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喧闹的街市里叫卖声不断, 车马从摊贩间挤过。

相较于吆喝声的热闹,临街的雅间中沉默安静。

透过大敞的窗柩,姜佩兮俯视对面人来人往的寿春堂。进出的客人多神色凄怆, 疾病对任何人都不是好事。

她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脸,试图从里面寻觅到自己的丈夫。

杨宜在翻看从对面医馆里拿过来的医案, “寿春堂的大夫说,周司簿到他们那抓的是治肺痨的药。但他本人很康健, 行动如常。”

“郡君, 这是司簿的字吗?”看到不同的字迹, 杨宜将医案递给对方。

姜佩兮收回目光, 接过手。

是周朔的字,但……

李福顺?

他怎么留这种名字?好难听。

姜佩兮被这名字弄得皱眉,就算他不想让人找到,也该取个好听点的化名。

杨宜只确认周朔在苑门。

他在寿春堂出现过几次,被杨氏门客注意到。等杨宜知道后,杨氏遣侍卫来堵, 却再不见周朔的踪迹。

至此周朔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他不想让任何人找到他。

“近几日我通知了苑门上下所有守备,寻找周司簿。他除了三日前在这边的医馆出现过, 还在一个地方被人注意到。”

“哪?”目光从医案上移开,姜佩兮看向杨宜。

“赌坊。”

姜佩兮怔住, 他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

“司簿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杨宜问出她的疑惑。

可姜佩兮却回答不了。

为什么呢?

前后两世, 周朔明明从没沾过赌。

不, 或许他只是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姜佩兮意识到。

他有很多东西瞒着她。

毕竟他是连出身都能瞒的人,这种不入流的嗜好, 他自然也能瞒住。

可他看着不像是赌徒。

“司簿看着不像是赌徒。”杨宜说。

对上杨宜不解的目光,姜佩兮尴尬微笑, 她什么也不知道。

“有他写的欠条吗?”姜佩兮问。

“没有。”杨宜顿了顿,补充道,“他写过,每次进赌坊的时候,他都是写欠条才有赌资。”

“那怎么……”

杨宜拧眉,“他每次都能赢,然后把借的钱还上。”

看来还是个资深赌徒。

姜佩兮叹了口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私生子非他能决定,这无关他的人品。一直隐瞒身份,不坦白,可能是怕她知道后会毁了他。

那么好赌又算什么呢?他为了去赌钱连身份都不要了?

姜佩兮觉得自己最近接受的挑战有点多了。

杨宜并没有姜佩兮的心理活动,她只是如实地将自己的所知全数奉告。

一边说,一边留神观察进出寿春堂的人。

收回关注后的一点余光让杨宜觉得不对劲,转眸再细看。

“郡君,是司簿。”

确认人后,这声不经思考就涌了出来。

姜佩兮下意识向窗外看去。

盛阳的照耀下,一切都亮堂极了,外头金灿灿的。

喧叫的叫卖,接踵的行人,琳琅的物品,繁杂地摆进视野。

但她只看到了他,在无数干扰之中一眼锁定。

似乎察觉到注视。

捧着昂贵药材的短衣农人,抬头看向对面茶楼的雅间。

姜佩兮第一次见到这样打扮的周朔,灰扑扑的。

肉眼所见,全是贫困下的窘迫。

他的目光与自己对视,又滑向她身边的杨宜。

很快便收回目光,混入熙攘的人群中。

走了?

姜佩兮睁大眼睛,她不可置信地起身靠近窗沿。确认周朔就是想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去,而非准备上来见她。

他们刚才都对视了。

周朔一定是看到她的,结果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就这么走了?

快两个月的担忧牵挂,此刻全数化为被漠然忽视的怒火。姜佩兮立刻转头看向守在一旁的侍卫。

“刘恩,追。”

这道命令姜佩兮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了不得了,他真是了不得了。

当着她的面就这么跑了?

杨宜看着眼前气得脸色发白的贵女,便奉上茶盏,“郡君先消气,或许司簿是有什么苦衷。”

接过茶盏的姜佩兮试图平复心情,却不料越想越气。

最终还是“嘭”的一下,将茶盏重重搁到桌面上。

“苦衷?什么苦衷?什么样的苦衷,才能让他见着我就要跑?”

姜佩兮气得手发颤,只能用手按住桌面,又不禁冷笑,“我看他是不想过了。”

杨宜连忙劝和,“郡君消气,先消气。司簿只是一时想差了,等待会儿刘侍卫把他追回来,您再问他缘由。”

两位贵女,对刘恩的能耐都有着充分的信任。

她们都笃定,刘恩一定能追到周朔并将他带回。

而在等了一个时辰后,她们只见到孤身回来复命的刘恩。

“人呢?”姜佩兮问。

刘恩低着头,“跟丢了。”

她的面色越来越冷,刘恩没把人带回来,只能说明周朔是铁了心不想见她。

“追了多久跟丢的?有范围吗,就着他消失的地方,给我铺开来找,挖地三尺也得给我把他刨出来。”

杨宜颔首表态,“可以。”

刘恩觉得丢脸极了,他的能力第一次受到这样大的打击,“只追出去两里。”

杨宜诧异看向对方,“两里?那不就只有半条街?一转眼的功夫吧。”

“是。”他低下头,声音讷如细蚊。

“了不得了,他了不得了。”姜佩兮冷哼一声,怒意已完全磨去牵挂与担忧。

“走吧。”

杨宜拉住将要拂袖离去的贵女,“郡君去哪?”

