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姜佩兮晚间才和周朔说起徐盼儿。

在她表示要从姜氏里挑合适的年轻郎君后, 周朔觉得周氏子弟也可以放入备选之中。

周朔帮她散发髻。

姜佩兮看着铜镜里垂眸的丈夫,“我以为你会不赞成。”

“不赞成什么?”镜子里的丈夫与她目光对视。

“不赞成让盼儿嫁进世家,以她的出身进入世家, 往后日子恐怕会艰难。”

“挑些和世家关系不紧密的子弟就好。”

“比如呢?”姜佩兮问。

“挑远支。选那些血亲不多,但是和族里还关系不错的。要紧的还是品行、德行不错, 待人谦和的,日后相处起来也不至于太糟。”

姜佩兮越听越好笑, 她转头看向丈夫,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周朔愣了愣, 被妻子这么一说他才反应过来, 便十分不好意思。

于是他撇过脸,故作正经:“不是,没有。佩兮想多了。”

“德行品行,待人谦和。除了你,我再想不到别人。这也怪不了我,毕竟我又没怎么见过你们周氏的子弟。”

“等我叫他们过来, 佩兮可以一个个看。”

周朔回答得极为认真。

他这副正经样子都让姜佩兮开始怀疑, 周朔难道一点不觉得他的德行已少有人及了吗?

尽心给她展示周氏子弟的周朔,翌日傍晚就从大名册里筛出了不少适宜的郎君。

姜佩兮翻看周朔弄成的小册子, “我先前和盼儿说,让她从姜氏里挑人来着。”

周朔问她:“佩兮了解姜氏子弟吗?”

姜佩兮沉默, 她当然不了解。

见妻子神色沉凝, 周朔便向妻子展开推荐:“周氏这些边缘子弟我还算了解。他们或父母早亡, 或因父母和离后无人管照,平日生活都算清贫。因此眼界不会很高, 没有非得娶世家女的想法。”

“而他们与族里关系尚可,一来是他们善于交际, 二来也是他们顾及族规,想来日后就算有变故,也不会做什么出阁的事。”

周朔一条条给出选择那些子弟的理由:“徐姑娘从这些人里挑,假若能成姻缘,或许日子有些平淡无趣,但也不会大起大落,受到磋磨。”

直到此刻,姜佩兮从被嫁者转为挑选者,身份的转变让她能够以另一重视角去看待她和周朔的婚姻。

如果一定要婚嫁,且是盲婚哑嫁。

斟酌考虑的第一要点不是身份,而该是人品德行。

姜佩兮回首前世,不论她与周朔是在和睦时期,还是后来撕破脸的阶段。

周朔始终礼重她,从未给过她难堪。

“何况他们的婚事由我们做媒,周氏子弟就算日后对徐姑娘不满,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

他声色平和,却已是站在上位者的视角来审视一段婚姻最差的可能性。

给她和周朔保媒的是吴中的陈主君。

吴中陈氏,八姓之一。除了周朔这个新郎身份尴尬,建兴摆出的一应礼制全是聘主妇的规格。

最终姜佩兮幽幽看向周朔,“你考虑得很周全,也很会挑。等会就让盼儿看画册挑,她看上的再叫你们周氏子弟过来。”

周朔应下。

“盼儿家中不富裕,挑的夫婿也不会宽裕,咱们贴补点?”姜佩兮问。

“徐姑娘的身份不适合与周氏亲眷打交道,于她而言,留在治寿会比较好。”

周朔看向妻子,说出自己的打算,“治寿是茺禾郡的下辖县,归属王氏。我想和王郡公商量下,用周氏一个稍大些的县换治寿。等他们成婚后,就把治寿交给徐姑娘管理。这样她既可以留在家里,也不用和周氏亲眷一起生活。”

他这是要用治寿做聘礼?

姜佩兮抬眼看向周朔,满是震惊:“你们周氏下聘都这么豪气?”

“不是下聘。治寿的管理者就是徐姑娘,算嫁妆。至于后面她是否让夫婿帮忙,就由她自己斟酌了。”周朔更正妻子理解上的偏差。

“盼儿哪会管理?肯定需要她的丈夫帮忙,最后治寿还是落在你们周氏手里,你绕这一大圈做什么?”

“这样安排,往后若徐姑娘与夫婿不睦,或者要和离,她可以把夫婿赶出去。”

姜佩兮语结半晌:“你对你自己族里挺狠心啊。”

“算不上狠心。周氏子弟被赶出去,还能回族里,总不会无处可去,族里也不会饿死他。徐姑娘没有宗族做依仗,处于弱势境地,我们自然该为她多打算些。”

他说得很在理,考虑得也很周详。姜佩兮想。

但她觉得将事情实施的难度很大,“你说换县就换县?建兴那边会同意吗?而且这样换,你们周氏的税收岂不是少了?”

“不难,我写信跟主君说声就行。”

周朔神态从容,“我之前在宁安办事,让建兴以后多了些税收,可以抵清少收的税。”

他在宁安究竟干了什么呢?两个月的时间,怎么就让建兴多了税收?

能问吗?他会告诉她吗?

姜佩兮犹豫迟疑,终究还是开口:“你后来在宁安干什么的?那些匪盗要清那么久吗?”

