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围场有篝火夜宴。郑茵说这很热闹, 劝姜佩兮也留下。

姜佩兮对夜宴没有兴趣,但宋钧的存在让她不安。她不放心让郑茵独自留在这。

考虑到夜宴结束的时间,姜佩兮担心两个孩子熬不住。

又想着围场的夜风大, 怕他们着凉,她便遣人先将周杏和善儿送回去。

马车离去时, 天边晚霞刚晕开,微红的天际与青碧的草地相互交融。

姜佩兮站在原地望了很久, 直到车马消匿于转角才转身回去。

到底还是初春, 太阳偏斜后, 再站在风里就觉得寒气很重。

姜佩兮捧了热茶捂手。

郑茵一直在和她说话, 说京都的事情,也提到如今京都立储的争端。

“老皇帝已经快不行了。”郑茵说。

她又问,“周氏这次真的不打算参与拥帝吗?”

捧着茶盏的姜佩兮有一瞬晃然,“为什么问我?”

“周氏可没有不争的作风,只是不知道他们是暗地里拥护了宋二,还是另有别的人选。”

郑茵在沉思。姜佩兮看向她, “你觉得我知道?”

“难道不吗?”被问的人神色坦荡, “姜姐姐嫁入建兴,周司簿是周主君的心腹。难道姜姐姐会不知道?”

茶盏是热的, 但好似怎么也捂不暖手心,姜佩兮垂下眸, “知道。”

“是谁呀?”郑茵语气间满是好奇。

“镇南王。”

恍悟一声, 看着眼前神色淡漠的人, 郑茵又悄声问,“周氏是和王大郡公结盟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王大郡公主张迎镇南王呀, 姜姐姐不知道吗?”

姜佩兮有些反应不过来,“可王氏不是支持宋六吗?”

“那是王二郡公主张的。如今宛城为这个正闹呢, 闹了这么久,兄弟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镇南王究竟有多少人支持?

姜佩兮本以为只有周氏和姚氏两家。

可如今看着陈姚夫人为镇南王奔前跑后,她便猜测陈氏也插了一脚进来。

怎么郑茵如今又说,镇南王背后还有王氏?

思绪像乱麻般混到一起。

皇权与世家千丝万缕地混着,很难单拎出一条线。

放下茶盏,姜佩兮去拉郑茵的手,嘱咐道:“阿茵,你去京都后要多加小心。一旦发觉情况不对,就立刻抽身。先保住自己,才有以后。”

郑茵正想颔首,却有侍女推门进来。

她语气慌张,“表姑娘快随我离开,那边走水了。要不了多久,火就会被风吹过来。”

姜佩兮和郑茵对视一眼,相携出屋。

出门后,她们才闻到烈火灼烧的刺鼻气味。

围场的屋舍皆是用木头临时搭建,只为方便客人们喝茶小憩,不会有人在这过夜。

因而搭建时,不会考虑到要防火。

此刻火光尚未起,只有不远处的一间屋舍在冒烟。

四方侍卫都在往那边跑,一片嘈杂。

“那边是谁住的?”姜佩兮问侍女。

“是王二郡公和王桓夫人的屋子。”回答问题后,她才执行自己的命令,“表姑娘先避开这边吧。主君请您过去。”

姜佩兮拉着郑茵准备一起走。

可郑茵却挣开手,她嬉笑着完全不把火焰当成威胁,“姜姐姐去吧。我要去凑热闹。”

“这热闹有什么好凑的?”姜佩兮皱起眉。

郑茵倾身贴到对方耳畔,压低声音,“我猜是桓郡君放的火,准备烧死王二。”

听到对方猜测的姜佩兮语气迟疑,“不会吧。”

郑茵却挤眉弄眼地讥笑,“这有什么不会的?世家多的是面和心不和。”

“白日是人前恩爱的夫妻,夜间是互相投毒的敌人。这再正常不过了。”

“也不全是这样。”反驳的语句显得苍白。

郑茵嗤笑中全是不屑,“谁家不是这样?”

姜佩兮想以自己做例,可却又觉得没有必要。最终她关照郑茵,“离火远些,不要凑太近。看完热闹,我们就回去。”

跟侍女走到裴岫所处的屋子里。他待的地方惯来安全,也很冷寂。

屋内全铺着绒毯,里头萦绕着很重的降真香。

裴岫高坐主位,手里捧着一卷道经。门帘被掀开,斜阳的霞光晃进屋内,晃到他的脸上。

他被这道光唤入人间,清俊白皙的脸染上凡尘烟火的气息。

霞光刺目,他在这片黑暗里避世太久。

这道光照得他很不舒服。依照往常的性子,他定要狠狠责罚这不长眼的奴仆。

可此刻他一点也不生气。

裴岫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肯见他了。

“你原谅我了,是吗?”

姜佩兮被这句话问得顿住脚,“表哥这话从何说起?”

她静静站在红艳的晚霞里看他。

霞光与火光在裴岫眼里反复交叠重现,现实与梦境混在一起,难以区分。

“火里烫吗?”

这声呢喃在他们的寂静里,姜佩兮怀疑自己听岔了,“表哥说什么?”

