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活动结束后,高一学部组织了开学以来的第一次月考。与成绩单一起贴到后排杂物柜上的是,部分人的荣誉和部分人的屈辱。
江予眠不在屈辱者的行列中,晏周也不在。可江予眠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在,明明班级倒数第二是该羞愧的。
她看完他们俩有云泥之别的成绩,从人堆里退出来。晏周从课桌底下捞出一只篮球,正往人堆里凑。他不是要看成绩,而是要从看成绩的人里揪出几个男生跟他去打篮球。
下节课上体育,他们的体育课算选修课,不想运动的可以在操场上做卷子。江予眠的运动细胞并不发达,她带了两张物理卷子下楼。她的物理比体育出色许多,却仍旧算短板学科。林别枝给她请了数一数二的家教,每周补习三小时,她手上的卷子是家教筛选出的精品题。
江予眠抱着文件夹,和要好的女孩子坐到操场边的枯树下,背靠围栏,正对着篮球场。晏周比她们晚来一步,他脱掉秋季校服的外套,把它混着冰镇矿泉水丢到江予眠的脚边。
今天只有九度,晏周身上挂着单薄的白色短袖,寒风刮过,半截的袖子随风颤动。他的胳膊乍起一阵鸡皮疙瘩,江予眠瞥见了,实在不知这个天气,他喝什么凉水呢。
晏周用脚踢一踢自己的校服外套,对江予眠和她的朋友说:“你们要是觉得地上凉,就拿这个垫着。”说完就转身跑向篮球场。
江予眠的眼神随着他的背影延伸,他的朋友和他碰拳搭肩,全部穿了短袖。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怕冷的扎堆。江予眠无言以对,转头问身边的女同学要不要用晏周的校服垫一下。
对方不太好意思,江予眠也没有勉强。她拎过那件还算干净的外套,帮晏周仔细地叠起来,搁到一边放好。
不远处,十来个女孩子围在篮球场外,或窃窃私语,或叽叽喳喳,大约都在讨论篮球场上的男孩子。江予眠短暂地看了一会儿篮球场,晏周带球过人,三步上篮,跳起来的时候衣服掀起半扇。她没见晏周是否进球,因为他紧实的肚子露在外面,再看就不太礼貌了。不过听场内和场外的两种欢呼,这球应该是进了。
江予眠收起心思,开始做物理卷子。做到正面的最后一题时,手冻得有些僵。她拿过自己的保温杯,喝了三口热水,身子暖和过来。
在乡下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这样气温骤降。那天江予眠穿上了羊羔绒外套,坐在火炉边的小马扎上,取着暖背英语单词。
炉子搁在西屋的水泥地上,烧水壶架在火光之中,轻微地响动。其他同学在东屋里看老乡们打扑克,晏周忽而从门口冒出影来,他的外套口袋鼓鼓囊囊的,里面兜着几只橘子,是邻居阿姨硬塞给他的。他才从田垅边遛弯儿回来。
江予眠给自己倒了半杯热水,看了他一眼。晏周踏进门槛,拎过一张小马扎,坐到她的身边,先给手心烤了烤火。江予眠抿着热水看单词卡片,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发觉屋子里太静,便转头看向晏周,问他要不要喝热水。
晏周摆手,从兜里掏出两只橘子,跟她说这也是在农田里捡的。江予眠瞥着他,说橘子是长在树上的,这个她知道。晏周笑起来,递过去一只橘子,江予眠用双手接过,觉得橘子太凉。她把这圆滚滚的东西放到烧水壶的盖子上,烘暖了才剥开来吃。
橘子皮的清香弯弯绕绕,比凉橘子好闻。晏周闻到这香气,误以为热橘子是合他胃口的,就从江予眠的手心里掰下两瓣。他一口吃下去,随后就皱起眉头,江予眠看着晏周问:“不好吃吗?”
晏周难得郑重地回话:“如果你叫一个意大利人吃菠萝披萨,他也是我这个表情。”
江予眠头一次为他的话笑了。她吃了一瓣热橘子,想起他前几天在看张爱玲,便跟他提到有篇小说里的伍太太也在火炉顶上温橘子。
晏周把类似五瓣花的橘子皮贴到炉子上,“是不是还这样做朱红的花儿?”
