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眠和晏周之间通过九年信。在写第一封信的时候,她没想过自己会和他走到今天这步;在他们成为笔友之前,她更加没想过自己会和这个人有所关联。无论如何,江予眠想他们从来都是两路人,这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天翻地覆。可笑的是,她曾经以为会的。
她穿戴好大衣和围巾,抱着一罐山楂酒下楼,兜里揣着贺朋友新婚的份子钱。从公寓楼穿越天井再到大门口,这一路上她想起了很多事,都是些回光返照的记忆。江予眠抹一抹眼睛,吸着鼻子裹紧围巾,夜里的寒风依旧往脖子里头灌。她无法回避从前的夏末倒是有很燥热的风,那时候的日子还没坏到极点,她也只见过晏周一面。
那天是八月二十一号,海扬中学组织高一新生返校,领取新书和军训服。为了提醒大家斩断尘缘,学校在大门口立了一块红底黄字的告示牌:入校需剪头,男生一点五公分寸头,女生齐耳短发。
级部主任是个中年秃瓢,他双手叉腰立在校门口,挨个儿检查学生的发型。一旦发现不合格者,他就哐哐敲着告示牌,像早年间发现一例非典似的大惊失色:“怎么会有不识字的考上高中呢?”接着叫学生马上回家整改。他的语气急促无比,因为他相信再晚一秒,方圆十里内的学生都会染上长发病。
江予眠排在队伍里等过审,她的头发才及耳,今早出门之前对着镜子梳了好一阵,怎么看怎么怀念原先的马尾辫。但是学校的男领导们把“头发长见识短”深埋心底,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通过了发型审核,随着人流走进学校。海扬中学分东西校区,高一学部在东校区,从门口进来以后,便能看见一条林荫车道,两边是红砖牙子。江予眠走在红砖与树影之间,大门口突然窜出来一辆自行车。那辆车漆着斑马纹,跑起来嘎吱嘎吱响,光听声音就会疑心它是废品站的在逃废铁。骑车的人剃了寸头,校服上签满黑色蓝色的人名,仿佛一阵狂风似的席卷而过。
学校在教学楼门口筑了一排告示栏,其中一半的告示都是校规校纪。七月份初来报到时,江予眠从头到尾研读了一遍校规校纪,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校内禁止骑行。
江予眠瞅着自行车消失的方向,不由想起级部主任刚才的话:“怎么会有不识字的考上高中呢?”
比起随心所欲,江予眠一直认为守规矩才难于登天。她并不爱触手可及的东西,连中考时尽快解决基础题,都是为了花更多的时间与难题掰手腕。好在她赢了一次又一次,今年以全市第三的名次考入海扬中学。她母亲林别枝谦逊地摆了两桌酒,逢人祝贺便微笑,牙齿憋在嘴唇里窃喜得颤抖。她连连冲人家摆手,然后叹上一句:“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还有半只脚没踏进大学呢。”
江予眠和她母亲的观点通常很一致。她把考大学视作十八岁的一道坎,迈过去未必海阔天空,但总归又解决一道难题。她沉迷于这种攻坚克难的游戏,乃至进了学校大门,就像走进斗兽场。
级部主任在斗兽场门口气急败坏地打电话,叫值班干事们围追堵截那小子。江予眠没随着看热闹的人群走,自顾自拐进一栋红顶白墙的教学楼。
她被分在三班。海扬中学的校长是位著名的教育理论家,他经常在公开场合发表演讲:“教育不是培育种猪,不能挑肥拣瘦,更不能搞末位淘汰。”所以海扬中学坚决拥护教育公平,推行平行班制度。尽管此平行班非彼平行班,而是一种阶梯式的平行:一到三班位于顶端,师资力量比其他二十个班高一截儿。
家长们心照不宣,江予眠就听过她母亲给谁打电话,大意是约某某主任的太太打麻将,江家做东,打完麻将再上西山的名馆子里尝尝当季海鲜,喂喂大厅里的海豹,彼此都不用开口说什么,江予眠就出现在三班的学生名单上。
三班的教室在五楼,窗子朝南。教室里的布局类似于宽体机的经济舱,中间摆四列座位,左右各两列,靠窗的最后一排快要顶上杂物柜。江予眠到得不算早,只能绕过乌压压的同学,在局促的空间中拣出一个空位。
她坐到窗边的后排,把窗户拉开一条缝。今天有几缕风,蝉鸣还挂在树上,江予眠勉强透过气,正准备把书包挂起来,一只红书包嗖一下飞到后座上。
刚才骑自行车的男生站在桌子后面,哗啦一声拉开整扇窗,蝉鸣嗡嗡地在江予眠耳边爆炸。她向后瞅了一眼,那个人的寸头比一点五公分还寸,脸与锁骨周围是两个色号,黑脸上的五官相得益彰,若是在人堆里瞧他,应该一眼就能望见。