见自家主君不在状态的易谋开口道,“主君,表姑娘到了。您先前不是买了点心,说要给表姑娘吗?”

裴岫这才缓过神来,他垂眸不再看来人,“阿璃坐吧,我买了你喜欢吃的点心。等火烧完后,我们再一起走。”

姜佩兮觉得裴岫有些怪,但那到底和她无关,沉默着在下首落座。

侍女捧出茶水点心,还有打发时间的书。

“你从前很爱看这本,很宝贝它。不论我们吵得多凶,也没舍得用它来砸我。”

上首传来的语调幽幽,带着怀念与晃然。

姜佩兮却满心疑惑。

她什么时候砸过裴岫?再怎么吵,她也不至于去砸他啊。

接过书,姜佩兮看清封皮,是陶诗集。

她以前有这么喜欢陶诗吗?她真是一点不记得。

他们不是有话题可聊的人。

不是她呛他,就是他堵她。

姜佩兮甚至私心里觉得与裴岫互不干涉,是他们最好的相处状态。

他们间的寂静,只有频繁进来汇报的仆婢能冲散些。

姜佩兮在旁边听。火越来越大,有收不住的架势。在一次慌张禀告后,她转头让跟着自己的侍从出去找郑茵。

又等了几茬,姜佩兮看到身上穿着姜氏服制的嬷嬷冲进屋子,她身上已被汗浸透。

嬷嬷神色凄惶,对着姜佩兮直直跪下,“姑娘救命,杭哥儿困在走水的屋子里,没人去救。”

姜佩兮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杭哥儿是谁后,她立刻站起身,“他身边照顾的人呢?”

“杭哥儿先前说饿了,我出来拿点心。谁知等回去,火已烧到杭哥儿在的屋子里。我怎么也找不到人,喊他也不理,就怕、就怕杭哥儿已经被呛晕了。”

“沈公呢?”

跪在地上的嬷嬷边哭边摇头,“不知道,也找不到人。”

姜杭是阿姐的孩子。

也是她血脉相连的外甥。

姜佩兮回头看裴岫,“表哥借我些侍卫去救人,可以吗?”

火在他的地界烧起来,可他却像是置身事外的看客。

听对方提出要求后,裴岫竟讥讽道,“怎么,心疼了?”

“表哥借不借?”

“找沈议去啊。你不是喜欢找他吗?”

情况紧急,姜佩兮不想和他吵,只是心中憋火。她抬脚准备往外走,却听裴岫冷声命令道,“不许去。”

不搭他的腔,姜佩兮自顾让嬷嬷领路。

“你就这么喜欢他?连他的种都关心成这样?”

姜佩兮试图跟眼前这个胡搅蛮缠的人讲道理,“姜杭是我姜氏的后嗣,是我阿姐的孩子。我不该关心他吗?”

“狡辩。”他说。

完全没有必要跟他废话,姜佩兮想。

不再理他,她往屋外走。

“不许去。”

“站住。”

他的命令完全无法使她停下。

她又要离开了,离开他,去到火光里。

门帘被掀开,晚霞已经转成火红,里头还带着夜色的漆黑。

这一刻,折磨他数十年的梦魇再度成真。

她站在火里,不肯看他。

“你敢,你敢走出去。我就烧死他!”

难以置信,姜佩兮转头看向裴岫,问他,“你说什么?”

美丽的皮相在火光中扭曲,他笑着警告眼前人,“你敢离开。我就烧死他们。”

“我就烧死沈议,烧了他出家的庙。我要烧死天下所有的和尚。”

“你喜欢吴兴是吗,吴兴很美是吗,你念念不忘是吗。那我也要把吴兴烧了,他的父母、妹妹、族人,我全部烧死,一个也别想活。”

他好似陷入疯癫。

姜佩兮看向易谋,“看好你们主君,该叫大夫叫大夫。”

易谋已伸手阻拦自家主君,他没办法不允许裴岫说话。却必须防止主君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听到表姑娘的命令后,他只能尴尬地向对方表示歉意,“是。”

“不长眼的畜牲。”裴岫抬脚踹拦他的人,骂道,“下作的畜牲也敢拦我?”

易谋跪于地,死死抱住主君的腿,“主君,该服仙丹了。玉阳真人先前关照过您,仙丹得按时服用,不然药力会大减。”

身边东西踹不开,心上的人却要再度离开。

外头正烧着屋子的火,像是直接烧在裴岫的皮肤上。

“姜璃你敢!”仙人皮相不在,他双目赤红,压根没有修道的气质,反而像是快饿死的疯子。

“你再走一步,我就把江陵也烧了。”

这句疯癫的要挟出口后,对方果然站住脚。

甚至回头看他,虽然她的目光里满是冰冷与厌烦。可裴岫却觉得雀跃。

她肯看他了。

站在火中的人,从火光里走出,走向他。

裴岫怔怔看着她,身体不受控地战栗。

瓷器相碰撞。

下一刻,茶水泼到脸上。

茶叶的清苦味顺着唇瓣刺入味蕾,茶水顺着面颊滴落,滴到他的白袍华服上。

“这下醒了吗?”

她问他,眸光冷凝,“还要再来一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