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那日,宫里热热闹闹。
白昼,御花园培育的绿萼梅怒放,陛下,皇后娘娘,檀庭公主,还有寿星佬窦贵妃要一同游园,写联,祈福,纳春。
窦贵妃是众星捧月的焦点,但见她红梅纹云纱长裙,额绘花钿,作酒晕妆,小腹微微隆起,明艳动人。
陛下一直牵着贵妃的手,含笑在她耳边说悄悄话。心意如胶,恩情似漆,无上帝宠。
许多嫔妃、王爷、世妇们都在给贵妃娘娘送贺礼,琳琅满目,什么好东西都有,俨然叠成一座小山。
润润随张荣华等人跟在最后面,远远见贵妃娘娘冠上镶嵌大明珠,好耀眼。人群再密,也能一眼看到贵妃。
待夜幕降临,入宫贺喜的大人物们散去。
皇后娘娘身体不好,便提前回宫歇息了。
偌大明月如玉盘,被粉红色的碎云裹挟。
护城御河倒映着粼粼月影,漫天又大又亮的星光,恍若一只只遥远天空上的蝴蝶,美丽,清冷,梦幻。
摘星楼,陛下原本打算只带贵妃娘娘一人登临的,奈何檀庭公主耍赖也非要跟着前去,陛下只好带着这两女,赏京城盛景的,品江山,品月色。
清风徐徐,润润随张荣华她们站在摘星楼之下,遥望漾漾东流的护城河。
听说护城河里养着食人鱼,凶猛无比,谁要是一头栽下去,定然被撕咬得尸骨无存。
张荣华她们拈酸带醋地议论贵妃娘娘,润润不参与讨论,一个人呆呆怔怔仰望天空。
好多星星啊。
那不是她叠的纸星星,而是真正的星星。
如果有机会她也想上摘星楼看看,摸一摸真正的星星,冷的还是暖的?
娘亲说摸摸星星,就可以见到想见的人,忘掉烦恼的事,如果运气好还能长出翅膀飞。
其余诸位嫔妃在拉帮结派地站队,见润润呆呆蠢蠢,鄙夷她,也懒得和她说话。
良久,陛下才和贵妃娘娘从摘星楼上下来。
檀庭公主蹦蹦跳跳,贵妃桃腮带笑,唇角口脂微有绯红,想是被陛下吻过了。
陛下长发玄黑,额前垂下几缕发丝,身着鸠羽暗紫的长袍,色泽浓淡不一,其上绣有展翅欲飞的仙鹤图案。月光光晕倾洒,越发衬得他风姿挺秀,眉目如画。
他们一下来,众妃黑压压跪倒,齐声参拜,润润也囫囵吞枣混在其中。
两只黑犬围绕在贵妃娘娘左右,乱嗅乱叫。
润润惧狗,身子情不自禁往后退,小小打了个喷嚏。
周围静谧无声,这声喷嚏尤其明显。
贵妃娘娘又美又艳的目光扫过来,盯见了润润。
“薛宝林?”
众妃纷纷注视向润润。
润润睫羽轻颤,连忙捂住嘴。
窦贵妃记得,上次润润就对她的两只犬武士颇有微词。
檀庭公主恼巴巴指向润润,“原来是你!皇兄,上次她把臣妹的栗子压坏还没赔呢!”猛摇陛下衣袖。
陛下道,“一枚栗子而已,要人家付出什么代价。”
檀庭公主苦着脸,“我不管!皇兄,不能轻易饶恕她!否则以后下人会反了天。”
陛下叹:“你想怎么罚呀。”
檀庭思索半晌,从罗裙下伸出自己镶满明珠的绣鞋。
“擦鞋!”
“皇兄,刚才臣妹鞋子弄脏了,我要她先给臣妹擦干净,再恭恭敬敬道歉,才原谅她冒犯之罪。”
众妃闻此皆唏嘘,竟有些同情润润。润润何等不幸和这位公主祖宗结下梁子,以后罪还有她受的。
润润亦惧得牙齿相击。
陛下疏离摇头,“不行,她是受封的宝林。”
宝林再卑贱,也是有位份的正经小主。
檀庭哼哼不依,开始闹,挽住陛下手臂,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玄黑的龙袍也被蹭乱。
檀庭是陛下亲妹,一母同胞,在宫里向来横冲直撞跋扈无忌。
“皇兄——”
陛下对旁人冷心冷肠,对公主却毫无抵抗力。只因檀庭公主生来带有哮喘病,陛下总是罄其所有补偿她,骄纵她跟天上月亮似的。
终于他让步,“好吧。”
檀庭公主拍手叫好。
润润反应迟钝,还没明白“好吧”二字的含义。
陛下,今天也是她的生辰啊。
她没有吃到点心不说,还要抛弃尊严给公主擦鞋。
润润唇角略微抽搐了下,委屈地抬头望向陛下,灵秀的眉眼间是惨淡微弱的绝望。
可陛下无视她的乞怜,漂亮长眸那样凉薄无情,仿佛玩弄瘦苦伶仃的她本身就是种乐趣。
他淡冷对她道:“聋啦?”
