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润如遇大赦,跪的时间太久,小腿如千万只小蚂蚁在咬啮,麻痒得厉害。
她怀抱琵琶,越过珠帘,一步步朝内室僵硬挪去。
寝殿并不大,盖高而尖的博山薰炉中,缓缓飘出云气纹轻烟,沉闷而静谧。
刘公公掩闭室门后,寝殿只剩她和陛下两人。
地龙暖暖烧着,热人心发慌。
润润怯声道:“奴婢前来为陛下献曲儿。”
……其实还有“侍奉您安寝”后半句,她实在说不出口。
陛下目光还落在书卷上:“唱吧。”
润润牢记嬷嬷教诲,不敢直犯龙颜,低头拨弄琵琶弦。琵琶音啵啵啵,如水涧青石,突兀将寂静打破。
开嗓,明明词儿是练过几百遍的,此刻却断断续续。她太害怕,腿都在打软颤,大大影响了发挥。
一曲罢,陛下眼潭深处透露反感。
“永安王府就送来这样的人?”
润润吓得直激灵,登时拜倒:“奴婢万死,学艺不精。”
“若是再颤,便滚出去。”
这一次是跪着唱了,润润唇珠微动,泪水在眸底骨碌碌打转儿,被她竭力忍住。
今夜她初次侍寝,如果被轰出去,王爷必不会轻饶她,岁岁也会跟着遭殃。
润润很快再度开嗓,娇莺初啭的歌声流淌在寝殿之中,这回她绷起十二分精神,拿捏着吴侬软语的温婉样子,极力讨好。
唱曲儿唱曲儿,愉悦男人用的,即便心里再委屈,外表也得绘声绘色。必要时,还要捻兰花指助增情调。
唱啊唱,这曲唱得格外长。
丝丝寒气从地毯侵入膝盖,润润恍然意识到这间寝殿其实没有那么暖。
为了怕陛下龙颜不悦,她连停顿一下清清嗓子都不敢。
这样用力唱歌十分毁嗓子,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润润喉咙开始隐隐沙哑,手指也被琵琶弦硌得生疼。
在王府时有岁岁替她遮风挡雨,她从没持续高强度唱过这么长时间。
陛下依旧垂首静静瞧着书,没有叫她停的意思。
只要陛下不叫停,她就得一直唱下去,哪怕喉咙渗出血。
姑娘唱曲儿时微垂着头,犹如一只被折断翅膀小黄鹂,坠落在地上,刚被鞭子笞过。
青丝散乱,那泣血之唇红似樱桃,肌肤细嫩若刚剥的鸡蛋,充满柔美的少女娇憨。
陛下终于扫她一眼,开恩:“停。”
润润如逢救星,低眉顺目地收起琵琶。
余光瞥见桌上有水,她微微滚了滚喉咙。
好想,好想喝一口啊,哪怕一滴滴。
陛下阖闭手中书卷,语调隐有疲惫之意:“安置吧。”
润润呼吸骤紧,面红耳赤。
暖黄透亮的红烛如她脸颊一般,烧得发烫。
龙榻以明光锦制成,覆有两层镶嵌流苏的帷幄。明黄锦缎色泽若金,天子当笫而坐。
润润小步趋至龙榻面前,服侍陛下脱靴。
男子玄履上冷硬凹凸的金色祥云纹理触在手心,她又开始发抖,便狠心照着自己舌尖狠狠一咬,铁锈味弥漫口腔,迫使自己镇定。
决不能惹陛下生气,决不能……
下刻,她下颚被一只棱角分明的手轻抬起。
陛下长相就那样猝不及防闯入眼中,墨色长眉下,英挺的五官,天子威仪郎艳独绝,浑似一幅水墨画。
在王府中,可从没这样俊美的男子。
他问:“不会伺候人呀?”
润润连忙低头,嘶哑的喉咙连说三声:“会、会、会的。”
她白皙小手筛糠似地伸过去,解开男子盘领窄袖的淡黄龙袍。
陛下匀净的呼吸洒在她手背上,两人离得极近,龙袍上那繁复的云彩乱色,乱的仿佛也是她的心。
解了半天,也只解开一个盘扣。
谢郢识伸手,揽住她的腰。
润润顿感禁锢,天旋地转,双手竟下意识交叉在胸前。
生情只在一瞬,谢郢识随即松开她。
怎么回事?
他虽没这样开口问,神色间已泛起微淡的厌恶。
润润一阵懊丧,真笨啊,为何嬷嬷教过好几遍的东西她还是屡屡犯错?
是她自己要爬龙榻的,如何能做出抗拒的样子?
