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番外三(上)

执掌江陵二十六年的姜裴夫人, 养育了两个儿子。她早年丧夫,孤儿寡母坐镇江陵,可谓半生困苦。

唯一的欣慰是长子争气, 气宇不凡,举止合宜, 亲事定的是宛城王氏的嫡长女王厝。

姜裴夫人很满意自己的长子,也很满意这个长媳。

胥武元年, 她筹备完长子的及冠礼, 又着手准备长子的婚事, 纳吉、纳征、请期, 忙得焦头烂额。

她数着婚期,数着放下江陵一切能安心回阳翟养老的日子。却不想,数来长子坠马而亡的噩耗。

让她骄傲放心的长子,突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红绸换白布,姜裴夫人穿上丧服,有条不紊地举办丧礼。

她面对过太多次死亡, 已经能平静接受。

幼时失去双亲, 稍长成后,又看着疼爱她的长兄自焚身亡。

十六那年辞乡别亲, 嫁往江陵。却在六年后,抱着牙牙学语的次子, 给亡夫守灵。

姜裴夫人将流程一一核对, 体面地送长子走完了最后一程。

长子下葬后, 姜裴夫人给宛城递了信,取消与王氏的婚约。

但很快, 王氏嫡长女拜访江陵,她将那封信送了回来。

姜裴夫人的丧服还未褪下, 她看着曾经自己很中意的长媳:“这又是何苦……”

“他的死,不是意外。”

她垂下眸,手执佛珠,“人生在世,我们都得学会放下。”

“不,不能就这么算了。”

“逝者已逝,你要向前看。”失去长子的母亲捻过一颗佛珠,目光沉凝如水。

“我放不下。请您成全我,姜夫人。”

就这样,她披着长子选定的嫁衣,在宗祠前与次子立证为夫妻。

江陵迎来了新的主妇,出自宛城王氏的姜王夫人。

胥武三年,琼华郡君姜琉出生;胥武六年,瑾瑶郡君姜璃出生。

于姜璃而言,父亲是突然消失的。

某天她忽然发觉,她已经很久没见到父亲。

于是她问阿姐,父亲去哪了。

阿姐摸了摸她的头,说她还小,不会懂。

她问母亲,母亲将视线从案牍里移开,淡淡看了她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

母亲身边的贾嬷嬷连忙把她抱走。

贾嬷嬷把她哄在怀里,她说:“璃姐儿,可不能再问了。”

父亲的去向是不能问的。

姜璃记住了,后来她再没问过。

姜王夫人以温婉娴静而闻名于世家,但母亲对她很严厉,规矩礼仪不容出半点差错。

她幼时随母亲赴宴,母亲总会把她放在身边。

但阿姐却从来闲不住,她总是到处乱跑,还会和别家的贵子斗嘴打架。

甚至有次伙同其他几家的子弟,溜出了宴会范围。

她跑到民间的城镇里去了。

他们一群孩子,身上衣衫显贵,又没有仆役在身边。自然引来了歹人,将他们洗劫一空。

好在运气好,那些人胆子还不够大,没把他们拐走买卖。

等世家夫人们知道孩子跑出去了,宴席一阵兵荒马乱。

冷下脸的斥责仆从,焦急的哭得潸潸,发火的摔了茶盏。

可姜王夫人仍是温温和和的,甚至慢慢品了块点心,才吩咐侍从们去找。

阿姐被找到时,身上就一件单薄的里衣,还蹭上了污泥。

阿姐是那群子弟里最狼狈的,原来梳得漂亮的双环髻,散了一半,还插了几根草。

夫人们有的把孩子拎到一旁怒斥,有的一把搂住独苗抽泣指责。

唯有姜王夫人慢慢蹲下身,拿出帕子擦了擦阿姐脸上的污迹,笑问:“阿琉这次出去,可有什么收获吗?”