“回江陵。”

“怎么回江陵了?”

“不然呢,这日子还过什么?还有什么好过的?他爱去哪去哪,爱怎么样怎么样。这趟就当我白来了。”

杨宜此刻才觉得小姜郡君脾气不小,一点就炸。

但之前在东菏瞧着,她明明是那样的温和仁爱,包容体谅。

怎么到苑门,见到了周司簿,好似就全然失去了耐心。

杨宜选择顺着对方当下的情绪劝人,“郡君回江陵也不急在今天。马上就晌午了,您第一次来我苑门,怎么着也得让我做回东道主,请您吃顿饭。”

“郡君舟车劳顿几日,必然乏得厉害,今日就在我苑门休息一夜。等明日准备好车马干粮,再回江陵也不迟。”

说着杨宜看向刘恩,向他使眼色,示意他也开口劝劝。

奈何刘恩是个木头,他只懂顺从,“姑娘若想回江陵,我现在就去套马。不需要准备任何东西,路上的驿站,会提供一切的。”

听到这完全拱火的话,杨宜眼前一黑。她闲着没事使什么眼色?

真是给自己帮倒忙。

“郡君,怎么说也得让我请您在杨氏做客一日。不然回头我族里的叔伯们知道您来了苑门,我却连您一日都没留下。还不知道要怎么骂我不成器呢。”

冲头的怒意被杨宜煦缓的怀柔劝住,姜佩兮勉强压下恼火,看向对方,“我明日再走。”

“郡君赏光。”杨宜笑着接话。

和小姜郡君出雅间时,杨宜回头看向刘恩,狠狠剜了他一眼。

只会拱火的蠢货。

姜佩兮确实累,在东菏精神紧绷地拟制法令,连续五日的路途颠簸。使她撑到这里,不过是想再见他的执念罢了。

如今见到了,他却是这么个态度。

再回首自从知道他失踪以来的悬悬在念,姜佩兮觉得自己又蠢又可笑。

这日子还过什么?

人家和离书都给她了,她还这么眼巴巴地追过来。

越想越没意思,当对他避而不见的怒意散去后,姜佩兮此外的情绪都淡化褪去,只剩下疲惫。

她被杨宜请进了杨氏。

在金门绣户的宅院里用膳休整。

杨宜没给她安排盛大的宴会,甚至没让任何杨氏族人拜见她。

给了她一个完全清净的休憩空间。

将就寝时,姜佩兮收到了刘恩私自查探的消息。

周朔出现在赌坊。

反正明天就要走了,以后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再见他一眼,问问他为什么沾上赌,也好不留遗憾。姜佩兮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刘恩御马车,带姜佩兮去向了周朔所在的赌坊。

他们没在赌坊前等多久,就看到高挂的灯笼下出来一个人。

他被暖黄而暗淡的光照着,面目不清。

但只一个大概身形,她便知道那是他。

他走入一条小巷弄中,姜佩兮刚欲跟上便被刘恩拦住。

顺着刘恩的目光,她才看到紧跟周朔从赌坊出来的一行人。

有六个。

手里提着刀,他们是打手。

眼看他们追着周朔进入那道尤为漆黑悠长的巷子,姜佩兮示意刘恩进去救人。

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月亮挂在天上,它的光仅局限于大道,而吝啬施予小巷。

姜佩兮站在月光下,她的周围一片寂静。

在这过分的安静中,她听到了脚步声。

这使她毛骨悚然。

惊悸回头,姜佩兮看到她身后的巷子里有人行走。

是周朔。

她又看向刘恩去向的方向。

背道而驰的两个巷弄,周朔怎么过来的?

他越走越远,马上就彻底隐入黑暗。

姜佩兮怕黑,更重要的是她在暗处看不见,跟个瞎子差不多。

估计等不来刘恩。

姜佩兮提着裙摆向身后的巷弄跑去,看不见就看不见,反正那边是周朔。

在奔跑中,她很快丢失了对周朔方向的预知。

空旷悠长的巷子里,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

姜佩兮心里开始害怕。

她感知不到周朔,视力也在迅速退化。

又走了几步,姜佩兮来到一个转角。刚想着是不是彻底走偏了,她需要原路返回。

便被一股很大的力道扯住手腕。

下一刻,她的后背撞上墙面。粗糙不平的石墙有一块凸起,姜佩兮的肩胛狠狠撞了上去。

疼痛刺激她冒出冷汗。

然而危险并未截止,她的颈间被寒意抵住。

姜佩兮看到他平静无波的眼睛,比黑夜还要黝黑的眸子映着月光,映着她,映着闪着寒光的匕首。

你完了。

姜佩兮眯起眼睛,打算痛骂眼前的人脑子有病。

而他却在黑暗的寂静中开口,“夜已深,这位夫人,您为何要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