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贵妃娘娘在外求见。
贵妃娘娘一来,陛下的心思尽皆转移到贵妃身上,草草打发了润润。
“先跪安吧。”
润润领命,她侍寝过后本该四更天就离开的,多在陛下身边多留好几个时辰,已经占大便宜。
润润还没来得及出去,贵妃娘娘便已进来。她经过润润时瞪一眼,随即明眸丽齿,娇媚得没骨头似地贴向陛下。
“陛下,昨夜孩儿闹臣妾了。”
陛下温颜,“是么……”
润润不欲多听两人的轻怜密爱,默默退出去。
外面天色阴沉沉,犹自飘洒雪花。
锦书举着把竹骨伞,等在长信宫门口。
昨日贵妃娘娘生辰结束后,润润是直接跟随圣驾往长信宫侍寝的,并没回翠微宫。
天气这样湿冷,润润手中没伞,被雪淋到风寒可不得了,锦书特意过来接她。
润润裹紧小棉袄,肚子饿得咕咕叫。刚刚服侍陛下用完早膳,她自己却还半点东西没吃。
锦书催促润润,“小主赶快回宫吧,有喜讯,您姐姐给您送家书来了。”
家书?
润润燃起亮色。
翠微宫,一封小小的信笺正躺在妆台上,昨晚生辰宴王爷进宫时帮岁岁捎带来的。岁岁不会写字,信是找人代笔的。
不久西郊即将举行冬狩,许多皇亲国戚都去,王爷也会带着岁岁随身服侍。
岁岁问润润也会跟着陛下来吗?如果那样,她们姐妹俩便可以见面了。
润润读罢,月牙儿眉高兴弯起。
太好了,怎么会有这样好事?她高兴地抱着信笺转三个圈。
可片刻之后,她又不高兴了。
迷茫的小脸上,挂满忧愁。
冬猎那种大场合,陛下……会带她一个小小宝林前去么?
·
皇家猎场在京城西郊,每年冬天最寒冷的时日,先帝都会带着众位皇子、大臣冒着凛冽寒风骑马狩猎,以表忆苦思甜、居安思危之意。
陛下登基后,冬猎也一直延续着。
相比往年,今年冬猎意义分外重大。耶律国使臣将借此机会,提出他们国王子与檀庭公主的和亲。
耶律国虽然富有,但野蛮、粗鄙。
檀庭公主娇生惯养,一心想找个秀气的状元郎当驸马,焉肯嫁去漠北耶律,几日来对着陛下哭闹。
眼看着离冬猎越来越近,陛下却迟迟未置可否。
用一个公主便可以换来部落和平,这种便宜事诱惑太大了。陛下不仅是檀庭的哥哥,更是君主,得为社稷着想。
那一日雪下厚厚,陛下在皇后娘娘的凤仪宫中,润润和芳昭仪也侍奉在侧。
随行西郊行宫的妃嫔中,贵妃娘娘怀着身孕自然要去,芳昭仪位份高去得,张荣华近来频频向皇后谄媚,皇后也想把张荣华带去。
独独没人提润润。
润润特别想去冬猎,到西郊就可以见到岁岁了,因而这几日她一直影子似地跟着陛下,盼望陛下在选人时恰好看见她。
可似乎并没什么用。
此刻,陛下正低头执笔写着去西郊的嫔妃名单,皇后娘娘坐在他对面研磨,窗外雪光融融,夫妻和谐。
润润微微发慌,自己像被遗忘在角落里。她禁不住跺跺脚,又咳嗽一小声,都是极轻极轻的,希望可以引得陛下注意她。
可陛下并没有注意她,写好名单后,顺手交给内务局的人去准备了。
润润盯着那张薄薄的名单纸,渐渐绝望,若非皇后娘娘和芳昭仪俱在此,她真想鼓起勇气主动求一求陛下。
只要能去西郊行宫见岁岁,给陛下当个丫鬟随侍左右也行。
陛下还有一些家事要交代皇后娘娘,檀庭公主忽然在外求见,长跪不起,求陛下收回成命,莫要把她远嫁。
檀庭有哮喘之疾,最见不得凉的,在外面跪着根本胡闹。
陛下微怒,即刻命人将檀庭请进来。公主双眼肿胀如烂桃,抽噎快要窒息。
“皇兄,臣妹求求您别让臣妹去和亲!”
陛下蹙眉,“檀庭。”
他哄公主半晌,净说些不疼不痒的话,对和亲之事却绝口不提。檀庭哭天抹泪,殿内都被她闹得乱糟糟的。
润润还在琢磨西郊冬狩之事,眼见公主伤心,她主动献殷勤,递手绢,忙里忙外。
檀庭正自伤怀,猝不及防一抬头,精致的莲花冠正好磕到润润额头上……檀庭的头皮被扯了下,哭泣俨然更凶。
“你做什么?!”
润润手足无措,“公主……”
“你特意来看本公主笑话的,是吧?”