阿姐抬起脸,思考了一番:“财不可外露,我买东西时,把钱币都掏出来了。”

母亲把阿姐搂进怀里,摸了摸她杂乱的发顶,满是欣慰:“不枉此行。”

姜璃那时站在母亲身后,有些无所适从。

她没和阿姐他们一起出去。

后来阿姐拉着她的手去换衣服,一路上叽叽喳喳讲述自己的见闻。

外面的世界有多热闹,市集有多喧嚣,还有抢他们的歹人长得有多丑。

姜璃只是安安静静地听,跟阿姐走。

待阿姐说到兴起处,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她只需露出迷茫的表情。

阿姐就会了然地笑起来,再和她解释。

阿姐换衣服的时候,突然神秘兮兮地对她说:“你知不知道我买了什么?”

姜璃茫然抬头,见阿姐明显还想让她继续猜,便垂首默默摇了摇头。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圆滚滚的红色的球,上面粘了黑点,还有些发青。

阿姐捧着它,炫耀显摆道:“这叫糖葫芦,他们说这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我特意藏起来的,没被抢走,你快尝尝。”

姜璃咬了一口,初入口是苦,又是咸,后来却甜了。仔细一品,却满嘴余酸。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姜璃看着阿姐兴冲冲的模样,选择实话实说:“并不怎么样。”

阿姐一脸疑惑,就着她手上的咬了口。

她嚼了嚼,突然一阵呸呸呸,忙道:“快吐了快吐了,应该是被我一直抓在手里,抓坏了。”

姜璃看着阿姐,不由想笑。

“怎么还没换好?”姜王夫人掀开门帘,目光落到姜璃手上,“这是什么?”

“这是我买回来的,想给阿妹尝尝。”

姜王夫人走进来,难得皱着眉,“别让妹妹吃这种不干净的东西,快丢了。”

阿姐一把抢过糖葫芦,随手丢在地上,笑嘻嘻道:“丢了丢了。”

姜璃手上还留着糖葫芦的粘腻感,等她看糖葫芦在地上滚了一段距离才反应过来,慢慢放下手。

母亲给阿姐换衣服。

就在母亲转身去拿外袍时,阿姐凑过来和她咬耳朵,她悄悄说:“下次我给你带好的。”

姜璃看了眼母亲的背影,对上阿姐弯弯的眸子,也悄悄回:“好。”

阿姐从来不守规矩。世家那么多条条框框的礼法,可似乎对阿姐来说,没有一条可以束缚她。

母亲总是纵着阿姐,却对她要求严苛。

姜王夫人总是让次女坐在身侧,对着那冗长的规矩礼仪,一条条读给她听。

姜璃幼时曾问过母亲,为什么阿姐不用学规矩,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姜王夫人回答她:“阿琉是未来的主君,是江陵的骨,她要多见世面。”

“你是江陵的皮,阿璃。你的言行体现着江陵的教养,你是姜氏的脸面。”

“阿璃,别丢姜氏的脸,让你的父母面上无光。”

姜璃抬头看到母亲脸上温和得体的笑。

她慢慢点头:“是。”

阿姐曾有段时间,突然喜欢上跳舞。

舞娘曼妙的身姿,掩在薄沙中格外魅惑多情,就那三尺薄沙,似乎能诉说千言万语。

阿姐想学跳舞。

姜璃那时在背母亲要考的规矩,阿姐见她都快背傻了,便拖着她一起去学。

她喜欢和阿姐笑笑闹闹的每一刻,便下意识抓住每次和阿姐相处的机会。

奈何阿姐是个三分钟热度的性子,舞娘的美貌并没让她在跳舞这件事上停留多久。

阿姐很快就投入了下一项娱乐。

舞娘很喜欢这位小郡君,她有天赋,更难得的是肯吃苦。

跳舞时总免不了磕碰,大郡君磕到碰到还会闹一会儿,而小郡君却从不哭闹,甚至就不会说自己摔着了。

带着满心喜爱,舞娘做了一身舞衣送给小郡君。

姜璃看着绚烂的舞衣,完全不同于自己平日寡淡庄严制服。

再对上舞娘满是期待的目光,想要结束练舞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无法拒绝的后果就是让姜王夫人起了疑,在她多次抽问次女,她都答得结结巴巴的情况下。

那是个平常的练舞日子,在听舞娘教导时她不经意一抬头,就见到了站在门口的母亲。

她有些害怕,母亲的面色实在是很难看。

她一步步向母亲走去,向她行礼问安,压着要跳到嗓子眼的心。

姜王夫人并没有发火,也没有怒斥她,只是冷冷道:“去把衣服换回来。”

事后母亲让侍女紧闭大门,她坐在上首,品着一盏茶,手旁是次女的舞服。

姜璃跪在地上。

“舞者,媚也,是为邀宠者所学。阿璃,你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学这种下作玩意?”

