履,发丝是黑白灰三色交杂,梳成了一丝不苟的背头。他左脸上有道深长的疤,配上恶狼般的双眼,旁人初次见他,总会触目惊心。他和身后的男人交谈着,单手拉正条纹领带,无名指上戴金戒指,上面刻着显眼的“福”字。
晏周坐在正对门口的位置,晏卫东走进来,父子俩相视一眼,谁也没招呼谁。晏卫东回身拍着朋友的肩胛骨,另一手摊向餐桌,请朋友落座,他去叫阿姨重做几个菜。晏周捧着汤碗和客人寒暄两句,他管这个有些矮小的男人叫陈叔。
陈叔原本是温城人,他们村十户里有十户姓陈。他时常叼根牙签蹲在村门口的大榕树下,观看陈姓人进出村子。他们多少沾亲带故,一个舅舅兴许有八个远房外甥。他们说着相当激烈的方言,外地人听不懂,也就以为他们说什么都是在吵架。陈叔和路过的熟人打招呼,一个接一个地打,第十九次抬起手时,他竟分不清自己和这些陈姓人有什么区别。改革开放的标语刷在墙上:谁脱贫谁光荣,谁贫穷谁狗熊。对于温城人来说,赚钞票是要刻到墓志铭上的终生大事。陈叔咬断了牙签,回家给在法国的舅舅写信,他说想到没有陈姓人的地方发大财。他舅舅叫他偷渡来,陈叔先去绛城赚了笔路费交给蛇头,在那个地方,他认识了刚创业失败的晏卫东。后来的事情就是贫农陈叔变成了法籍陈叔,他在巴黎做箱包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却没忘记旧时的朋友。
晏周小时候常见陈叔,长大了见得少些。陈叔每每见到他,都会像第一次见他似的惊呼:“你长得太像你爸爸了!”晏周听了,并不怎么高兴。
他飞快咽下半碗米饭,一口干掉羊杂汤。晏卫东坐到餐桌上时,晏周已经在用纸巾擦嘴了。晏卫东瞅着儿子,两手摆在桌面上,右手转弄左手上的金戒指。
这是他的结婚戒指。当初和晏周他妈梁尘飞结成美满婚姻时,晏卫东并没想过自己会生出个冤家。可命运就像拉下手杆后的老虎机,多个卷轴疯狂滚动,无数美好的图案从他眼前划过,他幻想起自己一定能中大奖,激动得满头大汗,现实是卷轴停下后,显示框中有多个相同的图案和一个格格不入的图案,这是最差的手气。晏卫东曾多次指责命运待他是无以复加的薄,它给了他一对不靠谱的爹妈,又送一个不靠谱的儿子,现在他老婆也不怎么靠谱,全家只有他一个正经人。晏卫东与家庭的基调格格不入,这也是最差的手气。他看着天生反骨的儿子,再度想到他恨老虎机。
晏周搁下擦嘴的纸巾,叫陈叔吃好喝好,没管他父亲是不是欲言又止。他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的房间在一楼的最西端,他父母的房间在二楼的最东端,当时梁尘飞这样安排,是为了在和晏卫东过性生活时,肆无忌惮地叫出来。让晏卫东没想到的是,近玄关的房间给了晏周极大的便利,他经常趁父母在楼上爱来爱去的时候,擅自溜出去闲逛。
今晚梁尘飞蹲在别人小区门口搞流浪狗救助,没人和晏卫东搞夫妻生活。他送走老陈,拿上一本书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装模作样地看起来。晏周单肩背着书包拉开房门,他经过客厅时,晏卫东叫住他,“上哪儿去?”
晏周看到他父亲手里的书,笑道:“那封面都积灰了。买了书十年,也就今天翻了两页吧。”
在晏周还是个学龄前儿童时,晏卫东成天拎本英语书坐在儿子面前。尽管书上的字母一概头朝下,但是晏卫东自认家里的文化氛围堪比学者家庭,钱钟书他们家也不过如此了。晏卫东经常从书页上方露出恶狼般的眼睛,偷窥儿子有没有受到良好的熏陶。从晏周的作文来看,他这个儿子就是熏得太过了,以致于还会引用《论他妈的》来教唆大家非必要不骂人,要骂就骂操他爸的。他看着天生反骨的儿子,再度想到他恨钱钟书,恨周树人也可以。
晏卫东撂下落灰的书本,怒斥儿子说话没大没小。晏周撇嘴,满不在乎地接着往玄关走。晏卫东呼一下从沙发上起身,背着手跟在晏周身后。他张开嘴又合上,多次欲言又止,脚步停了又停,还是跟随晏周走。
门口摆了换鞋凳,晏周坐上去往脚上套运动鞋。晏卫东居高临下地扫视儿子,这狗儿子单穿一件连帽卫衣,出去教大风一刮准冻死。他从衣架上拽出羽绒服丢到晏周脚边,“你兜里还有多少钱?”
