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王夫人对两个女儿的教育截然不同。
姜琼华自在生长, 独身面对风雨,江陵的一切都属于她,权力荣光, 责任杀戮。
姜王夫人不会干预长女的任何抉择,也不会给予她任何帮助。
而小女儿完全被她呵护在温室里, 她掌控着姜瑾瑶的一切。
在不允许幼女叛逆的同时,姜王夫人将所有的温情偏爱都倾斜给了她。
姜琼华刚成为主君的时候, 很缺钱。
她需要笼络地方, 也需要维系与其他大世家的关系, 还得给京都那个被她扶上帝位的蠢货收拾烂摊子。
江陵本来丰盈的府库, 几乎被她搬空.
江陵缺钱,但姜王夫人不缺。
姜琼华曾向母亲求助,想问母亲借些钱。但姜王夫人态度明确:“这是你身为主君的必然经历。”
冷漠拒绝给予长女帮助后,姜王夫人却再次赠与幼女大量的田庄与死士。
长女当时最想要的,她却阔绰地只给幼女。
在阿姐和姜佩兮诉苦后,她爽快地将母亲送予自己的人与钱都给了阿姐。
彼时的姜佩兮并不需要金银, 也不需要离她很远的大量田庄, 至于那些只会誓死效忠的死士,她更不需要了。
可这样的赠与引起了姜王夫人的不满, 她问幼女:“佩兮,你把你的一切都给琼华。那么她会把江陵分你一半吗?”
“我不要江陵。”她倔强回答。
母亲看了她很久, 最终启唇戳破她们摇摇欲坠的姐妹情:“琼华不会分你一半江陵, 你很清楚。”
“母亲既然送给了我, 我想怎么做就是我的事。如果母亲不满,可以再把它们拿回去。”
她平时是绝不敢这么和母亲说话的, 但被踩到痛处后,姜佩兮便开始耍横。
可出乎预料地, 母亲没有责备她,只是给她划定了限度:“你要多为自己做打算。听母亲的话,佩兮,你往后会用到这些。你想给琼华,母亲不拦着,但不能太多。”
“我给阿姐一半。”
“不行。”母亲冷酷否决了她。
“四成。”
“三成。”这是母亲划定的底线。
从妹妹这获得的三成额外收入,是绝不可能够姜琼华打点上下,又锻造兵甲、训练军士的。
她很快向江陵的族人举起了屠刀,那些固执跟自己作对的政敌。
屠刀能带来两方面好处:清除反对分子,保证接下来的决策都能顺利实施;从被杀的族人家里,抄出他们世代的积攒。
在某种程度上,姜王夫人在逼长女对自己的族人下手。
江陵那些贪婪愚蠢的蛆虫,早该清理了。
至于在屠刀下,是否会有误伤,这就不是顶层决策者所该考虑的了。
当贯穿江陵的江水都染上红色时,被母亲和姐姐禁锢在温室里的小姜郡君迈出了闺阁。
她和一直敬爱的阿姐发生了争执。
姜佩兮不懂为什么阿姐要赶尽杀绝,杀那些激烈反对她的族人也就罢了。可是为什么连他们年老的父母,无辜的妻子,年幼的孩子都一并处死?
甚至还有很多捕风捉影的污蔑,阿姐查也不查,就是一个字“杀”。
在长廊的竹帘下,姜佩兮好不容易截住阿姐,询问她这么做的理由。
阿姐当时忙着要和幕僚商量什么,没有站住和她说话。
“杀鸡儆猴而已。”她的眉眼间满是漠然。
姜佩兮不可置信,她颤声和阿姐讲述:“可他们不是鸡。他们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阿姐只是冷笑:“若有一日我败北,他们可不会对我心慈手软。”
“可为什么要对孩子动手?很多,有很多是孩子,他们不过四五岁,最大的也才七岁。阿姐,放过那些孩子,好不好?”
姜佩兮不得不跑起来,才能跟上快步离开的阿姐。
“佩兮,别这么天真了。”
阿姐看向她,“如果今天输的是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懂吗?”
“阿姐,他们怎么样是他们的事,我们不能。先生教过我们,身为主家,该有仁善之心。我们该爱护我们的族人……”
阿姐终于不耐烦,讥笑地看向她,像是在看一个小丑:“佩兮,乖一些。你只要乖乖躲在母亲的佛堂里就好,别再管这些事。你也管不了,懂吗?”
