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正式军训那天,江予眠穿上林别枝熨好的军训服,被她母亲开车送到学校。江家离学校大约二十分钟车程,碰上学校路段,还要堵十来分钟。林别枝跟丈夫商量过,要不要在海扬中学附近找个房子住三年。江拙兀自给新毛笔开锋,“要住,你们去住。我住不惯。”

这话一如好多年前,江拙在绛城书法圈混出了名堂,便毅然决然衣锦还乡,并不考虑江予眠留在特大城市上学的诸多好处。他对他的女儿说:“你人生的路,你自己走。要是有真本事,在哪儿都能考上清华北大。”

比起林别枝望着凌晨四点半的砧板,费尽心思给江予眠准备营养早餐,江拙的盲目她信可以算无情无义。不过江予眠更喜欢随她父亲临会儿帖,毕竟他就像个陌生人,今天见了,明天就不会再见,谁都不用为对方牺牲什么,自然不必对彼此的人生负责。

江予眠从车上下来,林别枝说晚上八点来接她。军训期间,他们上两节晚自习,从六点到八点;开学以后,每晚要在学校待到十点钟,连周六也要在那间局促的教室里闷到傍晚。江予眠没有对这种生活望而生畏,只不过她一想到要和晏周成天相处,就有些提不起劲头。

她往学校里走,果然又撞见晏周骑着破烂自行车闯进了学校的大门。上次返校,老甄给学生们分了小组:前后桌四人一组,小组考核分为学习和德育两部分,得分高者,每月换座位时,有优先选座权。江予眠还是想靠前坐,可照目前的情况看,光晏周一个人违纪就够让他们整个小组垫底。

作为小组组长,江予眠决定跟晏周谈谈,他总得牺牲点儿为所欲为的自由,因为他必须对小组负责。

到了教室,晏周单手拎着胶片机,靠在墙边和其他同学谈爱好。他说起话来,有时拍拍对方的肩膀,表情不那么丰富,眼睛里总有最准确的情绪。江予眠等在自己的位置上,用余光留意着晏周的一举一动,手上在书包里摸了两下,她在找小竹牌。

从上初中开始,江予眠就会在开学前准备小竹牌。她用小楷笔在牌面上写各学科的名字,今年还勾出了几朵山茶花。她的桌箱里有十六张数学卷子,江予眠找出对应的小竹牌,那上面系着红绳,可以拴到试卷夹上。这样一来,哪怕将来卷子堆成小山,她也能立刻找到自己想要的学科。

江予眠满意地拨动红绳,小竹牌在桌边晃悠悠。晏周隔她不远,目光掠过她。今日万里无云,阳光勾出她侧脸的线条,如果再离近些,应该能看到细小的脸绒毛透出金色。晏周顺手举起胶片机,给她拍了一张照。拍得也许不如眼睛看的好,但这要把照片洗出来才知道。

旁边的同学问他在拍什么,他说窗外的电线杆。人家噗嗤一笑,“梦里的电线杆吗?”从这里往窗外看,根本没有电线杆。晏周跟着对方无厘头地笑,上课铃在这时响起来。老甄驼背出现在教室门口,几个同学自觉回座位,没人再跟晏周嘻嘻哈哈。

他走回窗边的最后一排,江予眠抬头看他一眼,起身给晏周让路。他轻快地道了声谢,从椅子和杂物柜之间的缝隙里挤过去。在晏周一屁股坐下后,江予眠盯着讲台的方向,把一张小纸条推向了他乱七八糟的桌面。

讲台上,老甄囔囔地讲着待会儿在楼下哪里集合,他的声调比死亡心电图还平。晏周虽然在听老甄说话,但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摸过那张小纸条,边看边向后靠住椅背,椅子的两条前腿顷刻间翘起来,椅背抵住杂物柜。

江予眠希望他能坐有坐相,否则晚自习时,值班干事在教学楼里转圈检查,看见他这样散漫,恐怕要进来记他的名字。但她没有说出口,因为纸条上已经写明:“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少违纪?这是为了小组考核。”

晏周重新坐到桌子前,从桌洞里掏出一支没盖的笔,飞快回信道:“最近不行。”

