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先生打来电话,说他今晚一定会来。江予眠给摄影师的经纪人发去消息,告知了对方这一点。经纪人欢天喜地,毕竟他的摄影师老板成天神出鬼没,连他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晃荡。
江予眠无言以对,所谓店大欺客就是如此:摄影师先生所属独眼兽图片社,这家摄影公司有七十年历史,总部设在巴黎,分社遍布世界各地,社内的摄影师因才出名,也恃才而怪,但公司从没想过管理他们,因为自由是法兰西的第一要义,更因为出名的家伙被赋予免死金牌,社会只会感叹一切都是艺术使然。
阿兰挎着他的照相机,站在凯旋门前的路灯下。不管白天黑夜,每到经典地标,阿兰都会怀疑全世界的人都在巴黎。尤其今晚有跨年活动,人群赶在另一批人群前蜂拥而至,再过几个小时,临近的地铁站与公路会全部封闭,香榭丽舍大道上只剩下攒动的人头和狂欢的叫喊。
事实上,这种场合并非万事太平,比如在前几年的国庆烟花盛典上,尼斯就发生了一场恐怖袭击。江予眠看着人群,脑海里冲出一辆大卡车,沉重的轮胎卷过所有人,将他们碾成一滩汪洋血肉。她不寒而栗,却不是为了自己。阿兰拍拍她的肩膀,江予眠回神,听他问了一句要不要去旁边吃点儿东西。
他们要在这里等到半夜,何况今天冷得出奇,还是得吃碗热乎乎的暖身体。江予眠长了一只中国胃,阿兰与她的饮食习惯颇为相似,即便两人不提前沟通,也会在地图上选中同一家餐馆。他们就近去了一家兰州拉面馆,一人点一碗牛肉面,吃面时先喝一口原汤,然后各自加了两泵醋,但是不放油辣子。
江予眠同阿兰说,如果在国内,还能选择一下面的粗细。话音落地,店老板端上来一小屉蒸笼,里面装着迟到的前菜,是四只本不该出现在兰州拉面馆的广式虾饺。江予眠尝了一口速冻的虾饺,又疑惑地补充道:“这个有股怪味儿,像狗膀胱的味道。”
阿兰一边搅匀面汤一边问:“你还闻过那东西?”江予眠只是觉得狗膀胱比尿骚婉转一些,也不至于让吃饭的人完全倒了胃口。阿兰笑着吹凉三四根面条,用勺子接着送进嘴里,嚼完了才满足地回复她:“巴黎已经是欧洲的中餐绿洲了。”
他是唯巴黎主义者,三年前从清迈修行回来,他就连看了三遍《巴黎,我爱你》。电影的最后一单元,讲了一个美国女人独身到巴黎旅行,她走遍大街小巷,最终坐在蒙苏里公园中的长椅上,吃着法棍三明治,眼睛望向周边的景象:鸟在飞,风在动,人们悠游自在。在这一刻,她同时感到了喜悦和悲伤。阿兰深刻地体会到,也许这个美国女人的复杂心情源于“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而她从不也不能属于巴黎。可他是巴黎人。
阿兰一回巴黎,就找了个露天车站喂鸽子,他一边听这些灰家伙咕咕咕地叫,一边回想山中寺庙养了一头满身粪便的猪。他并非喜欢鸽子多过猪,或者说鸽子的肛/门并不比猪的效率低,只是他从小到大看惯了鸽子,便会在收拾猪粪时生出一些思乡之情。他这辈子都不该离开巴黎,即使清迈的鸽子和巴黎的一样泛滥,但巴黎的鸽子吃可颂,阿兰与鸽子们分享同一只外酥里软的可颂,几乎要落下眼泪。
江予眠一点儿都不喜欢鸽子。她六岁那年去广场喂鸽子,玉米粒摊在手心里,一群鸽子乌压压地扑过来,险些把她撂倒。从那以后,这种卵生动物就从毛茸茸的小东西变成了尖嘴怪物。它们走起路来脖子一挺一挺,姿势别扭,翅膀上的羽毛在阳光下频闪奇异的光,稍微看上一眼就会让她起鸡皮疙瘩,更别提在巴黎这个鸽子重灾区,它们成天莽撞飞行,动不动就蹭着人的头顶过。
一方水土,养一方鸽子,巴黎把这群鸽子惯坏了,而它自己同样没什么规矩:若是办事发邮件,十天半个月得到回复都算运气好;人好端端走在街上,不知不觉就会被无名手洗劫一空。
昨天铁路公司又罢工,江予眠好不容易搭上十四号线,却被一黑人大哥盯了一路。她走进圣旺的跳蚤市场时,手里还有八十欧,花了七十欧买一块小铜镜,准备寄给堂哥祝他生日快乐,然而找零不曾过手,嗖一下就被一只大黑手掠走。
江予眠和店主面面相觑,对方瘪着嘴噗了一声,这是经典的法式感叹词,“每天都这样,每天都乱七八糟。”光凭这句话,江予眠就不会爱巴黎。
她未曾向阿兰抱怨过巴黎的坏处,阿兰也深信没多少人会不喜欢巴黎,所以他总抱有一种默认:江予眠毕业以后是有可能留下的,而且概率不小。
阿兰有些希望江予眠留在巴黎,这纯粹出于一种混沌的感情。