晏周坐下去,哼着小调儿从书包里掏出掉漆的胶片机,对准窗外的风吹绿树按下快门。江予眠轻皱眉头,什么也没说。她转回头时,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夹着公文包,慢腾腾地从前门挪进教室。
他是三班的班主任,教语文,大名叫甄有钱。但凡一个人把某些特质摆到明面上,旁人就容易仔细对比他是否名副其实。甄有钱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耷拉着国字脸,戴一副粗框眼镜,长得像窝在书堆里四十多年,终于发现百无一用是贫穷书生,他成了生活的亡徒。
江予眠对老甄有点儿意见,因为在老甄把晏周叫出去谈话后,这个寸头就坐到了她旁边。三班的新座位表打在大屏幕上,老甄驼背坐在讲台里,他花了两个晚上才研究出来这张表,所凭依据无他,唯成绩与身高尔。
在三班女生中,江予眠算高,但也不那么高。假如去靠墙一侧,她还能坐倒数二三排,然而老甄把她安排到了窗边的最后一排。江予眠拎着白书包走过去,晏周坐里面,桌上摊几张彩色照片,拍的是土地、拖拉机和脏兮兮的猪崽子。
江予眠不懂晏周在挑什么,这些照片都不那么好,他可能是在矮子里面拔矮子吧。这么想着,江予眠安静落座,晏周转头瞧了她一眼,主动跟她打招呼。江予眠朝他客气地笑,笑了两秒就敛起嘴角,开始给新发的书包书皮。
海扬中学组织军训,是白天在操场上暴晒,晚上在教室里题海战术。江予眠整理着不断下发的新书和预习用卷子,晏周倒是坐在旁边,优哉游哉地比量军训服是否合身。
所谓军训服,就是白T恤加深蓝色的长裤,T恤背后还印着本地白酒巨头的公司名,毕竟这批军训服是由他们赞助的。
晏周瞅了眼T恤的背面,就把军训服团成球塞进了塑料包装袋。江予眠的余光偶尔能扫见他身上的衣服。他们还没有正式校服,现在穿的都是初中校服,晏周的校服外套敞开着,上面有林林总总的人名,大概他们全班都在上面签名了。
江予眠收好自己的军训服,下午带衣服回家时,林别枝刚从洗衣机里捞出一筐衣服,正在院子里晾晒。
江家住独栋小楼,带一方高墙庭院。林别枝在院子里栽花种树,请师傅用龟纹石垒出一块池塘,放几条花色各异的锦鲤四处游动。在小楼斜侧的向阳处,林别枝搭了两筒实木架,每一层放一只圆形的竹编晒盘,平日里晒些花草、水果或者药材,以便入酒泡制。
现在这季节,正是青梅盛产的时候。林别枝今晨去早市买来六斤大个儿青梅,细致挑掉蒂头,用清水洗净,趁中午日头好,一骨碌倒进晒盘里晾干。江予眠下午到家这会儿,青梅上的水珠已经干透,她打算帮林别枝搬竹盘,她母亲却拎着洗衣篓赶过来,叫她进屋干点儿有用的,别沾手这些累活儿。
江予眠并不觉得林别枝活该受累,到底是和母亲一起搬完了所有竹盘。但是泡青梅酒的时候,林别枝从保鲜柜里捧出一碗无籽葡萄,叫江予眠放温了去旁边吃着,不用插手帮忙。江予眠瞧一眼剥好皮的葡萄,其实不明白她母亲为什么默认她不会剥皮。
她拿着瓷碗坐到餐桌前,用林别枝塞到她手里的小叉子拨弄葡萄。她母亲站在餐桌的另一边,把青梅平均分成三份装进玻璃罐,又在青梅上方铺满大块的老冰糖。最后一步是倒粮食酒,酒香极清雅,江予眠有点儿想用叉子蘸酒尝尝,但是她这个年纪不该碰酒。
林别枝重复了三次泡酒的流程,动作行云流水,如果不是做过百遍以上,很难凭手感盲倒最适量的酒,同时还在问江予眠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照江予眠看来,林别枝是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家庭主妇。江家每个房间的墙壁上都挂着一面钟,林别枝每天穿梭在嘀嗒的时间中,按时按点备菜做饭,检查保姆是否把地毯吸净,还要亲自打理花园和喂养锦鲤。最重要的是,林别枝极擅长温良恭俭让地相夫教女。
她的丈夫早七点去书协上班。夏天时,林别枝清早起来替他熨好当日要穿的短袖衬衫;冬天时,他从没在家里自己穿过外套。林别枝替他一颗一颗系上纽扣,再把领口抚摸至服帖。她同他说上班辛苦,他点了下头,带着家里的热乎气走入寒风中。江予眠不知道像她父母这样的夫妻,还有什么龃龉可言。但是她的父亲不怎么爱跟她母亲待在一块儿,每天下了班就一头栽进书房里。
江予眠问林别枝:“爸爸回来了?”
