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火已快冲天。

救火的侍卫, 喊人的侍女,还有仓皇从火里逃命的贵胄们。

在能轻易夺去生命的烈火之前,人不再有高低贵贱之分。

火焰里, 人变成蚍蜉各自在烧红的铁板上起舞。

姜杭在的屋子还没着起火,但别处的浓烟已经溢满屋舍。

门窗紧锁, 喊人无应。

混乱中,各家奴仆都有需要保护的主子, 无人有闲心伸出援手。

照顾姜杭的嬷嬷找不到主子, 也找不到其他姜氏仆从。求助无门, 她只能向已经外嫁的姑娘求救。

姜佩兮派侍卫把门窗砸开。火越来越近, 周遭所见皆被扭曲。

晚风寒凉,火却滚烫。

门窗闪开缝隙,大鼓浓烟从里头滚出。

尽管姜佩兮没站在跟前,却还是被呛得不住咳嗽。

侍卫在当口闯进浓烟。

等了好一会,几个侍卫才边呛边咳地跑出来,向主子躬身汇报, “郡君, 里头烟太大,我们实在看不清。”

红占了半边天, 不知是是斜阳地涂抹,还是火焰地烘烤。

稍稍观察风向后, 姜佩兮发觉这边的屋子不在风口。只要火的范围不再扩大, 这边就不会被波及。她立刻吩咐侍卫, “你们去那边救火。等这边烟散些,我进去找人。”

嬷嬷心中只有小主子, 她连忙劝道,“姑娘管他们做什么?我们找到杭哥儿就行了。”

“那边火不灭, 这边烟不止。我们没法找到人。”

侍卫得令去救火。

稍等几息,见门窗不再是大口吐浓烟,姜佩兮便带着嬷嬷与侍女进去找人。

整间屋子蒙了厚厚一层黑,所有物件都像是被烤了,变得乌漆嘛黑。呼喊姜杭的声音融进黑色,没有半点回应。

她们只能分开四散去寻找。

姜佩兮在窗柩底下找到昏迷的姜杭。

孩子还不够高,没法推开窗,便被浓烟呛晕。

几步上前,姜佩兮蹲下身把孩子抱入怀里,又用手帕去擦他脸上的黑灰。

浓烟淡去,孩子喘过来气,他呛了两声慢慢睁开眼。

湿漉漉的眼睛睁开,小孩子只模糊看了个大概,便一把搂住正抱着他人的颈脖。

“母亲。”

小孩子声音听着像是要哭。

姜佩兮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他的后背,“我不是你母亲。”

他松开手,仔细看正抱着自己的人。认出人后,姜杭再度抱住长辈,“姨母也是母。”

“你认识我?”姜佩兮问他。

孩子抱着依靠不松手,回答道,“你是我最亲的姨母。”

小孩嘴挺甜。

姜佩兮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抱他起身,对屋子里正在找孩子的嬷嬷与侍女道,“找到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照顾姜杭的嬷嬷闻声如蒙大赦,立刻向姜佩兮身边跑去。她伸手想抱过主子。

姜杭却搂着姜佩兮的颈脖不松,“姨母抱,姨母不会丢下我。”

嬷嬷面上神色灿灿。

姜佩兮没说什么,准备抱着孩子出去。

然而刚刚还敞开散烟的门窗,突然被全部从外头关上。侍女们连忙去推门,拍打叫喊。

可外头无人回应,只有成桶的水被泼上门窗。屋内没人能对这场突如其来变故做出反应。

下一瞬,火起来了。

火沿着水痕灼开。

那不是水,是油。

有人要烧死他们。

稳住心神,姜佩兮抱着姜杭往里头退去。

她让侍女集中去砸某扇没被泼油的窗户。有用凳子砸的,也有用托盘捶的。

热浪开始烘烤,呼吸也不再顺畅。

姜佩兮被呛得不停咳嗽,视线糊成一片。不过她没忘记将外甥纳在怀里,尽量减少他吸入烟尘。

察觉到趴在自己怀里的姜杭身体正发抖后,姜佩兮忍咳安慰他,“别怕。”

“不怕。有姨母在,我就不怕。”可他已经快哭了。

糊在窗柩上的纸于敲捶中剥落,屋里的烟勉强算是有了出口。

模糊视野里,姜佩兮看到外头缓步经过的姚九娘。

翻滚的热浪中,侍女们也看到她,齐声喊“陈夫人”。

可她只是淡淡往这边看了眼,露出一抹微笑。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侍女转身求主子,“姑娘,您快开口喊陈夫人。她不知道您在这儿。”

嗓子像是被刀片刮过,姜佩兮不断咳嗽,她根本没法开口。

姚九娘没看到她吗?