姜璃跪在冰冷的地上,面对母亲的斥责忍不住哽咽:“母亲,我错了。”

姜王夫人把手旁的衣服扔到地上:“只此一次,去把这件衣服烧了。”

姜璃抬头看向母亲,她张了张嘴想要求情,却在见到母亲冰冷的神情后顿时失语。

“是……”

这事过去好久,阿姐已换了好几样新玩意。

那天阿姐提着自己新得的蟋蟀来找她,想和她一起找乐子。

姜璃静静看着蟋蟀。

蟋蟀被困在笼子里,任人摆布逗弄。

这似乎这触及到什么,但年幼的她还不太懂其中的类比与联系。

她便定定看着在笼子里努力攀爬,却永远找不到出路的蟋蟀,一种难言的压抑梗在心头。

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阿姐见她怎么也没有兴致,便丢下蟋蟀。和她凑到一张椅子上,蹭了半天,也没问出来半句。

还是阿青没忍住,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阿姐一笑:“我当什么事呢,这有什么?母亲不让你学,你偷偷学就是了。”

姜璃懵懂地抬头看向阿姐。

“这我很有经验,我斗蟋蟀母亲也不让,但我私下玩。她来时我就藏着,只不让她当场逮到就是了。”

姜璃看着明媚耀眼的阿姐,她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因为什么而不高兴。

她真的喜欢跳舞吗?

在茫然懵懂中,姜璃被阿姐亲热抱住。

阿姐蹭着她的肩,压低声音对她说:“我替你把人弄过来,你悄悄学。”

姜璃看着阿姐,她笑着眉眼低垂,被眼睫盖住的眸子满是灵动与狡黠。

“阿姐……”姜璃声音轻轻的,她真的喜欢跳舞吗?

姜璃不知道,但母亲不让她学。

她怕母亲,怕母亲冰冷的神情。

阿姐笑着看她,等她下面要说的话。

姜璃靠着阿姐,忽而侧身抱住她:“谢谢阿姐。”

大概吧,她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放弃。

阿姐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舞娘便来见她了。

姜璃还是跟着舞娘学习,不过这次她遵照了阿姐的心得,偷偷学。

舞娘看着翩跹起舞的小郡君,不由赞叹:“以郡君之姿何愁不能冠绝当世?”

姜璃听见舞娘的夸赞,含笑垂首。

她其实还不太懂冠绝当世意味着什么?只模糊知道这是个褒扬词,便下意识按母亲教过的姿态,对夸赞做出反应。

她安心学舞的日子并没过多久。

这是江陵,她的母亲是江陵的女主人,上下全是她的耳目。

她在一个烛火森森的夜晚,遭遇姜王夫人的苛责。

母亲带着一群仆从,撞开她住处的院门。

彼时她并没有向舞娘学舞,只是坐在案榻上,听舞娘说她学舞的趣事。

她看向气势汹汹的母亲,连忙下榻,上前问安:“母亲怎深夜来此……”

姜王夫人一把挥开她,目光直接落到舞娘身上,冷笑一声:“就是你,就是你再三把郡君往那歪魅路子上引?”

听到身后传来膝盖触碰地砖的声音,姜璃没敢回头,只勉强故作疑惑:“什么路子啊?母亲在说什么,阿璃不懂……”

“啪。”

脸上火辣辣得疼,耳内一时嗡鸣。

檀木佛珠溅到脸上,姜璃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母亲打了她。

姜王夫人怒火中烧,她冷艳的面容扭曲起来,抬手指向舞娘。因快速地移动,她手上执着的佛珠摇晃起来。

“去,把那个贱婢,绑起来。”

捂着火辣辣的脸,姜璃咬住唇,不敢发出声音,可眼泪却不受控制滚落。

朦胧之间,姜璃看着风姿优雅的舞娘被粗劣的麻绳狼狈捆绑。

姜王夫人怒火未熄,她瞥了一眼次女,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问道:“母亲有没有告诉过你,下不为例?”