林别枝点头,“你爸说晚上想吃海蛎子萝卜辣酱,蘸着豆腐和白切肉吃。你想吃点儿什么,曼曼?青椒还是胡萝卜?”
“都行,您做两道自己喜欢的吧。”
“你们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咱们仨口味一样。”
江予眠只好回忆起这一周的餐桌上,她母亲的筷子朝哪样菜多伸了几次。不过这毫无参考性,因为林别枝多吃的菜,往往是江家父女少动筷子的菜。
到了饭点儿,林别枝去书房叫丈夫吃饭。江拙的书房被隔成左上和右下两部分,顶到天花板的书柜铺满二层的墙壁,通往一楼的是部木楼梯,扶手做成了一面梯形的墙,上面精雕细琢着傅抱石的山水画。江拙身处一层,俯在中式桌案边挥笔泼墨,古琴曲绕梁飘荡。
他写行草的时候,行笔节奏倚仗乐点,为了不打断气韵,一定要一气呵成。然而咚咚咚的敲门声挑断了琴弦,也彻底击碎了他的天人合一。
江拙撂下笔,闷闷地走出书房。他不高兴不会就事论事,而是借题发挥,疑问式自我谴责。他坐到餐桌的主位上,用筷子挑起一根胡萝卜丝,“是不是我给家里的钱不够,总是不能买些好吃的菜。”说话间,江拙没有看向任何人,好像在自言自语。
林别枝给他夹一片白切肉,又往肉上叠一抹海蛎子萝卜辣酱,“我用清酒腌了海蛎子,一点儿都不腥,还很鲜。你尝尝看。”
江予眠坐在父亲旁边,帮他斟开胃荔枝酒,边倒边提起自己今天早上临了什么帖。如果时间倒退十年,江予眠会盯住江拙的眼睛,直接批评他:“是爸爸太挑食了。我们幼儿园老师说,挑食的不是好孩子。”
她五岁那年确实这么干过。当天晚上,江拙拿了一本书靠在床头板前翻看,林别枝坐在床边叠衣服,一片寂静中,江拙眼皮也不抬地冒出一句:“看来是我平常太忙了,都没时间教曼曼怎么跟大人说话。”
在他们这个家里,林别枝负责生养孩子,江拙负责听孩子叫爸爸。她瞧一眼丈夫的脸色,又低下头一折一折地叠衣服。第二天一早,林别枝送江予眠去幼儿园,她牵着女儿的小手走,才出家门就低头教育她:“以后不能批评爸爸,要不然妈妈也会伤心。”
为了让林别枝的心不至于支离破碎,江予眠学会了如何虚与委蛇地同她父亲相处,就像她母亲一样。然而他们婚姻生活中的不幸没有一刻停止,细水长流的苦闷足以把所有人熬干。
林别枝继续给丈夫布菜,海蛎子萝卜辣酱红得刺眼。江予眠见江拙的杯子空了,便重新拿起酒瓶替她父亲倒酒。落酒声淅淅沥沥,是这张餐桌上唯一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