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尽管箭头上的烙印被刻意抹去, 但刘承曾在宛城受训,他当然能看出那支断箭出自哪里。

宛城王氏。

是这场劫掠的挑起者,宁安灾祸背后的主谋。

回到住处后, 姜佩兮去看阿商,她仍在昏睡。

妇人说阿商先前醒过, 喝了药才睡下。

由妇人照料着,她勉强吃了几口, 但只要一想起匪盗们的兵甲由王氏提供, 她便毫无胃口, 草草放下碗筷, 结束今天的晚膳。

捧着烛台进入卧室,姜佩兮将它搁在桌上。

火光映在铺开的纸面上,照亮那些被权威划分成孤岛的势力范围。

当明确主谋后,地域图上的关系不再混乱纷杂。

北边的崔氏,南边的桓家,西边的陈氏, 东边的温家。

支持宋二当储君的世家已经齐了, 宛城王氏、华阴桓氏、泺邑崔氏。

至于陈氏和温家,他们的立场不难估量。陈郡君嫁入崔氏为主妇, 而避世避政的温家,不会干预王氏的野心。

等受周氏管辖的三县被搅得一团糟, 建兴对这片贫瘠的土地失去耐心, 最终撤离关注。

拥有西北重镇茺禾郡的王氏, 将一手遮天,搭建出培育宋二势力的巢穴。

江陵支持的皇子虽是宋六, 但姜佩兮对宋二并不反感。

其实宋二宋六在她眼中都一样,无论他们哪个当皇帝都比镇南王好, 至少他们不会犯下覆军屠城的罪孽。

宋二宋六与世家关系紧密,他们依附世家而存,手上没有兵权,不敢与世家翻脸。

镇南王却拥兵自重,不仅不敬重世家,还几次三番挑衅滋事。

比如说,镇南王的嫡次子曾当面鄙薄她。

征和五年,姜佩兮的身体已经很差,她经常昏睡,情绪只要稍有起伏便会呕血。

与此同时,她与周朔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他们很少见面,不再交流。

尽管她已不再有精力去生气,但面对恶意的轻谩挑衅,她仍旧做不到退步容忍。

尤其是这个嫡次子,向她详细叙述郑茵被虐杀的细节。

这一年姜佩兮二十又七,郑茵比她还小三岁,她死在五年前。

郑茵死在天翮八年,她才十九。

刚刚绽放的初蕊还带着露珠,便被溅上鲜血,拦腰折断,碾进尘土。

彼时姜佩兮目若寒霜,她静静看着那个不知死活的少年露出嚣张狂妄的嘴脸。

他想激怒她,姜佩兮很清楚他的意图。

并且也恭喜他,他成功了。

姜佩兮并没多生气。

这样焦躁发急的少年,心思谋略都太过浅薄。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幼崽握住树枝张牙舞爪。

滑稽可笑。

但作为长者,她需要给他一点教训,比如说砍下他的头颅以祭奠郑茵的亡灵。

又或者将他的肉一片片割下,让他体会郑茵死时被凌迟的绝望。

她要他死,他必须死。

可周朔保下了他,他不允许她这么做。

他不许她将建兴置于险境,威胁到他守护的周氏。

嫡次子逃出建兴,但她不会就此罢手。姜佩兮出心腹埋伏刺杀,她一定要他死。

事情败露的时候,姜佩兮正在喝药,浓稠的汤药将整个屋子熏得发苦,每一寸空气都让人作呕。

周朔难得来见她,面色沉沉,身上是不尽的疲惫无力。

沾血的玉佩被丢到桌上,姜佩兮瞟了眼玉佩上的琼花。

“姜郡君好手段。只是三皇子吉人天相,您还是没能杀了他。”

她弯起唇角,露出遗憾的神情:“真是可惜。”

他们彻底撕破脸皮,爆发了最严重的争吵。

姜佩兮捡尽了尖刻话,一字一句全数丢向他。

不负众望地,周朔被她气疯了。

在将迈过门槛时,他忽然顿住脚步。

他站在明灭不定的烛火外,半身落在阴影里,神情黯淡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平和寡淡,字句含混着:

“你总是这么刻薄……”

灯花忽然炸响,姜佩兮眼前一暗,又很快恢复明亮。

她拿起剪刀,剪下那段过长的灯芯。她试图将自己抽离回忆,那实在不是值得怀念的时光。

姜佩兮理解并认同王氏想要圈定一个范围供以发展,但她不能接受他们这种扶持暴虐者替自己清路的手段。

这与屠城嗜杀的镇南王又有何区别呢?

他们是注重礼法教养的簪缨之家。

德行仁心是他们启蒙的第一课,他们不该做出这种亡人自存的恶行。

“姜郡君。”

姜佩兮一愣,寻找这声称呼的源头,目光落到垂落的门帘上,她没有出声。

她怀疑自己是否幻听,直到她又听到了这个称呼。

“姜郡君?”

她起身走到门帘后,掀开门帘,便看到了呼唤她的人。

黑色制服妥帖地罩在身上,他站在光里,俯身向她行礼,恭顺低垂的眉眼与记忆里日渐冷硬淡漠的面容截然不同。

此刻的他还没成为建兴的权威,也不是九洲交口称赞、渴望攀附的权贵。

“有什么事?”