檀庭平日就对润润厌恶至极。
润润还欲再分辩两句,陛下脸色掠过一层暗云,“下去。”
横眉冷对,流露的,分明是厌弃。
陛下最护着的他妹妹了。
润润唇角抽搐下,没说完的话只得尽数咽下。
当下陛下耐心哄着檀庭,轻揉着公主被扯到的头皮。又拿来两只拨浪鼓,哗啦啦摇着给她玩。这本来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可陛下那温柔到骨子里的语气说出来,莫名让人觉得苏。
润润默默捂住自己被莲花冠撞得生疼的额头,心中凉惘惘。
没有办法,落寞退出去。
……
翠微宫,锦书远远望见润润,还以为她又挨受皇后责备。
姑娘发丝凌乱,额头又红又肿,手里捏着一朵小花,路上捡的,沮丧地垂着眼皮,卧蚕处是黑黑的阴影,把妆哭花了。
问起情由,润润绷着嘴,“陛下把我赶走。”
锦书大吃一惊,还欲再问,润润抵触不肯说了。
回到卧殿,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很久,额头沙沙的疼,直直哭得精疲力尽,内务府也没来找她,司礼局的人也没来找她。
被选去西郊的嫔妃,内务府早就开始帮她们准备了。
名单上确实没她。
她以为她是檀庭公主吗,伤心还有人哄。
润润难以接受这事实,把红皱皱的小脸从被子里伸出来,抱膝枯坐在窗前。
她强自打叠精神,思索如何挽救此事。
想啊想,想得脑袋乱成麻线。
下午了,锦书给她送过来一些牛奶,还有特别小的一块双色豆糕,乃润润平日所爱。
润润嚼着微甜的豆糕,忽然福至心灵。
是啊,甜味是人世间最好吃的味道,她要给陛下做芋圆子,粉糯糯的,甜丝丝的,从前岁岁就总喜欢做给她吃。
每次她吃完,什么不开心的事都一扫而空,陛下也一定会喜欢。
润润想找些制作芋圆子的香芋,红薯粉,还有木薯粉来,学着姐姐的样子试做。
她满以为找到了正确答案,忘记陛下其实喜欢清淡饮食。她喜欢吃甜的只是因为她自己受过太多苦,主子才不喜欢那腻腻的味道。
而且,红薯粉和木薯粉也非是她们小小的翠微宫拥有的。
锦书告诉润润,御膳房的人不给她红薯粉,怕她拿来做什么坏事。
润润唯有行贿。摸摸周身,连一件自己的像样首饰也没有,陛下赏的那些全是御赐之物,她弗敢动。
她忍痛拆下张佳年给她的玉枕上的玉片,怯生生问锦书,“玉的,应该值些钱吧?”
锦书直撇嘴,这些个碎玉也只有穷酸举子才镶在枕头上。御膳房的奴才都见过大世面,谁稀罕这点破玉啊。
最终还是锦书用自己的养老钱,给润润从御膳房换来了木薯粉,佯称好心太监赠的。
润润愧疚,暗暗记住锦书的恩情。
她亲自下厨房,把木薯粉和红薯粉加上白糖,揉成一个个糯团子,切开,蒸熟。
姑娘做得认认真真,每一个粉团无比用心。明明她自己最爱吃这东西,却强忍馋虫半个都没吃。
“这次您一定能成功!”
锦书给润润打气。
润润心怀忐忑来到太极殿,篮中芋圆子飘出袅袅香味。
太极殿的侍卫远远将她拦下,
“对不住小主,无召不得入内。”
贵妃娘娘正在里面,这几日窦大将军在西北战场立下大功,贵妃娘娘伴驾。
贵妃娘娘的胎已将近四月,基本稳定,因而晚上侍寝也是贵妃娘娘。
润润语塞,白白仰望太极殿,急躁小脸发白。她就在外面等,等得身子僵了,芋圆子凉了,也没能见到陛下面。
她悻悻而归。
芋圆子冷冰冰,她不忍浪费,自己都吃了。数量太多,吃得直咳嗽。
锦书劝润润,“小主别灰心,后宫嫔妃众多,见不到陛下也属寻常事。”
润润从没这般盼望侍寝过。
晚上到敬事房叫人的时候,润润到翠微宫门口等,天空的星星亮了,陛下也没点她侍寝。
润润真真尝到了望穿秋水的滋味。
据说,陛下这几日都宿在贵妃娘娘处。
润润不灰心,第二天学了乖,给食匣裹棉袄,提着到陛下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必经之路上,等陛下。
可陛下今日恰好没给太后娘娘请安,她又扑个空。
第三天,下起小雪糁,雪糁夹雨。
寒风的阴影,空气冷入肌骨。
润润给食匣穿了两层棉袄,依旧在陛下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依旧徒然无功。
第四天、第五天,淫雪霏霏,霜天寒地面。她日日都做芋圆子,日日都去等陛下,却也日日都等不到陛下。
风吹雨打,她快变成雪人。
吃冷芋圆子,快吃吐了。
原来陛下忘起一个人来,那样绝情。
只要他不见她,她想见他是十分艰难的。
润润抹着眼泪,哭着跑回翠微宫。
……
第六天,翠微宫还剩最后几两木薯粉。
润润带着最后十几个芋圆子,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来到老地方。
她冰晶灵透的眼睛透着坚决的光芒,脸蛋因多日风霜的洗礼,透着高原人的那种皲红。
若这次还失败,她和岁岁便注定无法相见。
陛下,陛下,她一定要等到他。
雪糁儿落向地面时化作了冰冷的小雨滴,头发一绺一绺的,湿了。
这是一年中最冷时刻,润润睫毛挂着小小冰碴儿。
可她那样倔强,冻成瑟瑟发抖仍不肯走。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陛下乘龙辇经过时,恰好看到这一幕。
这几日,他确实故意晾着她的。
他觉得自己过于沉溺她了,帝王不该有七情六欲。这次冬猎,他同样没打算带着润润。
可此刻她提着一只小小篮子,在风雨中飘摇,像天上结冰的星星坠落在地上,那么脆弱,又那么锲而不舍。
她在等他。
他从没见过这样傻的白花儿。
谢郢识微有所感,终于朝抬辇的奴才挥了挥手,沉沉一声,
“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