他第一次见到江予眠,是在夏季的报社,她穿了一件米白的针织短袖,脑后用绿棕交替的丝巾盘发。她坐在窗边,日光在发间穿梭,手边的矮书柜里排满各家公司寄来的成品书,她从中抽出一本影集,垂眼慢慢翻着,时间像绕过了她行走。
从那时起,阿兰就鬼使神差地留意起她每天都系了什么样的发带,或者最近喜欢哪本影集。他知道自己正在爱河边缘徘徊,但到底只是沾湿了鞋子,还没到淹死的程度。他已经有段时间没爱过谁了,爱情委实不易,如果江予眠能留在这里,那么就皆大欢喜。
江予眠未曾看穿阿兰的心思。他在她身边,就像半个老乡,彼此之间因为黄皮肤而亲切,又因为生着北方人的根,两个人能吃到一块儿去,所以成了饭搭子。她继续吃着牛肉面,夹了一小片香菜搁进嘴里,混着面条细品。
从前和晏周一起吃面,他放最适量的香菜提味儿,吃的时候,一筷子挑起一排面,呼噜噜地吸进嘴里,并不咬断,热浪快把他的舌头烫出水泡。江予眠偶尔瞧他一眼,他的吃相很好,又吃得极有食欲,可她不知道晏周急什么。他稍微晾一晾舌头,嬉皮笑脸地跟她说:“吃饭不就吃个热气腾腾么。”也不知道他按时吃饭了没有,是不是吃了热气腾腾的饭。
江予眠慢慢吃完牛肉面,和阿兰回到香街上,趁早去一酒吧占了一个露台上的位置。这张餐桌遮在暖棚下,斜对着凯旋门,入深夜可以隔着人群观赏漫天烟花。江予眠把最佳观景位留给了摄影师先生,他戴着一顶粉色的鸭舌帽现身时,天已经黑透了。
江予眠和摄影师先生打过招呼,不着痕迹地打量他。这个老头儿个子不高,身形像纸一样薄,浑身上下五彩缤纷,那顶骚粉的帽子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江予眠研究过他的影集,他坚称黑白照片才是摄影唯一的正道,在穿着打扮上倒是没有职业病。
他们在人声嘈杂中,进行了一场意外顺利的访谈,只不过在谈论自己的作品之外,摄影师先生还会阴阳怪气道:“现在要当一个摄影师很容易。您在脖子上挂一台照相机,再在家门口的街区转转,随手拍两张孩子遛狗的彩照就能拿奖了。”
他指的是克莱因先生。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搞专题纪实的瞧不起搞街拍的,街拍又比纪实来钱快,所以他们互相鄙夷,互相嘲讽。江予眠没接对方的话茬儿,毕竟她家的书柜里还摆着两本克莱因先生的街拍。她转移了话题,摄影师先生却有自己的想法,在采访接近尾声的时刻,他又提了一嘴下周有场克莱因先生的摄影展。
展览办在欧洲摄影之家,其中一间展厅的主题定为《情书》。摄影师先生对这类小情小爱嗤之以鼻,他往后靠到椅子背上,老眼睥睨别处,很漫不经心地说起什么才叫深度。江予眠只是听他说话,早些年她也瞧不起爱情,如今未必有所改观,却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桌上的空酒杯。
三人各自续了一杯玫瑰红酒,暖棚外的灯光秀变幻莫测,音乐声逐渐低下去,新年倒数突然跃到凯旋门上,人们跟着数字呐喊欢呼。
烟花从凯旋门的顶部喷射而出,噼里啪啦地炸满夜空。阿兰捏着杯柄,眼睛定在露台之外,一个黑发的女人挤在人群里,她身边站着另一个男人,他们相拥,耳语,偶尔蜻蜓点水地接吻,笑容与烟火的流光重叠。
他敛回视线,和桌上的两人叮当碰杯,互相祝福新年快乐。江予眠咽了一口酒,谈不上快不快乐,只是受酒精的抚摸而倍感宁静。
她看着听着四周欢快的一切,棚子里的暖气将她团团包围,她心底像飘来一只小船,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忽而手心里被人塞了一张纸片。江予眠偏头望向阿兰,他与摄影师先生讨论着黑白照片的好处,手已经收了回去。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江予眠低眼瞟了一下纸片上的内容。这是一张电影票,周末的晚场电影,放的是王家卫的《花样年华》。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红包已经发完啦,本章继续发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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