姜佩兮终于停下跟随阿姐的脚步。
她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阿姐被幕僚簇拥着离开,她往长廊的一端走去。
在她不知道的时空里,她们间的距离已渐行渐远。
这下,姜佩兮曾经用不上的田庄和死士,都用得上了。
作为主君的亲妹妹,她却违逆主君的命令,庇护本该被杀的罪人逃离江陵。
姜佩兮一边畏惧阿姐的怒火,一边却又控制不住地想送走一个,再送走一个。
她的庄户没用太久时间就被塞满了,可阿姐举起的屠刀却像刚刚开始。
曾经有着丰厚私产的小姜郡君,也难得地体会到了没钱的窘迫。
她看着狼狈逃命的妇孺,心底涌起阵阵悲凉。
在阿姐露出她的残忍暴虐时,姜佩兮不可控地升起警戒。
是否,有一天,阿姐也会这么对她?
积蓄很快被耗尽,姜佩兮翻出自己所有的珠宝首饰,交由阿青出去典当。
换到钱后,姜佩兮再把钱交给将要逃离江陵的族人。
在那一刻,她救的不是族人,而是某个未知时空下,无助绝望的自己。
有很多人,密密麻麻的人在渡口边跪下。
幼儿的哭嚷声,妇人的低泣声,还有男子压抑的哽咽。
“小郡君之恩,我等没齿难忘。”
“我等愿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以报小郡君今日之恩。”
姜佩兮站在渡口边,江畔的风吹得她脸颊发疼。
她扶起叩首的族人,“你们离开,不要再回江陵,不要再反对我阿姐。你们好好活着,就是对我的报答。”
她的首饰已典当一空,可第二日那些珠宝却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是有人帮她赎了回来。
无需推测,姜佩兮就能知道赎回首饰的人是谁。
是母亲。
那时那刻,只有姜王夫人有这个闲心,有这个财力。
姜佩兮不知道母亲这么做的用意,但她知道母亲默许了她这么做。
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约定中,姜佩兮开始了典当换钱,珠宝又很快被赎回的循环。
对于幼女违背长女的律令,姜王夫人不仅是默许,她甚至很满意发生的一切。
良善在世家里,是最可笑的品质。
可当这个品质有财富护航,能给流亡者提供一方庇护的天地时,便显得弥足珍贵。
九洲所有人都知道,江陵的瑾瑶郡君慈爱仁善,能给他们提供庇护。
她是可以效忠的恩主。
世家的关系千丝万缕,姻亲与血脉使得每一个人背后都站着无数亲族。
姜瑾瑶今时今日的善举,在未来会成长为庇护她的参天大树。
杀戮是掌握权力的捷径,可一味的杀戮迟早会迎来反噬。
姜王夫人已看到了长女走向极端后,将会承接的恶果。可她不会去提醒,更不会劝谏。
没有人能够在权力鼎峰时,接受任何谏言。
若长女自己无法醒悟,明白这个道理,她不过是白费口舌。
何况治下驭人,是每个主君都该自己探索的本领。
裴家那小子,就知道收敛。他的暴虐会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并非因为他不残忍,而是他聪明。
姜王夫人一边冷漠旁观长女,一边却竭尽心力地给幼女铺路。
一条哪怕长女身亡,哪怕姜氏这脉垮塌,而幼女仍能在世家里享誉尊荣的路。
她的瑾瑶,不需要掺入那些血腥的权力争斗。
她会永远干净,那一星半点的愁绪只是因春逝,忧秋来。
妹妹那点小动作当然逃不开已把控了江陵的姐姐。
可姜琼华只觉得可笑,她的妹妹还是这样不知世事,竟然真把那套温良恭俭当真了。
她并非一定要杀尽那些人,只是他们太聒噪了。
姜琼华需要一切反对的声音闭嘴,也需要他们的家底来充公。容许妹妹这一点小小的折腾,是她身为长姐该有的气度。
她的傲睨自若在越来越大的权势下,越发自得意满,也越发刚愎自用。
但亲信的背刺打醒了她的自以为是。