见他能对上号,江予眠会心一笑。她又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甜丝丝的果汁在舌尖滑动。她很少随心所欲地谈论什么,谈了也得不到旗鼓相当的回应。晏周一边吃着凉橘子,一边同她说张爱玲云云,背后的上悬窗在不知不觉中腾起一层水雾。
他们谈了很久,从海派女作家谈到小时候都在绛城待过,又绕回到书本,继续谈民国的男作家。他们的意见时常相左,但是仍旧谈下去。晏周的观点总是不很严肃,像开玩笑,哪怕他读鲁迅,也只关注人家笔下的嫦娥在睡前没卸妆。江予眠从这时就发现,晏周读书不过是找乐子,而并非要从书里学到点儿什么。但他或许不是不学无术,否则也写不出月考的零分作文。
他们的作文材料讲了一个诚信故事,形式是父子之间的对话,由爸爸来启发儿子向善。晏周提出的中心论点是:当老子的最大的问题就是老想教儿子做事儿。由此嬉皮笑脸地上升到父权制的迫害性。
江予眠读过他刻薄的作文,几乎怀疑自己近墨者黑,否则看着跑题跑到十万八千里的东西,怎么会想到,其实作文不规定立意也罢。
晏周下了体育课,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桌面上堆着高分范文,晏周随便抽出一张,上面有江予眠的作文。他把作文纸举成太监宣旨的模样,一目十行地读文章。江予眠写东西,一分理就说一分理,两分情也不会渲染成十分,有时还要藏一分。晏周最中意的,就是这类不动声色的文章。
他曾读某知名作家的散文,里面动辄写潸然泪下、跪地痛哭,若有这么多严肃的眼泪,不是肉麻滥情矫饰,就是绛珠仙草转世。晏周刻薄地评论自己厌恶的,由衷地赞美自己喜欢的,他对江予眠说:“你的作文可比你的人开明多了。”
江予眠把他的作文放到两张桌子中间,“你的倒是文如其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抬眼时,见他打完球大汗淋漓,江予眠从桌箱里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然后用红笔圈一圈卷头的零分,“你选题,是不是有些剑走偏锋了?如果把观点说在材料主旨上,你能拿高分的。”
“这还不叫深刻践行主旨么?”晏周向后靠到椅子背上,用纸巾抹额头上的汗。他散漫地叫江予眠再看看材料,那上面白纸黑字地呼吁诚实,“我不过是诚实地写了读后感。”
江予眠不跟晏周抬杠,只轻声细语说:“凡事有凡事的规矩。你这样胡乱写,考不上大学怎么办?”高考改变命运,如果去念大学,他就不用回家养猪掰玉米了。
晏周并不排斥养猪掰玉米,只是考不上大学就要回家给晏卫东当狗儿子。他和虎父相看两生厌,现在还住在家里,完全是为了给晏卫东添堵。但是论及考大学,晏周从很早就有个不以时间为因变量的计划:他要报考摄影专业,考到他母亲的老家去。艺考用不了多少文化分,分数多了也白多,不过芝麻大的小事儿没必要昭告天下。
江予眠把晏周短暂的沉默当成自我反省,反省代表这个人不是朽木不可雕也。江予眠愿意帮助上进的倒数第二,她满意地帮晏周折好作文卷子,还问他需不需要小夹子收试卷。他们的班主任窝坐在讲台里,眼神随这对同桌缓慢地挪。
他上周终于电话约谈了晏周的父亲,在此之前,学校领导特意交代过老甄晏周的父亲是谁。
老甄并不关心晏卫东是谁,就像他不关心三班的学生能不能上重本。关心这些有什么用呢?反正学生们是要升高二的,反正他迟早会躺进土里,晏卫东的金山银山又不能写进他贫穷老甄的遗嘱,他管这些干嘛呢。
但级部主任先后两次就晏周违纪约谈了老甄。第一次是在九月一号,对方给老甄倒茶,叫他多担待晏总的儿子,没大事儿不用叨扰日理万机的晏总。第二次是在上周一,级部主任手夹香烟吞云吐雾,痛批老甄的管理不当:“晏总把儿子送过来,就是为了让你放纵不管的吗?”
老甄听了秃瓢领导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想:普通人家的孩子最好不要犯错,犯了错责任全在家长;有钱人家的孩子可以随意犯错,犯了错责任全在他的班主任。
带着这种“人间不值得”的怨气,老甄一如既往丧着脸,通知学生们本周六召开家长会。江予眠是班干部,下了周六傍晚的自习课,她留在学校和其他班干部一起帮老甄做会前准备。
他们要用草稿纸叠出五十二个姓名牌,江予眠写字好看,大家就安排她为同学们写名字。其他班干部围在她身边,你一个我一个地折起姓名牌。
教室的后门口,现出一个很高的男生。有女孩子瞥见他,立马把手绕到身边女孩儿的背后,抓了一把人家的校服。
江牧云在军训动员大会上的演讲深入人心,主要是深入女生心。江予眠不对她的堂哥心动,听到江牧云来找她,直接回头叫他稍等一小会儿,她还有三张姓名牌就写完了。
晏周和佩林是今天的值日生,他们俩倒完垃圾,拎着巨大的塑料垃圾桶走回教室的后门口。江牧云给他们让开一条路,晏周经过他的时候,江牧云朝他礼貌微笑,晏周忽而记起自己见过这个人,在月考的考场外。
海扬中学为了激励或是羞辱后进生,总是把头等考场和末等考场设置成门对门。晏周没感到半分羞辱,考完一门就去和对面考场的优等生对答案。他也不是想知道答案,就是等得无聊想找个人闲扯天。优等生听到晏周万分自信地报答案,一度怀疑自己错误连篇。晏周拍拍对方的胳膊,叫人家别担心,他可是二十三考场的。
优等生不知道倒数考场有什么好骄傲的,眼神逐渐轻蔑起来。晏周没察觉对方的瞧不起,他的眼睛瞥过江予眠,她抱着文件夹和江牧云一起看学案,江牧云指一指某行字,江予眠恍然大悟似的笑。晏周把两只手抄进裤兜里,他原本是要找江予眠说话的,熟人之间总归能谈答案之外的话,可她好像有别的熟人了。
他没去凑热闹,不过对江牧云有些印象。在三班的教室门口重新见到江牧云,晏周和他打了个招呼,江牧云意外地点头。江予眠怀抱一摞笔记本走过来,晏周本来没打算和江予眠说话,她却把本子递给晏周,“你回家好好看看。”
晏周左手拎着垃圾桶,佩林见状,及时接过整个垃圾桶。江予眠给完笔记本就和江牧云出了教室,佩林凑上来探头探脑,晏周的臂弯里盛着三个本子,每本的左上角都贴着水纹胶布,上面分别写着数理化的学科名。佩林问:“她给你笔记干嘛?”
“世界未解之谜又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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