“富得流油。”晏周绕开羽绒服,去衣架那边扯下来另一件外套披到肩膀上。他把红书包甩到后背上,头也不回地出门去。
玄关的半面墙打上了茶色玻璃,晏卫东转身时,瞅见玻璃中虚晃晃的人影。他面对玻璃捋顺头发,虽然是错觉,但晏卫东坚信自己在转瞬之间生出了三十六根白发。
他为做生意都只白过三十根!
晏卫东出声骂狗儿子。他和他的狗儿子之间是最纯粹的父子关系,纯粹到只剩下血缘连接,而不沾染任何金钱的铜臭。晏卫东记得他们也曾经济往来密切,只不过在那些年里,晏周还不知道怎么花钱。
那时亲朋好友给晏周发压岁钱,晏卫东看着儿子快乐地数钞票,不由想到男人有钱就变坏,男孩儿也是一样的。他于是以征税的名义没收儿子的个人财产,晏周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听他爸爸论证税收的合理性。合不合理晏周不知道,但一个人若想逃税,的确会受到严正的惩罚。
晏周又被他爸揍了一顿,他的屁股肿成两块血馒头,晏卫东呼哧带喘,踩着儿子的屁股告诉他:“等你以后赚钱了再跟老子横。”
后来晏周真琢磨出了赚钱的办法,赚多少花多少,实在过不下去了再找爷爷和母亲接济,反正穷有穷的过法。他的自行车和照相机都是二手的,他觉得它们很好。倒是晏卫东成了失去经济价值的父亲,竟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老子就是老子,一个老子非要给儿子花钱是很容易的。晏卫东给海扬中学捐了一批军训服,拜托学校的领导多担待他的狗儿子。晏周原本不知道这件事,一瞧军训服便明白了七八分。
晏卫东一直在等儿子感恩戴德,可晏周把那套军训服丢进了垃圾桶,而且是父亲办公房里的垃圾桶。晏卫东看到后,恼怒得七窍生烟。他想冲到晏周的房间里,抓过狗儿子的衣领,把他揍得满地找牙。但晏周已经不是小孩儿了,再揍要谋杀亲爸的。晏卫东无条件相信,以晏周的无法无天,他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包括老甄嘴里的早恋。
关于晏周早恋的问题,晏卫东只有一个想法:子不教,父之过,他愧对别人家的女孩儿,也愧对她的父母。晏卫东不止一次地想过,忍受晏周必定需要过人的耐力,和他谈恋爱的女孩儿实在了不起。
江予眠没和晏周谈恋爱,也不知道有个中年男人暗自佩服她。不过在收到晏周的新消息后,江予眠的确花了点儿耐心应付他。
晏周跟她说,他买了红豆饼,等会儿骑车送给她。江予眠才下家教课,现在是晚上八点半,林别枝请家教多留一会儿,她们好详谈江予眠的学习情况。见母亲和家教前后脚出了门,江予眠从抽屉里摸出手机,回复晏周道:“这么晚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我不爱吃红豆饼。”
“那你买什么呢。”
“有的人喜欢吃,不是吗?”
江予眠没回答是与不是,她悄悄去到门外的走廊上,朝楼下瞥了一眼。二楼的围栏斜对着客厅,林别枝和家教坐在中式沙发上,喝茶吃点心,相谈甚欢。
按照江予眠对她母亲的了解,这场谈话会持续五十分钟左右。如果现在从后门溜出去,应该能赶在她母亲发现之前回来。
江予眠坐回到书桌前,撑着下巴颏考虑片刻,眼睛低向手机屏幕,晏周问她:“你到底要不要出来?”
