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十年,四月初,太子奉圣旨,兼巡抚钦差职,前往湖州巡视灾情,令户部,工部协同出行。
南城门前,车驾并列,已待出发。
太子披着一件墨色披风,和工部侍郎一边议事,一边匆匆走来,
凤龄上前:“殿下,可以出发了。”
太子道:“粮车检查过了吗?”
凤龄回话:“已经查验过了。”
“嗯,”太子颔首:“现在开箱可还方便?我想再亲自验一遍。”
凤龄垂目道:“奴婢已全部看过了,户部的人也看过了,还请殿下放心,再开箱查验,又要重新整装,实在耽误太多,还是快些启程吧。”
太子拢紧披风,望了望远方碧空如洗的天,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转身上了马车:“走了。”
凤龄屈膝:“殿下保重。”
车驾与宫门相背,越走越远,一直远到看不清。
凤龄立在原地,迎着风,面色沉重的阖上眼。
对不住,太子殿下。
我欠你的,只有来世再还了。
为了景砚,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赈灾的车队走到彭城时,一场大雨后,接二连三的有十几辆马车轮毂断裂,不能再前行。
车夫急忙来禀告此事,太子心存疑窦,亲自下来查看。
车轮陷落在淤泥里,不止轮毂,车轮上也有很多裂缝。
太子脸色沉重,内廷制造的东西不可能这么不禁用,绝对是被人动了手脚。
他问车夫:“这是什么情况?”
车夫用手摸了几把:“像是涂了浓酸,木头被腐蚀了,一路上舟车劳顿,风吹雨打,这些车轮,车轴,还有轮毂都开了缝。”
太子又道:“可有什么办法修补吗?至少要撑到湖州。”
车夫便道:“用些黏胶糊一糊,再用布条麻绳勒紧了,还能走一阵子,但是到底能撑到什么时候就不知道了。”
太子沉着脸:“先这样吧。”
他心里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
正沉思着,前面又有人着急忙慌的跑着来报:“殿下,您快去看看,有几十车赈灾大米里都掺了沙子。”
太子大惊,快步向前走:“怎么回事?”
粮箱一个接一个的打开,大概一多半都被掺上了沙子。
太子狠狠一掌拍在木箱上,只恨自己出发时没再多看一眼。
他强忍怒火,叫来随行的工部郎中:“这样的东西,送去湖州是绝对不行,你带人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村庄农户,发动这些人来,再把随行的官员都算上,起码要一二百人,赶紧筛沙滤米,那些农户,按市价的两倍给他们算工钱,连夜赶工的,按三倍结算,总之务必要快,越快越好!”
工部的人领命,连忙去周围寻找农户村民,又因连日大雨,天气严寒,赈灾的车队被滞留在此。
太子重修马车,亲自带领随行官员一同筛沙滤米,待大雨过后再次出发,因车马不便,行速减慢,一路上几乎是日夜不停,无比艰辛的将赈灾粮食送往湖州,也还是比原定时间迟了二十多日。
圣上如此看重湖州水患,命太子亲自前往赈灾安置,结果竟在路上多耽搁了近一个月。
太子作为特派的巡抚钦差,自然是首当其冲要问责。
待前方赈灾情况传回朝廷时,经元宁公主暗中运作,言官弹劾太子治水不利,延误灾情的折子已经如雪片般飞往内阁。
两月后,太子回京叙职,御史们上奏的折子已堆积如山。
太子心里清楚这次是被人摆了一道,而且必有尚宫局的手笔在。
此番他出行起居的一应事宜都是尚宫局安排的,他不信崔凤龄不知情。
但是赈灾粮他已经如数送往湖州,圣上也不是那么没眼见的人,只要他如实禀报,母亲总该明白他是被人陷害的。
至于害他的是谁,母亲恐怕比他还清楚。
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太极殿面圣。
大殿帘幔重重,宫女引着他一层一层的走进去。
殿内很静,燃着沉香。
圣上正在喂鸟,两只蓝羽橘喙的鹦鹉乖巧站在金挂上。
太子一掀长袍,径直跪下:“儿臣有罪,未能及时察觉身边奸佞,以致被人陷害,延误灾情,请母亲治儿臣失察之罪。”
圣上没有回头:“有罪?你确实有罪,罪在太蠢,罪在轻信。”
太子低着头,简直无地自容,却又无话反驳。
如此重要的事,圣上斥责满朝文武无能,交待给亲儿子去办,结果办成这样。
他失察轻信,确实有错,不能推卸。
太子跪着道:“母亲教训的是,儿臣领罪。”
圣上抬手,给鸟笼里添了一勺水,静静道:“你去凉州吧。”
太子猛然抬头:“什么?”
