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起,西天红霞映着琉璃瓦下的寺庙。
杨蓁还在方才的震惊里。
她道,“我早就觉得大嫂脾性着实太好了,好在她那位胞弟是个有脾气的,又肯替长姐出头。”
她啧啧,“可惜大嫂没让那项寓把话说完,不过大哥也应了让大嫂回娘家的事。”
谭建在旁吃着压惊茶。
项寓说的话已经够厉害了,若是让项寓把话说完,他都不敢想自己的大哥是什么脸色。
至于大嫂回娘家的事,他记得大嫂上一次回娘家,还是回门的时候。
那时大哥要进京赶考,并未三朝回门,后来大哥进京之后,大嫂才择了个日子,自己回娘家小住了半月。
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谭建叹气,却见自家娘子兴致盎然地,还在推崇项寓方才怒发为姐的表现。
他非常怀疑自家娘子不是杨家人,也不是谭家人。
她是项家人吧?
念头未落,她就叫了他。
“咱们去大嫂他们的客院吧。”
谭建呛住了,压惊茶把他呛得说不出话,顺了半天胸口,才道。
“娘子,这合适吗?”
“合适。”她从小榻上跳了下来,“你要是不去,我可就自己去了?”
谭建咳了两声,看着风风火火出了门的自家娘子,不得不跟了上去。
......
红霞消散,夜幕四起,寺院零星的灯火闪烁着佛寺静谧的光芒。
项家人落脚的客院,院子里静悄悄的,项宜姐弟在房里说话。
项寓的气还没消下去,抱臂生气。
项宜叹气。
“我的账干干净净,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反倒是那些跳梁小丑在自掘坟墓。”
她看着弟弟少年人脸上的凌厉,又劝他,“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但若你再因为此事,与谭家大爷闹僵,岂不是因小失大?”
她说着,眸光微动。
“女子不能科举,项家也没有除你以外的第二个男子了,你要记住你最该做的是什么,就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项寓嘴角抿下了不甘。
长姐自来都是隐忍的性子,她想要的不是旁的,是项家能立起来,能恢复清白的名声。
客房里的气氛沉了下来。
项宁看着长姐和项寓,默默在三人中间点了一支安神香。
安神香味道沉静,白色的烟气慢慢升起,房中气氛又渐渐缓了下来。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了敲门声。
三人起身去看,看到了门外的谭廷和正吉。
谭廷到了此处,三人都没想到。
项寓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项宁亦是目露戒备。
谭廷顿了顿,倒看见项宜向前走了过来,她仍旧穿着素白的长袄,只是身上染了些安神香的沉静味道,香气与她周身气质莫名相符。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到了此处,或许是云霞正好,又或许是旁的。
但他眼下看见她安静在此,突然想跟她,单独说几句话。
他薄唇微动,只是在看着项寓和项宁戒备的神色,谭廷不知怎么开口。
他只能默默看向他的妻子,可她并不知他要做什么,反而在他的眼神里问了一句。
“大爷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一听要吩咐事情,项寓脸色更难看了,连乖巧如项宁也绷了脸,他们对着他,仿佛他是要折磨他们长姐的洪水猛兽。
小院里的紧张之气盘旋而起。
谭廷默默叹气。
他说无事,目光转了转,又落在项宜身上。
“今岁天寒,山上更要冷几分,不知你们是否住得惯。”
安螺寺给谭家留的客院,和项寓他们定的客院,相差不小,前者可以烧起地龙,后者却只能用炭盆取暖。
谭廷原本的意思,是将项寓项宁都接到谭家定的客院里来,可今日下晌这般一闹,别说项寓项宁了,连项宜都走了。
他这么问了,项寓哼了一声,要说什么,被项宜眼神压了下去,项宁乖巧些,没有开口,但脸上的戒备之色半点没消减。
最后是项宜开了口。
她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嗓音亦是一贯的平静。
“多谢大爷关心。”
比起项寓的排斥、项宁的戒备,她这般毫无变化地应对,让谭廷本想同她单独说两句话的想法,越发不知怎么开口。
他默然看着她,而她则目光微转落向旁处。
别说单独说话,连目光都毫无交集。
谭廷口中发苦,正这时,院外又多了一阵脚步声。
杨蓁和谭建也到了。
项家临时落脚的客院热闹了一来。
谭廷看着满院子的人,他想同她单独说几句话的想法,是完全不可能了。
他不快,瞥了谭建一眼。
谭建哪里想到自己大哥也在,又被大哥一瞥,小心肝抖了一抖。
倒是杨蓁毫无察觉气氛的紧张,跟项家人一见如故似得,同项寓项宁各认识了一番,尤其见项宁乖巧白净,甚是喜欢。
女人之间甚是和谐,只是院中男人却气氛紧张。
谭建既不敢打扰自家哥哥,也不敢招惹项家弟弟,只敢跟项宜低声问了一句。
“大嫂真回娘家啊?”
