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02

外殿,萧杞已经喝下两盏茶了。

他格外坐立难安,不知素来待他亲厚的阿姐,为何连着数日都不见他。

是他不知何处惹了阿姐生气?还是真如流言那般,阿姐是因为那西北蛮子大放厥词,不堪受辱才羞于见人?

可即使——羞于见人,也不该是不见他。

在萧杞心里,他是阿姐最疼爱的弟弟,平日里不管是功课还是为人处事,阿姐对他都是敦敦教诲不倦,往日阿姐从父皇那儿得了什么好物,也从来不会忘记他。

不是亲姐弟,却胜似亲姐弟。

萧杞甚至早在心里打定主意,日后定要当阿姐的依靠,哪怕有一天父皇不在了,阿姐失了圣宠,无依无靠。

等到那时候他肯定长大了,有他这么个弟弟在,谁也不能欺负她。

萧杞从未想过有一日阿姐会不再亲厚自己,想都不敢想,也因此这几天的处境让他格外难安。

就在萧杞胡思乱想之际,一行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元贞。

她一改往日张扬华丽的打扮,今天打扮得格外素淡。

牙色的抹胸,青色齐腰襦裙,外面是一件天青色绣兰纹的褙子。

难得她今日未梳高髻,也未戴花冠,而是梳着半垂的蝶髻,头上的发饰也不多,只随意的斜插了根青玉簪子。

但她肌肤赛雪,乌发红唇,面如芍药,本就是个富贵美人儿,秾艳瑰丽的长相,如此素雅的打扮,在她身上倒显得有些不协调。

倒不是不好看,美是极美的,毕竟元贞帝姬乃大内独一无二的绝色,世人皆知。就是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难道说近日阿姐深居简出,不见外人,不是因为其他,而是惹了父皇生气的缘故?

见到这样一副情景,萧杞不禁又换了想法。

无他,世人皆知宣仁帝不喜治国,反而喜欢舞文弄墨,是个典型的文人性格。而时下文人雅士喜好玩弄风雅,总之一切都逃不开一个‘雅’字。

宣仁帝自然也不能免俗。

也因此上行下效,竟形成一股风气。大内作为皇宫,皇帝的居所,明明该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偏偏整体基调都为清淡素雅风,宫妃帝姬们也是一个赛一个往素雅处打扮。

元贞帝姬算是唯一的特立独行,那叫一个她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怎么奢侈华丽怎么打扮。

关键官家也不训斥她。

换做旁人,免不得招来一顿冷眼,数月见不到天颜。换成她,官家不但不训斥,反而说如此打扮甚好,不愧是朕的帝姬。

哪怕言官再三谏言,说帝姬奢侈成性,实非我朝之福,官家也依旧置若罔闻。

所以说,人和人真不能比。

当然,元贞也有‘投其所好’的时候,那就是她惹了父皇生气,想寻其‘示弱赔礼’之时。

这也是萧杞为何会这么想的原因所在。

因为宣仁帝最喜爱的颜色,便是天青色。

元贞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句素净点,绾鸢便‘自作主张’替她挑了这么个色的褙子,更没想到不过一件衣裳竟惹得萧杞如此多思。

此时的她心绪完全不在穿什么做什么上,来见萧杞也不过是知晓一直避着不见,恐会惹来非议。

而那件事,她毕竟还不确定。

思索间,她不禁又看了萧杞一眼。

这一眼,让萧杞格外难安,不禁摸了摸头不解道:“阿姐,你为何如此看弟弟,可是弟弟……”

元贞收回杂乱心绪。

眼前的少年不过舞勺之年,尚且稚嫩,白净的脸庞,青涩的目光,因为瘦,所以显得十分柔弱。

这样一个少年,真是梦里那若干年后一碗毒酒送自己归了西的‘好弟弟’?

