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在研究各地专门针对赈灾而颁布的法令后, 姜佩兮熬了几天拟出大概。

法令草拟成型后,为防止大的疏漏。

周七派人从东菏的街头上打晕了几个通晓法令的造律吏,并把他们绑到府署里帮忙掌看。

对于姜佩兮拟出的法令, 周七提出了几点忧虑。

率先便是法令的严苛,贪十斤者杖五十, 贪一石者斩。

“按每人每日吃一斤算,十斤就是他十天的粮食。养活四个成人月余的粮食, 也不过一石。这样看, 还严苛吗?”

尽管姜佩兮言之有理, 但周七有他的顾虑, “峻法过甚,只怕他们就不愿办事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我们给出优渥的待遇,不怕无人效忠。至于重罚,也是告诫那些胆大妄为的勇夫。”

“所以只是告诫?”周七问。

“当然不,此令一旦颁布, 无人可凌驾其上。”

“可倘若我们后续发现法令有错呢?”

“那就再改。但在改法之前的犯事者, 只沿旧律论处。”

“为了立信?”

姜佩兮颔首。

周七翻过对方亲笔写下的规制,她的字很秀气, 一点不像能写出如此严刑的人。

“为什么给老者的份额比别人多一半?”

“当下这种情况,老人最容易被放弃。老人的份额多, 年轻人便是仅看在赈粮的份上, 也会尽量让老人活下去。”

“可倘若有人冒领呢?”

这个问题姜佩兮事先也考虑过, 只是没有想出合适的解决办法,“监举, 我们出人进行监察,但大概率还是难以避免冒领发生。”

她不由叹息, “也不要紧,冒领就冒领吧,左不过多损些,总比不管老人死活好。一切粮食都我来出,县公不必担忧。”

姜佩兮说完话后,等不到回应,抬头才注意周七一直含笑看着自己。

她被看得心虚,“怎么了?”

“平日真是看不出来。弟妹竟然如此富庶,仅这几日你调过来的粮食,是建兴调过来的三倍之多。”

听他这么说,姜佩兮心中的虚落到了实处。

她虽富裕,但也没阔成这样,能如此自信地揽下东菏所有的赈粮。

她敢应下,是因为母亲出手了。

这几日送往东菏的粮食不属于小姜郡君,而来自姜王夫人。

似乎母亲很乐意做这样散财的事情。姜佩兮想。

可母亲只以她的名义,而自己不出面,想来是不愿意让世人知道姜王夫人插手了东菏之事。

姜佩兮也不敢把母亲抖落出去,便不尴不尬地笑:“还好吧。”

“还不知道这次我能在建兴待多久,说不准哪天又要被贬斥。弟妹,你收留我吧,这样我就不用伺候那群老东西了。”

周七手撑扶椅,倾身凑近手头颇为宽绰的贵女,“弟妹,我办事能力也不差。你收留我,我效忠你。你都收留了那么多人了,多我一个也不多呀。”

姜佩兮扫他一眼,“朝定公,你是有品级有封号的县公,不需要我来收留。”

“需要的。收留一下嘛,我又不费钱。”他极为认真地推销自己,

姜佩兮挂着得体的微笑,“不行。”

“好吧。”他语气间满是遗憾。

突如其来的灾祸砸得造律吏们头昏眼花,心惊胆战。为了能尽早离开这祸地,他们眼睛不停地看了一天法令,又在不合适的地方作注写下建议。

好不容易赶在日将薄暮时,把这份堪称横祸的工赶完,将预备告辞离去,抬眼却见上首两位贵人举止亲昵,言笑不防。

他们吓得猛地低下头,恨自己长了这双眼睛。

“看完了吗?”上首的贵夫人注意着他们的动向。

造律吏战兢着起身作揖称“是”,不敢抬眼。

看他们诚惶诚恐的模样,姜佩兮看向身侧的人,“你得安抚他们。”

“知道的。”周七颔首。

“贸然请诸位来此,是我的不是。”

他拢袖起身对造律吏们道,“但出此下策,也是为了保护你们,无人知晓你们来了府署,为我们办了事。稍后你们再悄悄从侧门出去,我会派人安全地把你们送回家。”

说着,周七向他们施礼,“今日此举,是我冒昧。待东菏之难结束,我自会对诸位论功行赏。”

“有劳诸位。”姜佩兮也向造律吏们颔首致谢。

礼貌地道谢后,周七便领着造律吏往外走去,遣人将他们分批次送出。

靠着三重院的门,他陷入感慨。

周七看向杨宜从外头回来,主动打招呼:“杨主君,巧遇。”

杨宜觉得对方没话找话,他搁这儿守着,谁遇不上啊。

“朝定公。”奈何对方是周氏的人,杨宜只能接这个简陋的话茬。

并且还得给对方递台阶,于是故作关心道,“定公面上有郁结之色,不知我是否有幸替定公解忧。”

“不提也罢。”他说。

那就别说了。杨宜挂着假笑,正欲再客套一句,就抽身告辞。

“不过是忠士难逢明主,郁结在心,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说不提?杨宜侧首翻了个白眼。