圣上再道:“朕说,让你去凉州。”
“这个太子之位,你坐了太多年,可你并没什么让朕满意的地方,朕会下旨降你为信陵王,前去凉州戍边,等什么时候你有了功绩,或者让朕满意了,你再回来做这个太子。”
她风轻云淡,仿佛废立太子只在一言之间,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
太子虎视眈眈的看着她:“凭什么?”
圣上轻嘲一笑:“凭什么,凭朕是皇帝。”
“可我是储君!”太子厉声道。
“那又如何?”圣上也沉了脸:“你不是一个让朕满意的储君。”
太子抬起头:“让您满意?我的出身就足够让您不满意了,您让我怎么改,去死了再投一次胎吗?为什么从小到大,您永远都在责罚我?”
“母亲!圣上!你扪心自问!这件事真的是我的过错吗?为什么你永远只追问我的责任!我被陷害,你不去查明背后搞鬼的人,反而责怪我愚蠢,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国朝君主如您这般独断专行,我大梁江山要亡!”
圣上被他激怒,将手中逗鸟的金钩摔向太子,转过身来。
“很可惜,大梁在朕手中,不仅未亡,还比前朝数代君主都要更加繁荣鼎盛!你,李谕,若你不是朕的儿子,你是没有资格站在这里的,你能成为太子,不是你才学斐然,不是你伟业丰功,只是因为,你是朕的儿子而已。”
“你还没坐到这个位置上呢,就敢口出狂言?等你何时能千秋伟业,名垂寰宇时,才有资格评判朕的所作所为!”
太子冷笑,愤然而起:“这个太子之位,你以为我就真的稀罕吗?我受够了,我早就受够了!从小到大,我没有一天是开心的,日复一日的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可还是不能让你满意。”
“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你永远都看不到,你恨我父亲,你为什么还要和他生儿育女,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上来受罪!”
他的眼神里不再有希望,只是冷冷道:“你以为我真的贪图这个位置吗?一个傀儡太子,不做也罢!”
【皇太子李谕,少从尉迟氏,仰承天恩,得赐国姓,立储东宫,然其狂悖无常,罔顾朕心,延误灾情,累继大过,难承庙宇之重,即日起,废太子位,改立为信陵王,十日内领旨前往凉州。】
凤龄接到口谕后,草拟诏书,加盖印章,一份发往中书省,一份拿去东宫宣读。
这份旨意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废太子位,可见圣上是动了大怒。
可为何不是废位拘禁,而是改立为亲王。
历朝历代,从未有过太子改立亲王的先河。
这便还是要给他留后路的意思。
不过凉州偏远苦寒,风沙漫天,历来是流放之地。
去了那里,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凤龄伺候了这么多年,却还是猜不透圣上的心思。
在东宫宣读完圣旨后,凤龄恭谨垂目:“请信陵王接旨。”
李谕起身,接下圣旨。
看着一直回避他眼神的凤龄,冷冷一笑:“崔尚宫,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也从未愧对过你,不知道是何事,让你对我如此恨之入骨。”
“你告诉我,我哪里对不起你?”
凤龄眼角微酸,她心有愧疚,毕竟这些年太子对她还算照顾。
毕竟,他们从前无冤无仇。
是她自私自利,是她构陷中伤。
才让太子落到如此境地。
但是一想到元宁公主对她的承诺,一想到功成身退后便能出宫回家。
一想到能衣锦还乡和景砚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那点愧疚便什么也算不上了。
半晌她才缓缓道:“太子爷,别怪我,成王败寇,各为其主罢了。”
李谕冷笑:“好一句成王败寇,各为其主,你要牢牢记住今天这句话!”
他看向她:“这件事你立了大功,元宁想必会更加倚重你,只是你们这么操之过急,不能一击致命,终究后患无穷。”
李谕慢慢走近:“本王虽已不是东宫太子,但还是圣旨册封的亲王,今日,是本王去凉州前最后一次面圣。”
“而这最后一桩事,就是要请旨,让崔尚宫你,与本王同去凉州。“
凤龄神色一凛,直直看向他,李谕笑起来:”你如此算计我,我又怎么会让你独善其身呢?你放心,本王若是下地狱,一定带上你一起,就算崔尚宫摔断了腿,或是突发重疾不能远行,本王抬也会把你抬去的,等到了凉州,有你求我的时候。”
凤龄冷笑一声:“冤有头债有主,您这桩事也不能全怨我吧,殿下有这本事,不如去约束约束您亲妹妹,殿下放心,奴婢虽不如您身份尊贵,但也绝不是任人拿捏的。”
李谕勾起唇,眸色深不见底:“好啊,尚宫还有多少本事,就一起使出来吧!”