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番外五

早在茹毛饮血的时代, 人们就开始驯化动物使它们变为牲畜供自己驱使。

随后财富分化,权力集中,权贵们登上舞台并垄断晋升渠道。

世家由此诞生。血脉、姻亲是他们用以巩固统治的工具。

可并非所有人都愿忍受贫穷与卑贱。

权贵愈贵, 反抗愈烈。

在一次次的镇压中,世家开始寻觅使民众主动放弃反抗, 接受终身命运的方法。

美教化,移风俗。

是引得权贵们举杯相庆, 共襄盛举的妙计。

卑者驯兽, 贵者驯人。

山间的野兽与无知的生民, 在权贵眼中没有任何区别。

高歌礼乐, 传颂诗书,都是为了更好地驯化。

至于教化体系下不慎漏出的一些鱼苗,世家有的是手段将其捉回。

他们甚至会因日子过于平淡无趣,刻意放出一些天真的鱼苗,看他们游向自己假想的江河湖泊。

拥有江河的权贵们在看腻翻不出花样的表演后,满是笑意地呼奴使婢布下密网, 将叛逃者捞出, 随手丢到刑架上警戒世人。

平静无波的世间,已经很久无人敢与完善的礼教发生冲突。

而少时的临沅孤子因无知无畏, 做出了震惊世家的举动。

他的叛逃并非源自勇气或理想。

只是在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被视作“人”,他们像是驯兽一样驯化他后, 出于本能的抗拒。

他想作为一个人而活着。

这种思想由何而来?

或许是那位对他照顾颇多, 却又迂腐古板的恩师, 在每次上书前都要给他念叨一遍“大同之治”。

尽管心里并不信,但他从不反驳。

他总是沉默地接受, 忍受着学府中自上而下的欺凌。独来独往的他从不试图融入任何团体。

独行者的身影引得昇日主君侧目。

多么完美的死士,沉默, 顺从,无声无息,无亲无友。

临沅孤子悄无声息地消失,没有人发觉他缺席了课堂。

哪怕是一直对他有些关照的恩师。

礼教大概是最为温和的驯化,它只在不痛不痒中潜移默化。

而死士被视为工具。

权贵只想以最为迅捷的速度磨掉他们的人性,使他们放弃作为“人”的执念。

听过恩师描摹“大同之治”的沉默者,面对这样残虐的驯化实在难以接受。

在无数个昏暗的夜晚,牢狱中的他隔着铁网仰望高悬苍穹的明月。

坐在同类的尸首旁思考,是否就这样活下去,是否就这样不知名的死去。

频繁的杀戮本该使人麻木,可他却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

他不想这样活下去。

这道心声在愈渐熟练的夷戮中变得刺耳。

当一个人决意反抗裁夺他人生的权威之时,便意味着他成了自己人生的主宰者。

在获得这样偌大权力之时,他也需要接下与之相对应的义务:

为自己负责,为自己的每一个抉择负责,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他不再有借口逃离责任。

没有人会再为他的不幸负责,他也无法再将自己苦难的缘由推给任何人。

决意反抗之时,生命的沉重全数压到了他身上。

自此,他便时时刻刻站在人生运途的路口。

该怎么走,该往哪走,只有他能决定,也只有他来决定。

这是一种空茫的权力感,他好像拥有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在这样的世道,他背离了宗族。

假若他仍旧感到不幸,这一次,他已不再有资格把这归于集权。

人是否能独立承担起自己的生命?

真真正正地扛起自己每一次抉择?

不会在若干年后,因彼时处境的艰难,而为过往岁月中一次偶然的选择懊悔?

其实是不能的,大多数人都是不能的。

平庸的人们盲目地遵循习俗秩序,最后走向死亡的尽头。

他们愤恨权贵的暴虐,也仇视世家的优渥,或许他们早已察觉种种不公,可却不具有抗争的勇气。

故而尽管人们憎恨独/裁,却很少真的有人敢去反抗替自己决定人生的权威。

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极为艰难。

最终这些人往往会以世道如此,时运不济来解释自己人生的暗淡。

而当褪去年轻时的愤世嫉俗后,在神明前俯首叩拜就成了他们往后余生的唯一期待。

可他不信神。

更不信什么今生苦难,来世福祉。

他找不到麻木或者说救赎自己的出路。

年少时的他和后来相去甚远,少时的他一点也不宽厚从容,甚至孤僻易怒。

他厌恶等级森严的建兴,嫉妒身处荣光的贵胄。他不喜欢身上沾满浓稠的血液,也不喜欢扼断他人生命。

叛逃建兴,是深思熟虑的成果。

他们筹谋了很久。

读过几本书的沉默者,一直以为,他和庸俗的愚民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可以为自己的抉择负责。

