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会在傍晚六点钟召开。林别枝身披燕麦色羊绒大衣,左右耳垂镶嵌巴洛克珍珠,脸上化了雅致的全妆,边四下看着寻找三班的教室,边给丈夫打电话:“我走之前做好饭了。饭菜罩在餐厅里,都是你喜欢吃的。这会儿应该不会凉,如果凉了就热一热,一定要小心烫手。”
江予眠在教室门口等着同学们的家长,好引领他们找到各自的位置。林别枝看见女儿,朝她小幅度地招手。走廊里的白光不很明亮,更强烈的光线从各间教室的门口流淌出来。江予眠站在明处,远远地打量她母亲。
昨夜她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个陌生女人,她头顶悬着一把斧头。斧头将她劈成不均匀的四块,分别是服从的女儿、温顺的妻子、贤良的母亲和自由的她自己。后来那把斧头也去劈了林别枝,只劈出更加不均匀的三块,鲜血汩汩地往外涌。江予眠从梦中惊醒,手心里的虚汗渗透到床单上。后半夜睡得更加不安稳,今早醒来的时候,心上像缺了一块什么,虽然她根本不记得昨夜有梦经过。
林别枝一步一步近前来,身上的大衣随脚步轻轻摇晃。在所有的瞬间里,只有此时此刻以及接下来的一小时,林别枝会成为另一个林别枝。
她舒展肩膀,抬头挺胸,又努力隐藏这份骄傲。坐到教室里后,林别枝把写着“江予眠”的名牌摆到了最显眼的位置。别的家长慕名前来,向级部第二的母亲讨教育儿经。林别枝似乎很不好意思,轻声说了一句:“我们家的女儿很自觉,不怎么用家长管的。”然后看着对方,等待人家哎出一声说:“哪有天生的好孩子,都是家长教导有方。”林别枝这才笑不露齿,毫无保留地分享起自己的育儿经。
江予眠没听见她母亲说了什么,她已经挪到了隔壁的自习室,从书包里掏出周末作业,心无旁骛地写着。写到物理卷子时,江予眠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碰到了先前验算的笔迹,那是帮晏周整理笔记时留下的。
如果晏周是烂泥扶不上墙,江予眠不会去帮扶这位乡下来的同学。既然他能被选到城里借读,应该还是有过人之处。江予眠研究过晏周的成绩,他偏科偏文,理科中只有生物接近及格线,其他三门几乎是门门二十分封顶。
从二十分提高到及格线,仅仅需要恶补基础知识。何况他们才开学一个多月,学的东西并不多。
江予眠翻看了自己的笔记,从中挑出基础知识的部分复印下来。她把复印件裁成合适的大小,分单元贴到新笔记本上,又在空白处作了通俗易懂的注解,包括例题和出题陷阱等等。
整理这样一份学习资料,花了她五个晚自习后的晚上。晏周拿到笔记之后,只粗粗翻了两页,就把三个笔记本塞到了桌箱的深处。
周一上学时,江予眠问晏周有没有看笔记。晏周随口说看了,然后抱起桌底的篮球,呼朋引伴去操场上打篮球。江予眠信了他的话,继续为他整理笔记,每周都在晏周的笔记本上添加新知识。
除此之外,江予眠还盯着晏周写作业。晏周几乎从来不交作业,他指着卷子上的空白处,用江予眠讲理的方式诡辩:“无画处皆成妙境。我不写,是为了保持美感。”他引用的是《画筌》中的句子,江予眠气极反笑。
在转念之间,江予眠疑心起晏周的帮扶生身份。若他来自乡下,那农村的教育水平并不比城里的差。不过现在的第一要义是说赢他,江予眠接着晏周的话反驳道:“这句话的前一句是‘虚实相生’。你不在纸上写字,哪里有‘实’?”晏周十分意外江予眠的辩论实力有所提升,越发有兴趣跟她掰扯。
他们俩时常从作业问题掰扯到千里之外的话题,话是永远说不完的。等到江予眠发现他们早已离题,晏周又用拳头碰碰她的胳膊肘,“你平常写什么毛笔字?能不能教我写甲骨文?”在兴趣的引领下,江予眠不断跟随他的思路往下走。
他们在草稿纸上画了无数象形字,江予眠教晏周写甲骨文的“车”,晏周问她:“那要是想说车翻了,就把这字儿倒过来写?”江予眠怀疑他学过甲骨文,晏周倚到椅子背上笑,“你也可以叫我天才。”
“这么聪明,也一定能学好数理化吧。”江予眠找回了话题的主导权,“给你的笔记,你到底看了没有?”
“我要是说没有,你会不会生气?”
“所以你没看?”
见江予眠开始挂脸,晏周马上嬉皮笑脸道:“当然看了。”看了两页,也是看了。他没什么亏心的。不过他早就让江予眠别写了,她却特别好心道:“不用客气,帮助同学是件好事儿。”
晏周没能说服江予眠,也一点儿都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无私奉献。
到了十二月上旬,有天中午,晏周和佩林在食堂吃饭,邻桌坐着一对早恋的男女生。女孩儿递给男生一本英语词典,上面抄着密密麻麻的笔记。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用勺子轻轻拨动碗里的汤水。她的脸颊很红,自顾自鼓励他一定要好好学习,这样他们才能考上同一所大学。
佩林坐在晏周的对面,埋头吃着红烧茄子。晏周用筷子扒拉两下盘里的白米饭,忽然问佩林:“你说谁会无缘无故帮谁呢?”
