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樱桃

皇宫又落雪,银絮飞天,琼瑶砸地。天空阴沉沉,似乎一张大青纸泼满浓墨。

润润自被从长信宫赶出来后,喝了避子汤,幽居于翠微宫这等偏僻之地,再无机会面圣。

宫中下人本就蔑视她,听润润仗着被陛下召幸过两次,自不量力妄议政事,对她更三分鄙薄三分嘲笑,变本加厉欺负她。

锦书愤然:“小主是宫里正经受封的宝林,该教训教训那些奴婢,树立些威信。”

润润自叹,“都怪我自己笨。”

在陛下面前把事搞砸了,王爷知道指不定要怎么惩罚她和岁岁呢。

冬天空气干冷本就爱膻脸,润润几日来伤怀,原本白嫩的小脸皱皱巴巴。

她半窝在榻上发呆,被衾冷似铁。

偌大的卧殿内,只点着几块可怜巴巴的黑碳,还快要熄灭了。

热水需要小厨房用炭烧,黑炭价贱,半天也烧不开一壶热水,润润双手双脚都寒得要命。

宫中的几位嫔妃虽大多还没承宠,但均有母家撑腰,衣食无忧,似润润这般落魄还真罕见。

这些日若非锦书从中斡旋,润润连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陛下真厌弃她了。

润润用被子蒙住脑袋,抵抗屋中寒意。

模模糊糊中,她莫名想起陛下的长信宫……陛下的龙榻是她半辈子以来躺过最温暖地方了。

他和她贴颈缱绻时,胸膛也是炙热的。可他转眼就能掴她一耳光,无情把她丢在这偏僻寒冷的宫殿中,不闻不问。

她似乎怎么做,他都会生气。

润润抽噎着红通通的鼻子,越想越委屈,低低啜涕起来。

天寒地冻,菊儿和萍儿耍懒不做事,锦书独自扫满庭院白雪。

润润独自在房里神伤一会儿,抹干眼泪,出门看锦书十分辛苦,便也拿起扫帚。

锦书连忙阻止。润润再怎么说也是宝林,岂能亲手做这等粗活。

“奴婢一人可以。”

润润坚持要帮忙,闲着也闲着,老呆在一处快冻僵了,帮锦书干干活,血液还能流通流通。

兰华宫的云舒姑姑过来时,正好撞见润润主仆俩这一幕,嗤之以鼻。

云舒姑姑是兰华宫大宫女,兰华宫乃窦贵妃的寝宫,整个皇宫最富丽、气派的宫殿。而眼前这位新宠薛宝林住的,居然还不如她们这些高级下人。

“参见薛宝林。贵妃娘娘今日兴致好,请宝林过去唱个曲儿。”

润润一愣,“贵妃娘娘叫我?”

“是。小主唱完之后,贵妃娘娘自会有赏赐的。请吧。”

润润头上主子不仅有陛下,还有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既要听曲儿,润润没权利拒绝。

飘雪骤然大起来,锦书为润润撑伞,主仆二人颤颤巍巍,一同随云舒姑姑来到兰花宫。

锦书在兰华宫门口停下,润润需独自进去。她一手要抱着沉重琵琶,另一手还要撑伞,笨手笨脚的,加之雪天路滑,不小心跌倒在雪地里,摔得七荤八素。

见此,云舒姑姑端着一宫大丫鬟的气度,也不扶润润,只连声催促,

“小主快些吧,若耽搁时辰贵妃娘娘会怪罪的。”

润润倒嘶冷气,强忍腰间剧痛,狼狈地站起来。经那么一摔,她斗篷被雪渗湿了,却只能湿着,并没时间回去换。

兰华宫殿内与殿外形成鲜明对比,温暖得让人出汗。贵妃娘娘的寝宫甚至不用烧炭,华贵地毯下铺着层层叠叠地龙。

润润一入殿就听见“汪汪”嘶吼声,两只半人高黑狗子从屏风后钻出来,凶神恶煞,对向润润疯狂嘶叫。

“啊!”

润润怵目惊心,恶犬参差的利齿,差点把她纤瘦身子扑倒。

“孩子们,不准咬人。”

一慵懒娇贵女声。

两只恶犬果然听话,立时不再撕咬润润,只绕着她嗅来嗅去。

原来这两只狗贵妃娘娘养的。润润胆子小,猫狗都怕,小时候曾被恶犬弄得浑身烧热起疹子过,因而瑟瑟发抖。

贵妃笑道:“薛宝林,你怎么连小猫小狗也抵触?”