他的大字龙飞凤舞,张旭和怀素醉得七荤八素加起来都没他狂。江予眠分辨良久才看懂他写了什么,看懂了却于事无补,她把这四个字看作一种挑衅。

江予眠很有耐心,又在纸条背面问了一句为什么。晏周随便扫了一眼纸条,纸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留给他写字。他从自个儿的卷子上撕下一溜纸片,万分认真地回复她:“就是不行。”

这场纸上交流不欢而散。若不是江予眠小学毕业了好多年,她很可能会在两桌中间划出条三八线。晏周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快,也似乎根本没有。他低下眼睛,拨动一下吊在桌边的小竹牌,“别说,这个还挺有意思的。”

江予眠不会对晏周说:“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帮你写几个。”虽然对以往的同学,江予眠都是这么说的。她轻轻握住小竹牌,叫它马上静止。晏周不再自讨没趣,转回头一拍前座的后背,“中午上哪儿吃去?”

被询问的男同学名叫佩林,他是晏周的发小,俩人一起光屁股长大。在晏周的父亲没彻底发达之前,两家人住上下楼,晏家在楼上。

佩林长得虎头虎脑,肤白唇红,就算眉心无朱砂,也是一年画娃娃,浑身上下皆福气。福满易亏,按照现代的审美来评判,佩林属于略超重。究其原因,还是胖从口入。佩林打小就比别的孩子爱吃饭,他极端珍惜食物,据说他人生里第一次痛哭流涕,就是为了一块掉到地上的排骨,佩林在为它哭丧。

晏周和佩林正相反,七八岁的时候,从字面意义上油盐不进。他爸晏卫东为此揍了他好多回,越揍他,晏周越以绝食明志,宁死不屈。有一年秋天,佩林带着猪肘子上楼找晏周,恰好撞见他挨完揍,趴在床上晾屁股。佩林把猪肘子放到晏周的床头,有那么一刻,这碗猪肘子就是探视病患用的水果篮,晏周并不感到凄凉,所以佩林就端起肘子自己吃起来。

他吃得津津有味,还跟晏叔叔要了一碗白饭,用裹满酱汁的肘子皮包住大米饭,再叠上三五朵葱花和一片生蒜,把这油光水滑的一口东西全塞进嘴里,顿时齿颊生香。

晏周觉得佩林也许同情他,但同情得十分有限。他的脸侧躺在枕头上,眼望佩林问:“肘子好吃吗?”

兄弟之情与其他感情的区别在于,哪怕晏周挨了打,佩林也不会像黛玉对宝玉抽噎的那样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他脸上露出一种祥和的微笑,不必言语,自说明:“已上天堂,勿扰。”在这一瞬间,晏周才发现自己并非讨厌吃饭。

晏周决定和佩林成为饭友。他们俩搭伙儿吃遍海城的大街小巷,这么多年过去,热量对每个人并不公平:晏周只是把热量转化成了身高,而佩林却深受其害。最近他母亲给他做了减肥计划,佩林按食谱吃了几天清水煮菜,十分想念水煮肉片。

他咽了口口水,在前座盯着班主任,捂住嘴小声对晏周说:“咱出去吃吧,上川菜馆。”

方圆二里内,没有川菜馆。如果去最正宗的那家,往返车程需要四十五分钟,大概率上学迟到。晏周考虑到这一层,立马跟佩林提议道:“就去川居吧。”

他们的窃窃私语传到江予眠耳朵里,她并非不知川居在哪里,于是稍微转过脸看向晏周。他注意到江予眠黑白分明的眼睛,便斜靠到窗边冲她笑笑,“你想跟我们一起去?”

江予眠习惯于有问必答,尽管这玩笑话不答也罢。她从便签本上撕下一张纸条,在上面工整地写道:“不想。但是你们一定要及时回来。”

晏周只觉得江予眠太一板一眼,乃至过了三个星期,他忽然在睡前想起她的小纸条,还是窝在被子里笑出来。她这个人,无趣得有意思。不过在军训当天,晏周非但没有及时赶回来,还迟到了四十分钟。

军训教官罚他和佩林绕着操场跑五圈,晏周在毒太阳底下觑着眼睛,跟教官打报告:“主意是我出的,我代他跑就成。”佩林却以运动减肥为由,和晏周一起踏上橡胶跑道。

这多余的兄弟义气并没让江予眠动容。她站在集体队伍里,面朝红跑道,晏周一圈一圈经过,每看见他一次,江予眠就耐着闷热,算一遍他给组里扣了多少分。算到最后,她决定放过自己。