主子说话,没听见么。
润润唯一希望顿时酥解跌落。
其实她根本就不必存有希望,每次碰到这种场合时,他要么寂寂旁观,要么选择别人。
他想罩着她,但不多。他对她的喜欢排在亲人和贵妃之后,当她对朝政有威胁时,他可以毫不犹豫掴她一耳光。亲疏厚薄,向来如此。
檀庭公主神气地伸着腿,使唤润润。
“擦呀。”
满场后宫佳丽,润润活得像个笑话。
润润后背烫极又冷极,别无选择,默默蹲下来。
左顾右盼,无有擦拭之物,便拿了自己腰间的手绢。
檀庭华贵绣鞋其实并不脏,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为了羞辱她而已。
檀庭公主无情的嘲笑响彻在耳边,润润听见她和陛下调笑自己卑贱,陛下亦摇头笑叹。
她闪过一阵难过,难过得快要死了,像许多小虫子,啮着心。
……
润润给檀庭擦过鞋后,整个人不太好。神情萧索,忽忽悠悠,宛若丢了魂儿。
檀庭公主使唤完她后,非但没有给她好脸色,甚至还朝她啐了一口。
冷冷的口水沾在脸上,很凉,润润擦了半天也没擦干净。
张荣华她们一个劲儿往陛下身边凑,人人都在猜测陛下今晚翻谁的牌子。
虽然今晚贵妃娘娘过生辰,但贵妃身怀有孕,无法侍奉陛下,陛下总不能整宿陪着贵妃吧。
入宫以来,唯有薛宝林撞大运侍奉过陛下,不知今晚花落谁家。
敬事房太监送头牌过来,陛下眉尾不经意垂着,微微阖眼,分明的骨节依次从一排牌子上滑过。
众妃不约而同屏住呼吸,见他流连着,先是从芳昭仪牌子上停留片刻,又拂张荣华的牌子。
最后,却谁也没翻。
润润混茫茫站在众妃的最后,怔怔抚摸自己脸上被吐口水的位置,还没从檀庭公主的羞辱中缓过神来。
却听陛下幽幽道,“薛宝林吧。”
又是薛宝林?
此言一出,四面八方嫔妃嫉妒的眼刀,要将润润活活拆了。
润润得罪檀庭公主,陛下也罚她擦鞋了,到头来竟还点她侍寝。
加上这次,润润就连续侍寝三次了,此等恩宠连窦贵妃都从没有过。
作为当事人的润润,没有喜没有哀。
陛下一点她,她就感受到腿和腰软了。
她不晓得其余众妃如何羡慕,她只晓得晚上自己又要撕裂一样疼,第二天又要喝比黄连还苦的药,难受得紧。
陛下白日里不曾半分着眼于她,晚上却还要将她压在床上,劈开她双腿……
她的生辰,原是最最灰暗沮丧一天。
敬事房的奴才见陛下点了润润,欲将润润请走,为她梳妆收拾。
陛下却扬扬手不必,一会儿他会顺手带人走。
生辰会结束后,陛下爱怜身怀有孕的贵妃娘娘,以龙辇亲自送贵妃回兰华宫,其余众妃则自行各回各宫。
唯有润润特别,她因被陛下指作侍寝,须得先跟陛下辇驾往兰华宫去走一遭,然后再随陛下回长信宫侍寝。
这么长的路,陛下和贵妃娘娘是有说有笑地乘龙辇,润润却得跟在奴才堆里走着,寒寒酸酸。
雪花旋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又下雪了。
兰华宫,贵妃娘娘依依不舍地向陛下道别。今夜若非她怀有身孕,必然轮不到旁人侍寝。
陛下淡笑送贵妃走。
贵妃背影消失后,他侧侧头,眸底重新换上冷冽色彩,像黑夜一样,与方才那副温柔模样迥然不同。
顿了顿,问起:“她呢?”
他龙榻的那件小摆件。
刘公公殷勤答:“回陛下,薛宝林一直跟在您御驾后呢。”
一片六瓣雪花旋在手心,天气冷得很。
润润姣好的玉容浮现眼帘,谢郢识沉吟片刻,
“叫她过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润润:该如何与最讨厌的人同床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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