润润哆哆嗦嗦,岂敢说是。

一抬头,更没吓晕过去……陛下居然也在,正静静在小桌边写字。

年关将至,贵妃娘娘央得陛下过来,求陛下给她写副春联,沾沾喜气的。

陛下无波无澜,他只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已经足够有威慑力了。

润润发虚,前几天她说错话,陛下还没原谅她。她原本就畏陛下,如今程度仿佛加剧了。

贵妃娘娘觉得润润还在为黑犬担忧,道:“别怕啊,你曲儿唱得好,上回本宫没听够。唱两个时辰,这些就是你的了。”

桌上摆有一对翡翠玉镯。

陛下咳了咳,不悦道,“那是朕予你的。”

贵妃亲密倚在他怀中:“陛下还说呢,叫人把磕坏棱角的玉镯赏给臣妾,存心戏弄臣妾,臣妾能不赏人吗?”

谢郢识晦然,

“哪里坏了,你太娇气。”

贵妃手握毛笔,揽过他手搭在自己手上,“陛下已为臣妾写了上联,这下联臣妾要陛下把着,教臣妾写。”

他们贴在一起,笑语声声,柔情点点。暖暖红蜡爆出吉祥灯花,纸上的一撇一捺,仿佛都有了灵魂。

“好——朕教你。”

润润神情萧索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缱绻恩爱,心刺冷剑,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她独自唱起曲儿来。

殿中琳琅满目摆着糕点,新鲜的樱桃从樟南运来的,唯有贵妃可以享用,因为贵妃正怀着龙裔。

润润命贱,却又被岁岁从小护着长大,养成馋嘴毛病。

嗓子里的水分在飞速流失,她一边唱歌,一边嘴馋贵妃宫里各色糕点和饮子。

可惜她和琵琶融为一体,在别人眼中只是个会自动唱歌的死物。贵妃娘娘宫里的食物就算喂给那两只黑犬,也不会让她动半口。

漫漫雪光映在窗纸上,象征夫妻恩爱的龙凤花烛噗噗燃烧。

润润唱啊唱,陛下和贵妃娘娘练完字后,共同用剪刀剪烛心。

他们相视一笑,陛下的手覆在贵妃肚皮上,感受孩儿胎动。

贵妃旖旎喊他:“太子哥哥……”

温柔在耳边晕开,他们快要吻上。

润润侍奉在侧,愈增无措,感觉自己在窥伺人家夫妻的轻怜密爱。

想起来,陛下也曾与她同床共枕过。但下人就是下人,永远无法融入。

陛下对贵妃娘娘那样温柔呵护,对她却只会夜里冷冰冰分开双腿。

许是因为润润在旁碍眼,陛下并未与贵妃亲吻,而信手拿一枚樱桃喂给贵妃。

“尝尝,特意唤人给你运来的。”

贵妃明媚清爽,含樱桃在口中,红唇比樱桃更红,“多谢陛下。”

咀嚼片刻,娇盼指向一旁木然的润润,“陛下,臣妾要她接核儿。”

润润微微一激灵。

旁边明明有渣斗,贵妃定要润润用手捧着接。

宫里唯二承过圣宠的妃嫔就是贵妃和润润,因而贵妃总是有意无意针对润润。

气氛蓦然窒闷如死水,成与不成皆看陛下。

陛下觑了眼贵妃,又觑润润,表情凉薄而玩味。

贵妃嘟着嘴。润润兀立不动,神色晦暗,似乎也极度紧张。

“好呀。”

他轻飘飘说,

“过来。”

朝润润招手。

“过来接,朕赏你一块糕点吃。”