这老宦官穿一件紫襕圆领袍,腰系革带,头戴皂色朝天角幞头,蹬着一双翘头皂靴,只看他这身打扮,就知品阶不低。

他年岁有些老了,脸上沟壑丛生,一双老眼精光闪烁,在元贞身上来回巡睃着,扎得她皮肉生疼。

看了脸,还要看身上以及衣裳,乃至手脚。甚至连脚上的鞋,都被他再三打量。

若换做多年前,元贞定要让人掌他的嘴,可今非昔比,这老宦官品阶不低,一看就是大内派来确认她身份的人。

老宦官最后在她脸上巡睃了一眼,转身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

一个灰衣小内侍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碗。

元贞迟疑。

“这……”

老宦官咳了一声:“之前已经来过几拨人看过娘子了,这些人说是以前在上京大内服侍过,实际上都是些边角废材,从未在贵人跟前服侍过……”

这倒是实话。

宣仁二十四年,北戎攻破上京,除了掳走了一众皇室宗亲高官大臣,连大内的宫人也未放过,掳走了共计三千余人的宫人内侍,以及无数能工巧匠。

能不被掳走的,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就是些边缘人物当时躲藏起来了。

“前日,倒有一真正的大内老人儿来看过娘子,乃当年孝恭肃皇后身边服侍的近侍……”

孝恭肃皇后乃宣仁帝正宫皇后,本家姓吴,人称吴皇后。五年前死在北戎,被南朝这边尊封为孝恭肃皇后。

她身边服侍的宫人,自然是见过彼时还是帝姬的元贞。

“此人姓甚名谁?内官可否告知?”元贞按下心中不祥之感,询问道。

老宦官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下:“大抵是时过境迁,此人容貌大变,娘子并未认出来,又或是娘子本就不识得此人——”

事已至此,形势已经很明显了。

不管是不是有这个人,不管之前宫中老人是否认识她,显然这老宦官以及他背后之人,认为她是个赝品。

又或是,哪怕她真就是元贞帝姬,他们也不打算认她。

毕竟,她是真是假,都是他们一己之言。

但元贞还抱着仅剩的一丝希望:“何必听从一个宫人的一己之言,我既回来了,官家必然不会避而不见,不如就让官家亲自来确认我是否是元贞帝姬。”

“大胆!”

“官家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老宦官勃然大怒。

“你这妇人,你既寻了上门,又自称是帝姬,我等自是以礼相待唤你一声娘子,可你不过是个市井无赖的泼皮妇人,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实话不怕告诉你,你既谎称从北戎逃来,大内自然要查证。”

“这几年南朝与北戎也不是没有往来,大内早已派人去北戎询问过,元贞帝姬已于月前病逝在北戎都城,哪里还有什么元贞帝姬?官家得知这一消息大恸不止,至于你胆敢这冒名顶替他人的贼妇——”

老宦官一挥手。

“来啊,把这药给她灌下去!”

不由分说,数名内侍蜂拥而上,将元贞团团围住。

她早已非当年养尊处优的帝姬,这些年的遭遇也磨砺得她能忍常人不能忍,受常人不能受。

别人来拿她手脚,她反手就挠了回去,挣扎、厮打……可惜双拳难敌四手,那药终究还是被灌了进来。

“……什么不冒充,你竟冒充元贞帝姬,真是不知死字怎写!不知咱官家幼年与元贞帝姬亲厚,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姐弟,老虎的胡须也敢乱摸……”

被挠了脸的内侍也恼怒附和:“此女甚是凶悍,哪是皇家贵女,说是市井悍妇也不为过。”

这药毒性太大,很快元贞便觉得手足麻痹,浑身僵硬,腹中却宛如火烧一般,丧失了挣扎。

见此,几个内侍将她扔在地上,退出门外。

屋中只剩了老宦官一人。

少顷,他来到元贞身边,蹲了下来。

先按了按她僵硬的手脚,又看了看她正在往外淌血的眼鼻,这才放下心来,低叹了一声。

“帝姬,您是个巾帼英雄,当年上京城破,您苟且偷生护住了先皇和官家,之后又寻了机会将官家这根独苗送了出来,杨将军要带您一起走,你顾念先皇还在北戎手里,不愿独自逃生……