她问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周朔一直是能避着她就避着。

“姚县公下午已经启程离开,今日的事我已处置妥当,郡君不必再挂心。”

“多谢。”

“王郡公也打算近几日离开宁安。”

姜佩兮一时迷茫,“所以呢?要我陪你给他们送行?”

假若他想维持周氏的体面,作为周氏夫人的她当然该和他一起,装出一副夫妻和睦的样子送客离开。

“不。和离的事,我已写信回建兴,想来不日便能公昭世家,若暂时不能定下,我就再回建兴处理此事。”

“只是宁安荒凉,如今也不安定。我想,郡君不妨先跟王郡公一起离开,在宛城安顿下来。”

姜佩兮愣了好一会,近乎不可置信,“你让我和王郡公,去宛城?”

宛城那是能待的吗?

不要说她知道王国公和王二佛口蛇心。就冲当下王氏给匪盗提供兵甲,她也不敢和王氏有接触。

哪个要脸的世家能干出这样的事?

但姜佩兮还是想给周朔一个机会,确认他不是心存怨怼想借刀杀人,“周氏和王氏是又结盟了?我怎么记得你们和王氏关系很平淡啊?”

周朔显出愣神的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解释道:“没,还是之前那样。”

还是先前互相看不上的状态,双方恨不得对方早点亡族灭种。

周氏先主得位不正,一直被世家诟病。

泺邑崔氏为这事直接和建兴翻脸,撕毁了两家所有的盟约,闹得很是难堪。

世家多年来都是一场宴会有崔氏没周氏,有周氏没崔氏。

这情况随着周氏先主的亡逝,近些年才略有缓和。

尽管周氏历时悠久,在九洲的势力根深蒂固,但沾着弑母杀妻恶名的建兴,让每个世家都望而却步。

王氏自矜为世家之首,便看不起周氏这种歪了根基,又臭名在外的世家。

不论怎么说,她目前还是周姜夫人,周朔让她跟王氏走算什么事?

姜佩兮不明白,“那你为什么要把我托付给宛城?”

周朔看向姜郡君,清冷疏离的容姿里有着疑惑,她眉微微蹙着,像是染上雪色的白梅。

“周氏与王氏关系虽不睦,但郡君是郡君,周氏是周氏,王郡公不会将郡君与周氏混为一谈。郡君在宛城也能受到更好的照料……”

周朔的话顿住,他没敢再继续往下说,姜郡君的面色冷得像是要结冰。

周氏是周氏,她是她,不会有人将他们混为一谈。

姜佩兮气笑了。

是啊,他们身份悬殊,没人会觉得他们荣辱一身,夫妻一体。

周朔也这么觉得,他从没把她当成妻子,从不觉得他们是一家人。

贪着梧桐院的不知世事也好,恋着周朔的包容也好,现如今梦都该醒了。

那些自以为是的温情和睦,只是她一人的幻象。

他们曾于初夏共坐廊中,听着嘈杂的蝉鸣,看幼子嬉笑玩闹。也曾在风雪中,听着悠远的连成波浪的钟声,依偎在一起迈向一个又一个新年。

就算曾将性命交付又如何?

最终不还是夫妻反目,形同陌路?

还真是,至亲至疏夫妻。

她尽力压下那些不断上涌的情绪,愤懑、哀怨、委屈……

姜佩兮不会让它们主宰自己,不禁冷笑道:“原是我碍着周司簿了,即在宁安讨人嫌,我明日走就是了。司簿用不着这么赶人,我是知礼节的人,不会死皮赖脸赖在这。”

“不是……”

“多谢周司簿这几日的照料,我今晚就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走。不会再碍着您的眼。”

姜佩兮很快打断他,脸上挂着一层浅淡的假笑,“司簿还有什么事吗?若无事,我要去收拾东西了。”

“郡君不和王郡公一起吗?”

“用不着你管。”

“郡君跟王郡公同行,会安全许多。”

周朔皱起眉,他试图劝解,“宁安不安定,匪徒到处流窜,连着周边的地方也频频出现劫掠。郡君独自离开,又没有兵马护行,实在不是首选之策。还是和王郡公一起,路上能得到很多保障。”

“我如何,与你何干?”

她面上仿若凝霜,清透如霜雪的眼眸看着他,凉薄淡漠的眼中却没有他。

她像是今夜天上那弦弯月,高悬苍穹,不屑将清辉漏向人间。

“郡君……”他嗫嚅着,却无言以对。

清冷凉薄的字词渗入心肺,她说:“我是生是死,与你何干?你管得着吗?”

他没有资格去干涉姜郡君的抉择,从前便没有。

如今和离书已写,江陵与建兴也不日将此事搬上台面,这场枯竭空洞的婚约即将迎来落幕。

他更加没资格了。

此次一别,他便不再有资格见到她。

她是和王郡公一样的贵胄,出身显赫,父母显荣,本该成为大世家的主妇。

而他这种低贱到尘埃里的身份,连拜见她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