他刚才瞥见她咽口水了。

润润感到极度不公平,扯着嘴角想要挣扎。

可她稍一犹豫,陛下两道冰冷目光便朝她射来。

润润登时跟只受惊小麻雀似的,再不敢拖延,双手举起渣斗,接贵妃吐的樱桃核。

那黏腻之物落于渣斗一刹那,润润天旋地转,感觉受到一万点的羞辱。

她恍恍惚惚,耳边只有贵妃嘻嘻哈哈的调笑“太子哥哥的新宠怎么傻傻愣愣的。”以及陛下的微笑摇首“自然没你好”。

咸涩泪水悬在眼眶,润润心中难过,有些疲病,险些栽倒。

自她为王爷说过好话后,陛下待她仿佛更薄情了。

陛下疼公主,疼贵妃娘娘,因为她们都是他的亲人。可她不是,她只是他的下人,主与仆,他对她严厉是应该的。

百感交集间,润润忽然想到原本自己也有亲人的。

岁岁,张佳年。

她根本就不属于这深宫。

·

事后陛下赏给她一块糕点。

润润嚼着甜甜的糕点,这可是藕粉糕,珍贵之食,一块值数银,她从没吃过的。

陛下向来是个恩怨分明之人,虽因美言之事嫌厌她,但她辛苦为贵妃唱歌、给贵妃手捧樱桃核儿,他却又赏她。

……虽然于他来说,只是一块小小糕点罢了。

刚才润润那样嘴馋,此刻真吃到了,却味同嚼蜡。

舌根隐隐梗出苦味,原来甜的东西,吃起来也能变苦。

她食欲不振。

但她还是没有浪费,把糕点一点渣滓没剩全部吃完了。

她从小和岁岁缺衣少食,养成了不浪费食物的习惯。除非陛下把食物丢到黑狗嘴里她不敢抢,不然她都会认认真真吃掉的。

润润左手抱着琵琶,右手抱着贵妃娘娘赏给她的镯子锦盒,从兰华宫中出来。

受了屈辱,一步一滞,似踩在棉花上。

守在宫外的锦书迎上来,问润润如何。

润润亮出手中锦盒,得了贵妃娘娘赏赐。

锦书松口气:“那便好。”

回到翠微宫,润润默默从枕边拿出岁岁给她的星星罐子,折了两颗小星星放进去。

母亲告诉她,天空中闪闪发光的星星和她叠的是一样的。什么时候星星罐子收集满了,她就能生出翅膀,飞出这片深宫,去见想见的人。

……

二月十五,润润的生辰。

其实润润生辰早没人记得了,包括她母亲。只不过某一年二月十五天空的星星最亮最闪,润润从小又最爱看星星,母亲便叫润润把这一天当成生辰。

往年二月十五,岁岁都会到王府小厨房给润润偷西川乳糖,混着王妃喝剩下的漉梨汁一块吃。晚上早些服侍完王爷后,岁岁还会和润润同坐在王府小湖边数星星。

可今年,岁岁却不在了。

太后娘娘仁慈,宫里的太监宫女过生辰,都可以去御膳房领一盘双色豆糕,一盏醹醁沉香酒。

润润天生对酒水过敏,醹醁沉香酒虽名为酒,实际上却是茶,她可以吃的。

她试探着问锦书:“姑姑,那个糕和酒,我可以去领吗?”

锦书犹豫,知道润润最贪吃,尤其爱甜食,有吃的就不会放过。

但那些个粗糕和酒都是为彰显皇恩浩荡给下人准备的,虽妃嫔小主也能领,但主子谁吃这玩意呢。

“小主想吃,可以正大光明跟陛下去求啊,想要多少都有。”

锦书记得前几日润润去兰花殿,还吃到了贵妃娘娘的糕点呢。

润润搔首片刻,神情落寞。

跟陛下要糕点简直太难了,需要给陛下连唱一个时辰,看他和心爱的宠妃软语温存,还要跪下来手捧樱桃核儿。

一想到陛下眉梢儿的冷峻,润润总生栗然。

“算啦吧。”

权衡之下,她还是选择,“我不吃啦。”

“别,”

锦书心生恻隐,二月十五是她生辰,退让道:“小主,我叫菊儿去领便是了。”

菊儿和萍儿这两个丫头最不听话,平常在翠微宫都捡轻松活儿干。一听又有跑腿任务,满脸的不高兴。

菊儿暗示锦书姑姑给赏钱,却招来锦书一顿疾言训诲。

于是菊儿怀恨在心,从御膳房领来了双色豆糕和醹醁沉香酒,却故意往饮子里掺水、豆糕摔得稀烂才交给润润。

好端端的豆糕沾了泥,再也没法吃。

菊儿还奚落道,“奴婢听闻小主能给贵妃娘娘当痰盂,索性再当一次,什么好吃的没有。”

润润气得白皙的脸蛋涨红,“你,你太过分了。”

她空洞的嘴实找不到更恶毒的骂人词。

菊儿哼一声,完全有恃无恐。

润润难过地挑拣着豆糕的尸体,大为遗憾——那可是她唯一的生辰礼物啊。

可她并未丢,细心把渣滓收集起来,想着喂小鸟。万一挨饿的小麻雀停留在皇宫,她还能施给它们吃。

·

陛下这几日都没再传召润润唱歌,据说忙着为贵妃娘娘过生辰。

好巧不巧,贵妃的生辰也在二月十五,和润润同一天。

御河畔的摘星楼竣工了,是陛下很早以前就开始为贵妃娘娘建造的。

危楼高百尺,其上抬手可触白云、星星。

摘星楼邻水,取“摘星”的好意头,以示陛下对贵妃娘娘无上恩宠,连天上的星星都愿为她摘下。

贵妃娘娘今年怀着身孕过生日自然无上荣宠,有医术高明的孟太医为贵妃调理身子,必定一举得健康的皇子。

宫里有人议论说贵妃娘娘的父亲窦大将军,在前朝倚老卖老,多有居功自傲之意,陛下竟还一如既往地宠爱着贵妃娘娘,把窦大将军当国丈。

陛下心尖尖上的人,也当真是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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