“你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不知道。”
江予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她起身披上外套,边往门外走,边打字跟晏周说:“不知道你上哪儿送。”
“万一你不叫我来呢。”
“你来吧。”
江予眠和晏周约好在附近的公园里见面。晏周没想到这公园就在他家旁边,骑车只要十分钟。他背上红豆饼,骑车一路向西走,到了公园刚停好车,江予眠就从另一个方向冒出影来。
今日下小雪,无大风,地面上积着前两夜的雪。江予眠穿米白色的短袄,左右手戴毛绒手套,怀里抱一只牛皮纸袋,穿越漫天雪花与路灯光,在雪地上不紧不慢地留下脚印。晏周抬起胳膊朝她挥了挥,她还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他就提前笑了出来。
晏周朝江予眠迈出五六步,稍微大声地叫她走快点儿。江予眠立马用右手的食指堵在嘴边,提醒他不要喊。晏周直接跑过去,背后的红书包上下颠簸,摩擦着外套发出沙沙的细响。几片鹅毛大的雪花落到他的头顶上,晏周在江予眠身前刹住车,雪花随着他低头飘向江予眠的围巾。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发际线,告诉晏周他这里有雪花。他按照她的指挥扫头发,扫错了方向,江予眠没有上手帮他,没两秒,雪花就自个儿化了。
江予眠仰着小脸和晏周对视,雪光把彼此的脸照得很清楚。他们有九天没见了,九天不会让谁大变模样,但晏周还是端详着江予眠的脸颊,她大概是被家教课削瘦了。
晏周绕到江予眠身后,提起她外套的帽子扣到她头上。帽子边一直遮到她的鼻子。江予眠问他干嘛呀,然后用两只手向上别住帽子。她的手套上缝着两只小羊羔,那只牛皮纸袋挂到了她右边的鼓袖子上。
可能是因为小羊羔白花花的,很可爱,晏周才忍不住拍拍江予眠的手套,又说别的话:“你有没有听过,教雪水泡过的头发会掉光?”
“你就骗我吧。”江予眠摘掉帽子,从手腕上取下牛皮纸袋递给晏周。他扬着调子说,又给他带什么好东西了,江予眠让他自己看看。晏周探看袋子里的东西,是一沓数学卷子和两瓶牛奶。
“我挺喜欢牛奶的。”晏周掏出其中一瓶,这东西还是热的。
江予眠伸手入袋,摸摸数学卷子说:“这个你也得喜欢。”
晏周没有反驳她,指着旁边的长椅问她:“咱俩坐会儿吧?”
江予眠拨开袖子看腕表,“我不能待太久,要不然家里人该出门找我了。”
“你偷着跑出来的?”
江予眠不置可否,晏周权当她默认,“你有点儿太仗义了,我的战友。”如此说着,晏周把书包背到身体前面,从包里翻出红豆饼,轻轻地搁进江予眠的臂弯里。
她抱紧点心的包装袋,看着晏周说:“所以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晚风吹动她的头发丝,江予眠捋开飞到脸边的头发,手套上不知何时沾了雪花,贴到脸上很凉。
晏周缄默两秒,把江予眠给的东西塞到书包里,“那我把卷子做完了,没新的怎么办?”
“你不会做完的。”江予眠很了解晏周,他最多心血来潮写两道题,剩下的就会躺在墙角落灰。尽管如此,她还是要从自己做过的习题中挑出最适合他的,隔三差五询问他有没有做题。
晏周不怎么喜欢被人管着,听到江予眠这么说,便理所当然道:“那等开学了,要是我没做完卷子,你可不准生气。”
“你不能一点儿都不做。”
“这可说不好。”
江予眠原本抱着红豆饼,这会儿拎起包装袋,要往晏周胸口的书包里送。晏周向后退了两步,江予眠抓不住他,更是火上浇油。她停在雪地里,看着晏周嘟囔道:“我也不喜欢吃红豆饼,你拿回去吧。”
“这怎么马上就生气了。”晏周重新靠近江予眠,保证道,“我至少做两张,成吗?”
江予眠不太满意张数,但是聊胜于无。她朝晏周点头,叮嘱他先做哪些卷子,写的时候要注意什么。晏周走神看着雪花从各个方向吹来,江予眠发现他好像根本没在听。
她提高音量问:“我说明白了吗,晏周?”
“哦,明白。”虽然不知道她在问什么,但是晏周答得很爽快。过了片刻,晏周的目光像雪花一样落到江予眠的袖子上。他顺手帮她扫雪,大方地表示道:“我说,朋友们都叫我阿晏,你也可以这么叫。”
江予眠思索过后,觉得战友不能算朋友。战友比朋友革命得多,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种交情的,所以她仍旧连名带姓地称呼他。
晏周不知道江予眠这么严谨,有时会认为她这个人太过官方。对别人这样也就算了,战友之间总该亲昵一些。
后来他又跟江予眠提过几次称呼的问题,她从来都告诉他:“等你做完卷子再说吧。”
开学后的某节晚自习,晏周自觉写起数学卷子,写了十道选择题,从卷子边上撕下一小块纸片,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画字符。他写的是自创的象形文字,在造字的时候,江予眠从字形结构与美观的角度,为他指点过一二三四,晏周几乎全盘采纳,所以现在这种文字被他命名为“江晏文”。
他写道:“今天我也写了数学卷子,你什么时候改口?”
下了自习,江予眠用江晏文回复他:“不然你叫我曼曼吧,我的小名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