姜璃被迫抬头看向母亲,灼热的泪珠烫着眼角,滑进发间。

“你就是这样下不为例的?”

叛逆的嫩芽在面对强势的权威时,毫无抵抗之力。

姜王夫人森冷的目光盯着舞娘,她随手指了一个侍从,移向舞娘。

她对舞娘说:“你这双脚可真是有用,勾得郡君满嘴是谎。既然如此,那就送给郡君吧。”

舞娘睁大眼睛,嘴里塞着布,只能发出一些呜呜咽咽的声音。

“去,把她那双脚,砍下来。”

姜璃不可置信地看向母亲,连忙抬手拽住母亲的大袖,不顾嘴角的疼痛,慌乱求情:“是我,错在我,母亲别、别……”

“阿璃错了,真的错了,不怪她。”

“母亲,别,不是她的错,错在我。”

“母亲罚我,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敢了……”

姜王夫人冷冷看着她,冰冷的字词从她鲜红的唇瓣间蹦出:“阿璃,你要因为一个贱婢,忤逆母亲吗?”

“阿璃不敢。”她讷讷出声,却又想要解释,“可……”

姜王夫人以贤柔闻名,但整个江陵没人敢忤逆她。

何况此次她带来的仆役,都是出于宛城的陪嫁,他们更是以母亲唯命是从。

姜璃看向舞娘想要解释,便猝然被锋利刀刃上的反光晃到眼,她吓得往母亲怀里缩。

可姜王夫人却突然钳住她,一手掰过她的脸,冰冷的佛珠挟持着她,逼迫她看着,亲眼看着舞娘的双脚,是怎么离开舞娘。

被塞住嘴的舞娘,剧烈挣扎着。

随着刀锋的落下,她喉间溢出极痛苦的嘶喊,随后整个人颓然倒地,一动不动。

姜璃离得舞娘已有段距离,她看着血从舞娘那喷涌而出,洒在空中,成了一朵朵艳丽而只绽放于一瞬的花。

湿热,砸在脸上,沿着鼻尖滑下。

姜璃紧抿着唇,却觉得唇上的血腥味一点点渗进嘴里。

她眼睛睁大,眼眶干涩,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姜王夫人松开手,姜璃不受控制瘫在地上,她愣愣看着地上一滩滩红色的花。

“拖出去吧,不用清扫了。等明儿下场雨,就干净了。”

舞娘被仆役一把薅住头发,就地拖着,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姜璃慢慢抬头仰视母亲,她看见母亲冰冷的脸上,露出了极为满意的笑容。

姜王夫人带笑的脸移向次女,此刻她脸上又挂着恰到好处的端庄面具。

她伸出手,指腹摩挲着次女的面颊,稍稍用力掰过她的脸,看向舞娘留下的双足。

刺眼的鲜红浸润姜璃的视野,屋子里越发浓郁的血腥味,让她隐隐反胃。

她回避视线,想躲开那片模糊。

可母亲却突然轻笑一声,连拖带拽将她向那处拎去。

恍惚间,姜璃觉得那双脚正向自己走来。

她挣扎起来,伸手拽着母亲的衣摆。她脸色惨白,嘴唇一张一合嗫嚅着,却发不出声。

姜王夫人突然松手,姜璃失去支撑瘫在地上。

她愣愣看着手下按住的东西,上面流淌的液体还是温热的,皮肤的触感是软的。

可姜璃却觉得,有一股阴冷沿着手臂爬上背脊。

她终于尖叫起来。

姜王夫人蹲下身,她华贵的金叶白袍在地上铺开,染上地面流淌的红,露出一种独属于血腥的美丽。

她掐着次女的脸,指尖用力:“为什么……你这么不听话?”

姜璃身体不受控地抖着,她跌坐地面,手抠着冰冷的地砖,一点点往后挪去。

姜王夫人端庄的面具却裂了一道缝,她一把揪住次女的衣襟,将她拖入自己怀中。

她的手紧紧按着姜璃,把女儿压在自己怀里。

“阿璃,相信母亲,只有母亲才是真的为了你好。”

姜璃几乎喘不过气,意识朦胧间,脑海里反复飘荡着几句话。

母亲才是对的,她只有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