不想他话一出,嫂子还没说话,项寓一眼瞪了过来。
谭建都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而他拢共就说了一句话......
还是项宜解了他的场,温声道。
“嗯,回去小住几日。”
谭建“哦”了一声,小心点着头,他想问嫂子几天回来,但在项寓眼神里没敢问。
但他大哥在这时开了口。
“几日回来?”
听他这般问了,项宜想了想,“大爷看三日可成?”
毕竟腊月里事情繁多。
但她这说法,立刻惹得项寓皱了眉,项宁也忍不住道。
“三日的话,姐姐还要来回一趟,也太辛苦了吧?”
话里透着小姑娘心疼长姐的不满。
谭廷只好改了口,“那就五日吧。”
他多添了两天,一来不想让妻太过奔波,二来不愿让项家姐弟不满的情绪太重。
谁想项寓直接冷哼出了声。
“只怕五十日,谭大人也不在意吧?”
毕竟他三年都没回过家了,妻子对他来说,有什么重要?
这话呛人得厉害。
谭建被吓傻在了当场。
他觉得别说是自己了,就是整个谭家,整个清崡县乃至宁南府,也没人敢跟他大哥说句这样的话。
杨蓁却越看项家的双胞胎姐弟越顺眼了。
项宜连忙眼神警告项寓不许再乱说话。
谭廷左右都不是,最后只能道,“那就四日吧,”他看向项宜,“四日后我去青舟接你。”
项宜从未设想过他来接自己。
她想,因着谭家查了自己账目的事情,谭廷已经对项寓有颇多容忍。
但她和谭廷之间的关系,远不至于此。
这位谭家大爷,约莫只是客气一句而已。
她摇了摇头,“天寒地冻,妾身自己回去即可,大爷不必多费周章了。”
项寓闻言又要说话。
这次谭廷在他之前开了口。
夜幕下的山风里,项宜一身白裳如随山风轻飘如云。
谭廷深看了她一眼。
“要的。”
项寓没了话,倒是项宜着实顿了一顿。
*
七天的水路,项寓和项宜都没答应,谭廷只好着主持取消,陪着他们斋戒了一日,为梁氏点了长明灯。
腊月初九一过,项寓就带着项宜回了青舟他们的宿处。
谭廷许了四日,自然不能再留,只能同谭建和杨蓁一道返回了清崡谭家。
走的时候四个人,只回来了三个,赵氏听说吃了一惊,又听说项宜要回家四日,止不住头疼了起来。
“年前事情多的不行,怎么可巧在这个时候回娘家了?”
谭廷知道自己这位姨母不喜这些族中事,她本没有头痛的毛病,嫁过来之后管了几年家,才平添了这病的。
谭廷不欲让她因此责怪项宜,便道是自己让项宜回去的。
“若是母亲疲累,便由儿子来料理几天。”
“这怎么行?哪有一族宗子料理族中庶务杂事的?”
赵氏上面还有德高望重的族老们,她可不能坏了规矩。
她不由看向刚娶进门的二儿媳妇。
杨蓁见她看过来,眼睛一亮,兴奋道。
“母亲让我帮忙管家吗?我在我娘身边看过几天,虽然我娘嫌我笨,但我觉得我可以试试手。”
赵氏差点呛着。
她赶紧说算了,要真让二儿媳妇接手了,只怕她的头痛要更厉害了。
“罢了罢了,不过四日我且应对吧。”
*
青舟项家二进小院,热闹喜庆堪比过年。
镇子里年货都摆了出来,什么蜜枣瓜子甜球苏糕,姐弟三人买了一大堆回来。
邻里听闻项家的长姐、清崡谭氏的宗妇回来了,一个个跑过来看。
他们见到项宜,看到她没有绫罗绸缎,没有满头珠翠,也没有奴仆成群。
她就站在院子里,平易近人地拿了点心招待他们。
邻人皆惊讶。
他们这儿也有世族,远一点的有平泽邱氏,当家老爷夫人富贵的连走路都喘气;近一点的住着四大家族之一、凤岭陈氏的旁枝,那些人最坏,从不拿正眼瞧人不说,只想榨干他们的地、他们的田......
但这位清崡谭氏的宗妇,好像完全不一样啊。
他们不好意思只吃项家的东西,也都拿了茶水果子过来。
来往之间,居于镇子边缘的项家,反而成了全镇最热闹的地方。
.....
至于清崡谭家,冷清里透着混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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