“崔夫人,崔夫人。”守在窗柩边的侍女再度向外呼喊。

姜佩兮勉强抬头往外看去。

陈纤正向她们走来,身后跟着的侍卫就要上来救火。

被困在火里的人像是看到了希望。可陈纤忽然顿住脚步,她向一旁看去。

去而复返的姚九娘再度出现在窗柩的视野范围内,她们低语了几句。也许那并不是低语,只是火里的人完全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

本欲救火的侍卫听命后退,退守到陈纤身后。

有侍女搀扶姜佩兮,哭着催她,“姑娘,您快和崔夫人说句话。她不知道您在这儿。”

隔着火光与烟尘,姜佩兮与陈纤目光对视。

在灼灼的热浪里,她只觉浑身发寒。

陈纤看到她了。姜佩兮完全笃定。

只是陈纤经过斟酌后,并不打算救她。

姜佩兮被呛得快喘不过气,再站不稳身子。她跌坐到地上。

怀里的外甥回抱她,给她撑下去的勇气,“姨母、姨母,我们不怕。”

陈纤也离开了。

这片还会有人过来吗?

四方门窗被完全封死,她们还能得救吗?

浓烟越来越重,温度不断上升。

努力砸窗的侍女也终于撑不住,被呛地都跪坐于窗边。

姜佩兮被高温烤得思绪浑噩,难以再做出决断。

怀里的姜杭也咳得厉害,他边咳边哭,“姨母,对不起。”

勉强睁眼,姜佩兮用手去擦孩子的泪,“这不怪你啊。”

“姨母是因为找我,现在才这么惨。”

“你母亲,是我的亲姐姐。”她说。

这一刻,无数过往在姜佩兮的脑海浮现。阿姐拉着她的手,带她走过许多地方。

阿姐送她热闹簇成一团的紫阳花,说这花象征着团圆相守,说她们会永远在一起。

她们是永远的血亲,她们是比父母、丈夫、子女更加亲密的存在。

琉璃。

姜琉,姜璃。

早在取名之时,她们的关系就注定无法分割。

无论长成后的她们各自生出多少龃龉,又有多少面和心不和的坑算。

也无法否认她们间的血脉羁绊,永远无法斩断。

比父母子女都更为相似的血液,在她们身上流淌。

浓烟中,姜佩兮被熏得眼泪不止。

她把姐姐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少时抱姐姐那样,“我们是一家人。”

“永远的家人。”她说。

门扉被大力撞开,着火的木门像是陨落的红叶坠于地面。

“姜郡君!”

被高温烘着的姜佩兮抬眼看去。

浓烟与火光之中,窄袖紧袍的杨宜负剑而来。

口鼻被捂上湿帕,杨宜伸手拍她的背,“还能撑住吗?”

有了阻挡,呼吸不再像是被刀刃直直剌过。

姜佩兮缓过气,握住杨宜的小臂,“怎么回事?”

杨宜弯腰扶她,神色严肃,“我们先出去。”

外头情形并不比里头好多少,许多间屋室都着起了火。

“全着了,有人纵火。”杨宜告诉她。

姜佩兮被杨宜送上马车。

杨宜点明当下的情况,“郡君先离开这儿。我的人会护送你到安全的地方,现在投靠谁都不安全。”

“那跟着我的侍女和嬷嬷怎么办?”

“她们没事,纵火者就是冲着您和小姜郡公来的。”

“是谁纵火?”姜佩兮抓紧时间问。

“不知道。”

“你看见郑郡君了吗?”

杨宜还是摇头。

“我的人在那边救火。”

姜佩兮拿出自己的玉佩,交给杨宜,“你让他们找郑郡君,如果他们不知道该往哪去找,就先听你调令。”

“郡君今日先在我安排的地方,将就一夜。眼下回裴氏府邸的路也不安全,刚才回去的人都遇刺了。”

杨宜接下玉佩,关照对方,“等明天早上差不多就安全了,到时候我再去接郡君。”

看了眼一直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姜杭,姜佩兮又对杨宜道,“如果你见到姜氏的人,劳烦告诉他们,姜杭在我这儿。我护着他,他没事。”

“好。”

护送姜佩兮离开的马车逐渐隐匿于黑夜中,而火光喧嚣处的好戏才刚刚开场。

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姜佩兮清楚自己当下最该做的,是不成为累赘。

坐在马车里,去往安全地方的贵女,刚才身处火场里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后知后觉地感到手酸。

看了看一直挂在自己身上的姜杭,姜佩兮开口和他商量,“去旁边自己坐好不好?”

他抬起被熏得黑漆漆的脸,神情委屈,“姨母不要我了吗?”

“当然不是。”

“那我要抱着姨母。”

“可是我快抱不动你了。”

“可是姨母从没抱过我。”

姜佩兮被这句顶住。

这小子,还真和沈议挺像。

杨宜安排的安全地方是山林里的一间小屋,像是打猎人临时歇脚的地方。

只有几把椅子和一个生锈的水壶。

山林里夜间寒气重,小屋还漏风。

尽管屋里生了火,孩子却还是冷得发抖。

姜杭更加不肯离开姨母的怀抱了。姜佩兮也没办法,只好一直抱着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小外甥。

属于夜晚的平静,在天将亮时被打破。

裴岫找到了他们。

门被狠狠撞开,力气大到快把这饱受风霜的小屋撞散。

窝在姨母怀里睡觉的姜杭被这一声惊醒。姜佩兮闻声望去,她看到裴岫站在晨光里。

他的状态很狼狈。

整张脸都有些发青,那身原本整洁的白袍变得根本不能看,大片的黑灰,甚至衣襟处还有茶水干后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