“有可能是雷锋吧。”
“可她也不是谁都帮啊。”
“你在说谁?”
晏周往嘴里塞了一口米饭,嚼完了说:“没谁。”
佩林抬头瞅着晏周,眼神很狐疑。晏周被他看毛了,牙齿咯咯咬着筷子尖,最终开始胡诌八扯:“我最近在构思一篇武侠小说。男女主人公在武当山论剑,男主的剑法奇差无比,女主是他们派掌门人的得意弟子。她要教他剑法,毫无保留地教。但男主是块朽木疙瘩,老躺在地上说别教了别教了。女主一边生气,一边说那你考不上……进不了师门怎么办呢。女主还是不离不弃地教男主。我在想,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呢?得需要个合适的理由。”
“她是喜欢他吗?”佩林用筷子挑起一块红烧茄子,指着它,让晏周注意看茄子表面的油光,“茄子就像无底洞,不断往里面吸油。炒一根茄子,需要大量的油。但是炒完了,茄子就缩水了,吃到嘴里的没有多少。如果不是特别喜欢吃茄子,投入这么多油,是不是有点儿可惜?”
佩林说完,就把茄子塞进了嘴里。晏周皱起眉头,低眼看向红烧茄子。他盯了两秒钟,摸过筷子夹出其中一块,刚要放进嘴里,又把茄子扔回盘中。
晏周的胳膊肘撑到桌子上,左右手十指紧扣,抵在嘴唇边停了片刻。佩林瞧着对面盘子里的鸡腿,问晏周怎么不吃。问第一遍的时候,晏周没听见。佩林又问了一遍,晏周回过神,把鸡腿夹给佩林,“你吃吧。”然后伸手捋了一把寸头,自言自语道:“这不麻烦了么。”
“麻烦什么?”
“哦,还是小说的事儿。我没想过写爱情,你他爸的真是个哲学家。”
江予眠坐在另一张餐桌上,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窗外飘起几朵雪花,今年的初雪来得不早不晚,慢慢地积出一层薄雪。江予眠吃完热乎乎的米线,和朋友往食堂外面走。她去掀厚重的棉花挡帘,忽然手上一轻,她向后转头,晏周从高处帮她撑着帘子。江予眠道了声谢谢,晏周原本是看着她的,后来就转移了视线。他说她走得太慢了,江予眠踏进雪里,回头望住他,“你怎么不说你走得太快了呢。”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的发丝上。她的头发乌黑而水润,比开学时留长了一些。等他们上了高二,学校就不再管女生头发的长短。如果头发留长了,可以盘起来,可以扎马尾。晏周用眼神撩起她脸边的头发,又在她的脖子侧面画马尾辫的影子。江予眠看到大片的雪花缀到晏周的睫毛上,他眨了下眼,风又把雪花吹落了。
江予眠见他不说话,就转身走下食堂门口的阶梯。她挽着朋友的胳膊,和对方说说笑笑地往前走。
朋友把手抄进外套的口袋里,向后瞥晏周。回头时,她侧身趴到江予眠的耳边问:“你和晏周是不是有点儿什么?”
江予眠愣了一下,“怎么会这么说?”
“谁叫你们老凑在一起,说这个说那个,像永远说不完似的。你还给他整理笔记了吧?大家都说你们有点儿什么,我也这么觉得。”
江予眠听罢,拂去袖子上的雪。她叫朋友别乱说,她和晏周是最纯洁的同学关系,每天说来说去是为了说赢他,他们算不算朋友都不一定。对方笑出来,对着漫天大雪哈了一口白雾,“如果这口哈气不消散,你们就是假的。”
雾气当然会消散。江予眠的眼里映出阔大的雪景,她捏捏朋友的胳膊,再次强调道:“你别乱说。”
她们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不怎么斜的脚印,晏周踩在江予眠的脚印上,佩林走在发小的旁边,双手捧着才买的老式蛋糕,啃了三口,问晏周打算什么时候动笔写小说。
晏周抬起右手,随意扫掉发间雪,“想写就写了,可能也不写。”他把背后的外套帽子拽到头顶上,帽子边快遮住他的眼睛,“这不得看什么时候有灵感么。”
“下雪天还没灵感?”雪花飘到手里的老式蛋糕上,佩林嗅着寒气,就着冰雪吃蛋糕,一口就吞下最后的小半个。他鼓着腮帮子嚼了一阵,有些含混又快乐地说:“天冷了就想贴膘。昨天我写了好多新食谱,灵感噌噌往外冒。”
“改天去岛上施展一下,老晏的厨房大得很。”
“叫上大家一块儿吧。”
晏周稍微提起帽子边,瞥着江予眠的背影说:“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