“这偌大的萧氏,龙子凤孙麒麟儿无数,竟无一人有您的担当和谋略。即使老朽在听了您的事迹后,也不禁要为您竖起大拇指。

“可惜啊,可惜您错估了人心……”

老宦官说得格外唏嘘。

“这几年随着议和派声望渐大,南朝早已不是当年刚建立的南朝。如今杨将军在外抵抗北戎,朝中却是议和派坐大……

“当然,议和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可以换回想换的人,可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任由太后先回来……”

太后?

钱婉仪?

“你道太后归朝后,为何没有后续?接您回朝之事,朝中曾重提数次,皆被人所阻,后续再无人敢提,只有杨将军锲而不舍,还记着当日承诺,誓要迎你还朝。只可惜吵不过那些人,只能……”

思绪僵硬转圜之间,元贞已然明白了一切。

她艰难地咽回即将顾涌而出鲜血,用仅存最后一丝余力问道:“此事,萧杞可知?”

老宦官并未答她,可怜悯的眼神道明了一切。

“日前,太后驾临仁政殿,让官家屏退左右……之后,慈宁宫便下了命令……”

“阿姐,阿姐……”

元贞回过神,就见一张脸伏在自己膝上。

这才发现萧杞竟不知何时偎了过来,就如同他年幼时那般。

不过那时他才几岁,还是幼童,而如今却已长大,已经是个小小少年了。

她伸出手指,用指尖触了触他白净的脸颊。

她的‘好弟弟’!

总是亲密的叫着她‘阿姐’的好弟弟,是怎么对她下得去那般毒手的?

即便中间有钱氏作祟,可他是官家,只要他不同意,以钱氏性格,绝不会越过他来处事,他是怎么就默许了钱氏要她性命之举?

枉她历尽千辛万苦,逃出来后怕路上被人抓回去,一路乔装疯子乞丐,还不敢显露女儿身,只敢乔装男疯子男乞丐。

哪怕到了南朝境内,她也依旧不敢显露身份,直至到了建康,到了建康大内宫门前。

她,掏心掏肺十多年,就养了这么个白眼狼?

一口冷气倒抽,却是元贞不自觉竟掐疼了萧杞。

旁边,希筠直接吓傻了,绾鸢倒是想制止,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阿姐,你怎么了?”

少年有些委屈地摸着自己的脸颊,眼中泛起些许水光,在窗外阳光的映射下,格外惹人疼惜。

元贞回过神,灿然一笑。

“呀,竟不小心捏疼你了,我还当你是小时候呢。”

萧杞讨好说:“我幼时阿姐就喜欢这么捏我脸,说肉嘟嘟的十分可爱。若换做旁人,我自不会让他捏,不过是阿姐……”

说到这里,他故意做儿态:“阿姐你想捏就捏吧。不过我现在不小了,阿姐私下捏捏就好,人前就算了?”

有他这一番说辞,再加上绾鸢和希筠故意从中打圆场,殿中漾起一片欢快的笑声,十分和乐。

元贞也笑了起来。

一如既往,明艳,绝美。

“好啦好啦,我人前不会捏你的。”

她敷衍地摸了摸被她掐红的那一块,收回手摇了摇帕子,又嗔道:“都多大人了,还做小儿态,你也不嫌羞。”

“在阿姐跟前,我才不嫌羞……”

已经完全放下心来的萧杞,并未发现他的阿姐语气亲近,实则眼底一片幽深。

之后,元贞照例问了问萧杞的功课,又考校了一番他的诗词,这才让他走了。

对于她多日不在人前露面,也只以身子抱恙为由做了敷衍。

作者有话要说:没收藏的记得收藏下。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