姜琼华迅速在失败中吸取经验,认识到片面使用强硬手段的劣处。
她很快学会了恩威并施,笼络人心的种种手段,一切都是她自己摸索。
而在对玩弄权柄日益熟练的日子里,姜琼华回忆起妹妹对自己的违逆。
她不认为妹妹有与自己交锋的胆量。
但看着妹妹已于无形之中拥有了一片独立的势力时,姜琼华内心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她欣慰妹妹的长成,有了独立此间的能力。也心酸于妹妹对她的疏离,对她生出的防范之心。
可当她清查这个一直对权力疏离的妹妹,是如何周全如此多的流亡者时,她看到了母亲的手笔。
姜琼华觉得很荒诞,她看到了母亲对妹妹的部署。
一个周全细致,深思熟虑,却让她遍体生寒的部署。
母亲使得妹妹成为了施恩者。
姜瑾瑶今时今日的仁德遍布九洲,将引来无数亡命之徒向她寻求庇护。
这些蒙尘的明珠,或许永远碌碌无为,或许将在未来的某一日耀出夺目的光辉。
无论这些人是否能成事,他们都将终身感激这位提供庇护的恩主。
母亲明明是极度冷漠寡情的人,却为妹妹筹谋了这么多。
如此明晃的偏爱。
在阴谋诡计里,姜琼华后知后觉地品味起姜王夫人从未对她施予过的温情偏爱。
妹妹病的时候,母亲从来都是亲侍汤药,寸步不离。
妹妹哪怕只是受了一点伤,母亲也会大发雷霆,狠狠处置不尽心的仆从。
妹妹从来就是被偏爱的。姜琼华意识到。
她想起父亲奄奄一息时,唇色黑紫的他狰狞地看着自己,声音断续:“柴、柴桑给阿璃,你不许和她抢。”
“你是长姐,要爱护妹妹。”
这是姜国公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瑾瑶。
至纯至洁的美玉。
从妹妹出生的那一刻,姜国公和姜王夫人就表露了他们对幼女的偏爱。
穿过竹帘缝隙的光照在姜琼华脸上。
她眯起眼,将权力作为脂粉点缀的容貌展现出惊人的美艳。
少年捧着攒簇在一起的紫阳花,携光而来。
姜琼华斜眼睨向他。吴兴沈议,一个最近向她投诚的世家子。
“小郡君说主君您喜欢这个,差我给您送来。”
少年的朝气亲切与灿烂热烈的紫阳花融在一起,像是初起的朝阳,像是山间的鹰鸟。
她看着象征美满与团圆的紫阳花,第一次对归属产生了强烈的渴望。
或许她也该获得一份偏爱,姜琼华想。
长女缺少的偏爱,姜王夫人毫不吝啬地倾斜给幼女。
世家都看到了这份爱护,也都对小姜郡君隐在未来的势力抱有觊觎。但他们也都知晓,她早已被阳翟定为未来的主妇。
天翮二年,阳翟的裴主君没按照众人的料想迎娶小姜郡君。
各大世家在诧异的同时,纷纷遣人前去江陵提亲。尊贵的身份,姜王夫人的偏袒,独立于江陵的势力,让每一家都对姜瑾瑶满意至极。
请聘瑾瑶为主妇的帛书,江陵收到了三份。
上郡姚氏,秀荣郑氏,华阴桓家。
姜王夫人冷眼挑选幼女未来的夫婿,这三家都不是什么好去处。姚氏最让人讨厌,送个帛书弄得大张旗鼓,生怕其它世家不知道他们看上瑾瑶了。
秀荣的郑蕴懦弱无刚,他这个主君的位置恐怕坐不稳。桓家的小子倒算是才俊,只可惜他父亲太过独断。
姜王夫人看谁家都不满意,强势的人家,她怕幼女过去受欺负。势弱的人家,又怕他们护不住幼女。
在不满地挑挑拣拣中,压在最底下的周氏帛书露了出来。
周朔,临沅孤子,自幼在建兴求学。
无根基,无长辈,身份低微,这辈子都不可能翻到她女儿头上去。
效忠于建兴,能在周氏那么多人里脱颖而出,被主家青睐,看来有些能耐。
在调查过这位提亲者的品行后,挑女婿的姜王夫人终于感到满意。
他会很适合她的瑾瑶。
一个守规矩的人,往往能规避许多危险。女儿嫁给他,余生顺遂安逸的可能性更大了。
在各路名门骄子中,姜王夫人挑了最平庸的一个。
尽管姜王夫人替女儿选了个相对来说最安全无害的丈夫,可幼女出嫁的前夜,她还是满心的顾虑不安。
她这个幼女虽心地纯良,但被养出了些不知世事的骄纵。