可当他跪在血水里,看着挚交们的尸体时,他才知道,他什么也不能肩负。

苍茫的天地里大雨倾盆,他背着只剩一口气的挚友,试图逃离来自建兴的绞杀。

挚友的身体已经残缺,他只剩一个主干。

独行者握着截断的剑,在泥泞的山道上攀爬。

“放下我吧,放过我吧……”挚友哀求的声音断断续续,“杀了我吧……”

“闭嘴!”他凶狠地驳斥挚友。

“杀了我吧,别折磨我了……”

他没有再接话,只是固执地向上攀爬。

“别这么折磨我,求你……放过我,别让我恨你。”

“……”

挚友说了很多话,从恳求到咒骂。

最终颤抖地诉说他正在经受的痛楚。

他杀过很多人。

他不喜欢杀人。

决意叛逃建兴之时,他所追求的就是不再掠夺他人生命。

而这个愿望,在那座雨山中破灭。

他亲手了结了挚友的生命,将其丢弃在野兽四伏的山中,连同自己近乎愚蠢的天真和彻底崩塌的信念。

在那个雨夜中,懦弱者彻底看清自己懦弱的本性。

他无法成为自己的主宰,无法肩负那么多挚交的生命。

只要一回想那个昏暗的雨夜,泥泞的山路,他便恍若身临其境,再度体悟走向信仰崩塌的绝望。

叛逃者被捉回建兴,刑罚加身,向众多死士展示惩戒。

他昏昏沉沉地承受处刑,看着面具后一双双麻木的眼睛。

死士叛逃是耻辱,数十年都难见一个。

但昇日主君暂时不想让他死,比起处死,叛徒日日受刑用来警戒更有价值。

从离开建兴,到被捉回建兴,只有一个月。

他便受了一个月刑,白日受刑,晚上医治。

他在等期满,等待昇日觉得他碍眼而最终决意处死他。

他的确等来了处死的命令。

也等来了昇日的女儿,建兴未来的主人——周兴月。

周兴月看向他,手上拿着将叛徒处以极刑的召令。

“愿意效忠我吗?如果你愿意,我就保下你。”

叛逃者笑起来,这对父女怎么还唱起红脸白脸了?

“要知道,任何叛逃者都该万劫不复。但只要你往后服从我,今天我就违逆父亲的命令,救下你。”

“以你的出身本不能活在世间。但我可怜你,我知道你也不想要这样的身世。”

“效忠我,做我的死士,我会让你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人前。我会给你无尽的权势与荣耀,让你将那些欺辱你的人,都被你踩在脚下。”

“听说你没有名字。我可以赐你一个名字。我有个生下来就是死胎的弟弟,假若他能活着,如今也该跟你一般大了。”

“我父亲给他定名为‘朔’。这些年周氏无人敢用这个字,我可以现在把它赐给你,这样你就有自己的名字了。学府那些人,不会再用你的家乡称呼你。”

“周临沅,效忠我,是你最好的选择。毕竟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没人会记得你。”

周兴月列出许多诱惑,嘈杂地在耳边纷扰。

彼时他根本没听清几个字。

这种长篇大论的循循善诱,对于临界死亡边缘的人来说,很难去具体分析理解。

“我会,誓死效忠。”他的臣服毫不扭捏。

他没有任何高尚的品质,只有最卑劣的欲望,

活下去。

他想活下去。

自始至终,他都被求生的欲望牢牢操控着。

在这之后,临沅孤子就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周朔很快接受了自己“非人”的身份,只要活在规训内,哪怕违背道德,他也不必为此负担任何良心的不安。

他是奉命办事。

于工具而言,只要一句奉命行事,便可逃脱良心的谴责。

他以工具对标自己,并进行身份建构。

在无法作为一个“人”而活着后,为什么而活,便不再进入他的思考范围。

顺从驯化,成了周朔此后的立身之道。

那个妄图寻找自我意义的少年周临沅,就此被彻底抛弃。

抛弃自我的周朔一直很清楚,他是个无能且懦弱的人。

不具有抗争当世的勇气,也没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傲气。他只想活着,哪怕失去自我,哪怕是苟延残喘。

活着,这个愿望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艰难。

不仅对他,更对当世的每一个人。

在天灾与人祸的共同作用下,东菏的水患往最坏最糟的局势滑去。

东菏出现了暴动。

已能熟练自如地掠夺他人生命,且不会受到良心谴责的周朔,看到孩子落水后,还是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洪水中。

他在铺天盖地的水浪中把孩子推上岸,可自己却没能把握住机会。

他被一阵急流卷入水底。

意识即将剥离身体之时,周朔心底忽而涌起难以抑制的渴望。

并非求生,而是再见她一面。

他想见她,无论以何种面目,何种身份。无论他将给她带来何种鄙夷,何种不幸。

他开始懊悔自己的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