好烦。

“定公受周主君赏识,又多次交予重任,怎么会有无明主之说?定公这是多思了。”

周七长叹一声,“你不知我此中苦楚啊。”

杨宜只笑不接话。她大概知道朝定想表达什么,但她是不可能用自己的嘴,说出他想听的话。

“我无才干,也无野心,却频遭主君猜忌,又被小人中伤。也罢也罢,不提也罢。”哀叹之声幽幽。

“哪都是这样。”

杨宜宽慰对方,“定公还是周氏之人,是周主君的亲族。我们这些小门户,才是真的难熬。”

“裴主君也不放心你们?”周七侧首看她。

杨宜瞥一眼对方。

周七被这看傻子的一眼逗笑,“是了,崧岳不会放心任何人。”

“裴氏当初聘我们朝端为主妇,说的好听,什么执掌阳翟,什么交付中馈。如今看,也真是可笑。”

“裴周夫人身子不好,无法操劳。裴主君也是顾惜她。”

周七嗤笑,“杨主君,这就太假了。”

“真不知道,他这样的人结什么亲?既然谁都不信,何必娶主妇?”

杨宜眉眼带嬉,“也不能这么说。只是他愿意信的,不高兴搭理他罢了。”

“嗯?是谁?”

“定公,您这还装傻就不地道了。当初……谁不知道啊。”

“确实没法不知道。”周七失笑,“所以他是为什么呢?”

杨宜摊手,“不知道。我们杨氏当初已经收到阳翟的密令,在准备贺礼了。谁料到半个月后,他突然掉头向你们周氏提亲?我们也纳闷呢。”

“原来你们也不知道里头的缘由?”

周七摇头,“不知道,我们也不知这是什么路数。只猜他是厌了小姜郡君。”

杨宜不由讥笑,“他?恐怕是小姜郡君厌了他。就他那个德行,世上有几人受得了?”

“阴狠狡诈,狠辣独断,猜忌心又重成那样。”说着说着,杨宜便带上极强的怨气。

大底在裴岫手底下讨生活是极为艰难的。周七想。

“他们的事也不好说,说不清是谁厌了谁。”

“就是小姜郡君厌了他。”

杨宜断言道,她又瞥一眼周七,“我到这边来,就是因为收到了阳翟的信。崧岳亲笔,令我速去东菏,保卫瑾瑶。”

“我感觉他一直盯着小姜郡君呢。恐怕小姜郡君前脚到东菏,他后脚就知道了。然后忙着给我写信,差我过来。”

周七恍然,试探道,“那你说,如果我用瑾瑶要挟他,东菏的事,是不是就迎刃而解了?”

这次,杨宜当着对方的面翻了个大白眼。

“那你就等着他杀到东菏来,亲手了结你吧。”

想象杨宜口中的画面,周七不由失笑,“娶朝端,他后悔了吧。”

“他已经怄死了。”杨宜肯定道。

“效忠这样反复无常的人,日子不好过吧?”周七看向对方,“杨主君考不考虑,换个明主?”

杨宜对上他含笑的眼睛,“搁这儿等我呢?”

“苑门杨氏虽说跟着裴氏多年,但良禽择木而栖。阳翟已非可栖之木,杨主君也该早做打算。”

杨宜摇头叹息,“朝定公,就这您还说自己没才干?我要是周主君,我也不放心您。”

“杨氏此次在东菏的操劳,这正是你向建兴最好的投名状。”

盘挖人才,瓜分势力,世家的行径皆是如此。

话到这里,虚伪的礼仪已没有任何必要。

杨宜讥笑道:“裴氏只是这任主君堪忧,而你们建兴……弄出私生子的,弑母杀妻的,养情人的。”

看着周七的面色寸寸冷凝,杨宜笑意愈盛,“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朝定公,我可不傻。”

杨宜对整个周氏都没有好感,而世家则是提到建兴都会唾一口。

唯有让她觉得周氏没全烂了的,是来这边修水渠的周司簿。

他不像周氏子弟。毫无趾高气昂,颐指气使之态。

世家里任谁提到小姜郡君的婚姻,都会为她扼腕叹息。

但杨宜觉得,他们还挺相配。

不再搭理心怀叵测的周七,杨宜自顾向里面走去。

杨宜在门檐下看到整理卷宗的小姜郡君。

为东菏这点压根和她无关的破事,她已经忙碌了好几天,休息的时间几乎没有。

“郡君。”她唤道。

见对方抬眼看向这边,杨宜说出她最为牵挂的消息,“我族里来信说,周司簿在苑门出现过。”

屋内的她像是被裱在画像里的仕女。

静默着一动不动。

“周司簿在苑门,确认无疑。”杨宜再次明确。

画面里的沉静氛围被骤然击碎。

她猛然站起身,往屋外走去。然而走了几步,她却顿住步子,回头看案桌上杂乱的卷宗。

“郡君?”杨宜不解。

姜佩兮转头看向屋外,夕阳的光辉已经完全笼罩天地,很快天就要黑了。

“这些法令,我很快就能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