脾气上来的时候,言辞刻薄,就冲着撕破脸去,全然不考虑给自己留些回旋余地。
于是她嘱咐女儿:“夫妻之间当相互尊重,相互包容。到那边后,且记着你身为郡君,要少争执、少动怒,勿要降了身份。”
天翮三年春,姜王夫人爱护了十七年的幼女辞别江陵。她身边再无那个乖巧柔软,偶尔闹些小脾气的女儿。
征和五年秋,幼女亡故的消息从建兴递往江陵。
曾经横刀立马,又曾搅弄风云而怡然自得的王氏贵女,一夜间白了发,佝偻了背。
姜王夫人去了建兴,她一遍遍轻抚幼女冰冷苍白的面容,一遍遍呢喃幼女的名字。
可幼女再也不会睁眼看她,乖巧柔顺地唤她“母亲”。
她的瑾瑶才二十七岁,只见过二十七个春秋。
她的人生明明才开始不久,却骤然夭折在八月十五的中秋团圆节里。
毫无疑问,两个女儿中姜王夫人偏爱幼女。
瑾瑶是她和丈夫最和睦岁月里孕育的孩子,倾注了他们的无尽爱意。
长女是为传承与责任,而幼女只因爱意诞生。
幼女逝后,终其一生,姜王夫人再未见过长女。
她离开了江陵,也没有回王氏。而是寻了处深山,建了座佛堂,此后青灯古佛常伴身侧。
在无数个难眠的深夜,她捻过佛珠,敲着木鱼,默念超度的经文。
祈求漫天的神佛,能给她早夭的幼女在来世拥有一个顺遂安稳的人生。
幼女夭折后的三十年里,姜王夫人再未碰过荤腥,她无一日不念佛,无一日不在佛前诵经六个时辰。
在日渐加深的悲痛里,她迟缓地怀疑起是否自己造下的杀孽,报应到了无辜的幼女身上。
避世不出的姜王夫人,只偶尔会听闻些震动了世家的消息。
瑾瑶亡故的第二年,朝定县公与其妻韩氏遇刺身亡,只留下一个六岁的懵懂幼子。
建兴借此发动了几轮清洗。
瑾瑶亡故的第四年,宛城王氏、建兴周氏、阳翟裴氏,这三个十年前还在各自为政的世家,缔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盟约。
他们联合进入京都清君侧,然后把皇帝清没了。最终将瘸了一条腿的先帝长子宋钦扶上皇位,称太安帝。
原本疏离于京都的建兴周氏,一改往日风向,对京都热络起来。
而建兴那位贫苦出身的朝明县公,已使得世家只知他周朔,而不闻主家主君姓名。
在权势地位逐步攀登的同时,他开始敛财,甚至弄出议罪银的名目。
文人清客对他口诛笔伐,骂他的人很多,效忠他的人也很多。
他开科授学,给了寒门出头的机会。
他减轻徭役,清丈土地,重纳税账,修渠开道,给了属地生民喘息的空隙。
可他也欺主蔑上,排斥异己,大兴朋党。又徇私舞弊,欺公罔法,任用奸佞,甚至毫不避讳地招募死士。
在玩弄权力的年岁里,他从曾被赞为颇有德行的君子,彻底转成毁誉参半的权豪。
瑾瑶亡故的第六年,她的孩子因忤逆父亲,被朝明公逐出建兴。
周善跑到外祖母的佛堂里诉说委屈,咒骂自己父亲的暴戾恣睢。
姜王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让这个孩子替他早逝的母亲抄写经书。
瑾瑶亡故的第十年,朝明公辞任归乡,于途中病重身亡。
瑾瑶亡故的第十一年,宛城给她唯一的孩子举办了盛大的冠礼。
当世享誉声名的大儒,德行高尚的隐士,尊贵优渥的公侯纷纷到场。
瑾瑶亡故的第二十年,在这片土地绵延了三千年的建兴周氏轰然倒塌。
此间最古老的世家,从此不复存在。
直到看着周氏的坍塌,姜王夫人才意识到,这个曾被她认为有些能耐的女婿,不是有些能耐。
他简直太有能耐了。
也直到此刻,姜王夫人才看到了周朔身上的恨。
如此磅礴,又如此克制压抑。
肢解世家,千百年来,他是第一个。
瑾瑶亡故的第三十年,活在世上的人们已不记得多年前的风雨。
没有人记得夭折早逝的姜瑾瑶,也没有人记得毁誉参半的朝明公。
他们在岁月里化为黄沙,被一往无前的时间冲刷着,逐步被抹去了留在此间的所有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