只见陛下挥挥手,已经要赶她出去了。
润润大急,赤着玉白双脚,从龙榻挪下来,重新跪在陛下面前。
今晚就算赖,也要赖在龙榻上。
桃纱一脱,露出里面那吹弹可破的肌肤。眼圈微红,是身为一个暖床女人的顺从、可怜与委屈。
她眼底凝结湿意:“陛下,求陛下垂怜。”
就像方才她卖命地为他唱曲般,此刻她顶着沙哑的嗓子,卖命地求他。
她方才错了,真的错了。
求他再看她一眼吧,怜惜她一眼。
若就这么被轰出去,她和岁岁都得丧命。
谢郢识百无聊赖,睨着面前梨花带雨的人儿。
后宫中,似这般意图爬床的女人太多了。
不过是一晌贪欢,赏便赏吧。
左右永安王送来的人,没法长期留在他身边。
他勾了下食指:“上来。”
润润低垂着潮红而明媚的小脸,怯怯倾身过去。肌肤间细微的摩擦,她能摸到天子清淡而高傲的心跳。
层层叠叠帷幔垂下,遮挡红烛的光。
谢郢识将她压回柔软龙榻间,引开她双膝,占有她时开门见山,毫不留情。
四目交汇,只有例行公事,而全无一丝情愫牵动。
几度潮涨潮落,润润额角沁着细汗,被这陌生而窒息的感觉疼得快背过气去。
泪水本能落下,她晓得一切都是自己求来的,此刻如愿以偿,不该哭,而该笑,便飞快抹干泪水,两只柔臂极力迎合着……
直到后半夜,四更天。
沾染处子血红的床单已被换下,敬事房奴才恭敬等在门外,到了润润该跪安的时刻。
嫔妃侍寝完毕后离去是规矩,她也不例外。
润润双腿尚且麻软,涨涨酸酸,骨骼纷纷要散开一般。
她像只瘦小麻雀,拖着长长的寝衣。
“奴婢告退。”
天子半阖着眼,没理她。
丫鬟锦书和敬事房的人,负责将润润送回翠微宫。
润润出血厉害,唇色惨白,被外面萧瑟夜风一吹,跟纸糊的人般摇摇欲坠。
九嫔以下位份的嫔妃在宫中不得乘轿辇,她须得一瘸一卦地走回去。
锦书瞥见润润肌骨上大片淤青,便知陛下今夜并未怜香惜玉。
如此,可以放心与王爷复命了。
“小主忍着些,初次都要难受的,以后习惯就好。”
润润点着头,挤出一个惨淡微笑。
下雪了,宫灯能照亮的地方皆是白皑皑月影和雪景。
夜风好冽啊,和陛下的目光一样冽。
润润越发裹紧单薄的衣衫,起了层鸡皮疙瘩。
诚如锦书所说,经历这种事都会难受些,但她仿佛格外难受,此刻面色苍白快要虚脱。
雪花落在她两肩上,淋了个满头。
她才第一天入宫,锦书还没来得及为她备伞。
高大的宫墙矗立在浓黑夜色中,皇宫除去巡逻守夜的卫兵外,就只有她步行于清寂月辉之下。
润润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中,挪回宫去。
她恍然意识到,自己今后就是这后宫一份子,要独自侍奉主子,再无岁岁替她遮风挡雨了。
·
润润那等卑微出身,之所以能得到陛下临幸,都因为沾了永安王府的光。
陛下与永安王乃胞兄弟,永安王与朝中几位重臣譬如孙丞相、窦大将军等等,都面和心不和,自然无形间触怒了陛下。
润润,是维持他们兄弟关系的工具。
给润润一个位份,也是卖永安王府一个面子。
翌日清晨,一道册封旨意和一碗避子汤同时送到翠微宫。
润润的位份为宝林,没有品阶和封号,属八十七御妻之列,仅高于其下的御女和采女。
这是中规中矩的册封,润润出身实在太差,宝林位份虽低,却与润润十分匹配。
她本家姓薛,以后便是薛宝林。
陛下年纪尚轻,膝下并无皇子公主。皇家追求螽斯衍庆,太后娘娘也急于含饴弄孙。但于润润,侍寝后却要饮避子汤。
因为润润是永安王送上来的人,陛下防备着永安王,几日来数道厉令贬谪在永安王身上,不知何时就废掉这位弟弟,自然不能让润润诞下龙嗣。
再者说,皇后和贵妃娘娘都暂无所出,皇嫡子女从润润一下等伶人腹中出,实在逾矩。
就算让润润生,也得等那两位贵主有了皇嗣之后。现在润润不配。
仪景殿的刘德元掌事大公公,笑眯眯盯着润润喝避子汤。
大公公的举动,背后代表陛下圣意。
“小主请吧。”
润润别无选择。
她端起那碗黑乎乎的药汁,苦腥直冲鼻窦,熏得人眼睛酸刺。
唇珠颤了下,眼睛紧紧闭住,终是将碗中药一饮而尽。
好苦呀。
她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形容,只晓得比岁岁从厨房带回来的苦柏子,还要苦。
作者有话要说:谢郢(yǐng)识
红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