周朔不说话了。

虽说她已做好周朔不回答自己的准备,但真见着他沉默不言的样子,姜佩兮的心还是狠狠沉了下去。

她故作不在意地撇开脸:“我随口问的。不必告诉我。”

周朔确实不想回答,宁安的动乱从始至终就是不可告人的暗昧之事,是高位者的有意纵容。

“匪盗没怎么费功夫,我后来在宁安就理了下历年税目,顺便核查田亩数量。这比较花时间。”

周朔试图用最简洁的语句叙述他的所为,同时避开良心的谴责。

尽管丈夫语气轻松,用堪为粗略的线条简画他所做的事,但姜佩兮并不是全然无知世家的内部矛盾。

周朔在宁安,查账,查田亩。

他怎么敢?

姜佩兮难以置信,怎么有人敢去地方核查田亩?

他不怕死吗?

地方实际的田亩和记录在案的田亩数量是不一致的。

这不是隐秘事,各个世家都有这个问题,甚至很尖锐。

阿姐曾因为地方隐瞒田亩数量过多,江陵收不上税,气得几天吃不下饭。

她也曾派人去地方清查,看地方究竟收了多少税,有多少地是可以征税而没上报的。

可查账的阻力很大。

每个地方都有江陵的权贵做靠山,地方昧下的税收会被用来孝敬庇护他们的权贵。故而当阿姐预备清查地方时,江陵内部就先闹了起来。

除了主君本人,没有人会想查地方的税,核对地方的田亩。税目清了,田数准了,能捞的油水就少了。

大家都想把水搅浑一点,越乱越好获利。

江陵闹得厉害,阿姐在忍无可忍后向族人举起屠刀。

反对的族人终于闭嘴,下一步需要攻克的难关就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

可要么是地方压根不让查账的人进入其地界,要么是查账的人在地方离奇死亡。

病死的,摔死的,被野兽吃了的,种种死法千奇百怪。

有胆子大又机敏的门客潜入地方,偷出了税目的账簿,却在返回途中被杀。

这次不再是遮遮掩掩的杀害,那个门客被处以极刑,做成人彘丢在江陵的山门前。

阿姐不能容忍这种堪称侮辱的挑衅,她立刻将兵马召集调往地方。

主家与地方本来暗流涌动的矛盾,瞬间成为被摆上台面的针锋相对。

地方没有兵权,临时拼凑的民兵当然不能和训练有素的主家军队相抗衡。

他们节节败退,很快困坐愁城。

局面似乎已经稳定,阿姐会赢,地方的账目将被清查。

可江陵的调兵没有人不恐惧。各个地方很快向阿姐表达抗议,信件雪花一样飘向江陵。

在言辞上抗议的同时,地方与地方进行联合,势必要与江陵抗争到底。

让地方拧成一股,是身为主家的大忌。

地方的动荡,江陵的飘摇,让阿姐只能捏着鼻子吃下这个亏。

军队撤离地方。

地方与主家的争斗并没能就此停下。

江陵的权贵与地方的豪强同时向阿姐施压,要阿姐处置那些提议清查税账、离间宗族的奸佞小人。

阿姐被气得大骂他们“欺人太甚,得寸进尺”。

可为了控制事态的发展,她再生气也只能放弃那些进言的幕僚。

阿姐想把税收上来,地方想保留自己的利益,似乎谁都没有错,谁都有自己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地方杀门客,阿姐处置幕僚,他们各有各的无奈。

可是为什么他们的不得已,却要别人的生命来承担后果呢?

姜佩兮想不明白。

在日益加深的困惑中,她越发厌恶权力争斗,也越发对争权夺势感到恶心。

姜佩兮想要逃离。

逃离这种权衡利弊下的罔顾人命,逃离这种拿捏着他人生命又被他人拿捏着自己生命的悖论循环。

可没有人能逃离世家。

在这片土地上,姜佩兮永远属于世家,无论生死。

“事情比较繁琐,我刚才没想好怎么说,所以才没能立刻回答。”

妻子长久的沉默让周朔感到不安,他只能试探着开口解释,又忧虑于妻子发觉到他的助纣为虐。

姜佩兮从回忆中走出,她看向周朔:“你查宁安的账,没有人反对吗?”

“有一些。”

“只是一些?”她追着问。

周朔无法应答。

姜佩兮冷笑,当初阿姐为了查地方的税目田亩,死了多少人?

那些给阿姐办事的,要么直接被地方杀了,要么在后来的平怒清算中被阿姐杀了。

姜佩兮不信他们周氏情况会比江陵好到哪去。

所以周朔怎么敢接这种活?他是真不怕死?

“既然是一些,那就和我说说,是哪些。”她一字一顿,眼中含笑。

暮夜怀金,威逼利诱,恐吓要挟,投毒刺杀。

一步步往更遭里走去。

让妻子离开宁安,不仅是因那环境恶劣,更是周朔害怕无辜的妻子遭受无妄之灾。

调查税目,清丈土地这种差,他已办过多次。

因而他更明白其中的危险与防不胜防的暗箭。

周朔无法保证妻子的安全,他连自己能否活着离开宁安都无法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