假使单凭第一第二印象就给一个人判死刑,未免有失公允。江予眠还是相信日久见人心,然而整个九月份过去,江予眠意外发现这个世界上竟有如此一成不变的人:晏周每天并非来上学,而是专门来违纪,值班干事只要撞见他就会尾随他,因为晏周一定会给他们掏出记名表的机会。

晏周违纪,不局限于校内骑行和上学迟到,他最常做的其实是晚自习三件套:用右手跟左手下五子棋,下在稿纸叠成的棋盘上;然后从桌洞里摸出一本课外书,翻到哪里就从哪里看起;看到有感而发的地方,就在书页的空白处画一种怪异符号。江予眠坐在晏周旁边,看着值班干事不断往里座递记名表,几乎是绝望地写完了一张又一张作业卷子。

她不知道晏周是怎么考上高中的,也特别想冒昧地问他:“难道你没有父母吗?”一个月被通报批评六十五次,竟然还不请家长。

为了搞明白他是个什么东西,江予眠曾暗中观察晏周。他阅读的范围十分广,某天的第二节晚自习,他在桌上摊了一本《猪生产技术》,这个人正饶有趣味地学习如何挑选优秀种公猪。

众所周知,海扬中学和乡下的几所高中达成协议,每年会帮扶一批乡下学生到城里借读。为了保护乡下学生的自尊心,班里的其他孩子并不知道谁是帮扶生。江予眠瞄向晏周那疑似被田间日光晒黑的脸,眼前闪过破烂自行车以及他拍的猪崽子。虽然不清楚乡下孩子玩不玩掉漆的相机,或者会不会去川居下馆子,但从小长在城里的孩子若不学兽医,应该不会看怎么养猪。

江予眠的心情一度五味杂陈。她不确定晏周是否来自乡下,如果是的话,她应该给他写几块小竹牌,或者每天对他笑二十次以上,以示城里欢迎他。不等江予眠观察出最终结果,晏周就在九月底消失了整整七天。

在这七天里,晏周逃学去了一座两海里开外的小岛。他爷爷住岛上的四合院,碰上农忙时节就回到乡下去。晏周有四合院的钥匙,他下榻西屋,清晨从炕上醒来,方格窗映出院中盛大的合欢树。晏周趴到窗边,用胶片机记录了今年最后的合欢叶,随后晃到海边拍潮涨潮落。有天半夜他拍了四十八分钟潮汐,因为夜色太浓,照片洗出来是一片昏黑,但这没什么可惜的。

晏周背着照相机,跟当地渔民出了趟海。这里的休渔期从五月开始,九月份刚刚结束。渔民开双拖渔船,两船之间吊一张巨大的网,在海上大马力拖行三小时,傍晚成千上万的黄花鱼破网而出摊在甲板上,渔船上空盘旋着大片海鸥,像浓稠的云雾一般。

晏周喜欢在海上漂流,却不喜欢尖嘴动物。在高亢的鸟鸣中,他退回船舱,渔民拣出十来条最肥美的黄花鱼,用小火炉滋滋烤了冒油招待晏周。他从书包里掏出三瓶白酒递给渔民,这是他上船前和渔民约定好的船票。

他家里最不缺的就是白酒。他父亲晏卫东经营一家白酒公司,主要做大曲清香酒。渔民把酒瓶子拿在手里转了两圈,这瓶子喷白漆纹青花,远远地瞧上一眼还以为是古董花瓶。识货的渔民叹了一声:“这酒没六百拿不下来。”

晏周细致地挑着黄花鱼鱼刺,请他们随便喝,下次他来再给他们带。渔民们瞅着晏周就像看谁家的败家子,不过对他们来说,这小子就是个散财童子。

渔民又抓了十斤黄花鱼装进泡沫保温箱,叫晏周打包带走,回家请他父母吃个新鲜。晏周上岸就把黄花鱼卖给了码头的游客,卖得极黑心,游客们倒是很高兴,因为晏周坐在海岸边的栏杆上,跟他们胡说八道:“鱼是从日本游过来的,这可属于进口货了。你们到别处买,既不新鲜还加税。我免税卖给你们,上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